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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二
      第二天早上,庄兴本应该陪七叔公饮早茶。
      七叔公是老一辈里硕果仅存的一个,辈分高,年纪其实还不算太老,但沾着侄儿的光,有意要倚老卖老,日复一日,终于成功地活得十分老派。庄兴一想到七叔公便不耐烦极了,七叔公爱抓着他的手,抚摩他的手背以示亲昵,老人松弛的皮肉一贴着他就叫他心里发毛。
      他仍坐庄太太的车出门,中途下了车,步行往春明街去。阿豪家的杂货铺开在春明街。一楼是杂货铺,二楼住家。因为在山上,潮气重,这条街上房子都垫高了许多,建在高高的石基上,阿豪家的地势特别高一些,店门有棵二三人合抱的香樟,树下用毛竹撑起的棚子下,设了两张台球桌。庄兴去时,阿豪的奶奶看店,坐在柜台后面叫了他一声“大少爷”,她不喜欢他,因为他,他们家和街坊生分起来,生意不好做。庄兴倒不知道这个,答应了一声。他来熟了的,径自踏着逼仄的木梯往楼上去,脚下吱吱呀呀,响得人齿酸。阿豪大字型躺在地板上,还在睡,落地扇对着吹。
      阿豪大名叫李梦豪,是个圆脸的青年,嘴唇总像是嘟着,像是在对谁生着气,又像索吻,有点娇气,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看起来很乖,其实人和相貌两样。庄兴上学时,别的同学都小心翼翼避开他,唯有李梦豪敢和他亲近,称兄道弟,友情维系至今,胜过亲兄弟。
      “还睡!”
      庄兴踢了他一脚,阿豪翻了个身,继续睡。
      庄兴不再管他,自去靠在窗台上,还不到十点,天气已经很热了,热得怪,大概是要下雨,身下木板潮潮的,虽然极力在心里唱“心静自然凉”,细汗还是一点点从毛孔里钻出来。他闻着身上的香水味,在柔波似的热风中,汗液与香水混合在一起,是一股热香。香水是庄宁送的。两个人相比,庄宁柔静,比较像庒太太。
      他默默坐了一阵,隔一阵要踹阿豪一脚,反复几次之后阿豪终于肯醒来,揉着眼睛坐起来,“咦,你来了?”
      “唔,”第一个告诉他:“爸爸要我去‘深隆’看场。”
      “那很好啊!”阿豪来了劲,“什么时候也带我去开开眼?”
      他好笑地道:“以前没带你去玩过吗?……唉,那是七叔公的场子,你不知道,我最不耐烦应付他。”
      阿豪只觉得他完全是强说愁,想不出话平慰,只道:“既然是叔公,难道还会给你小鞋穿啊?”说着起身下楼去提热水洗澡。
      庄兴听到阿豪在下面发牢骚,怪没给他留水,阿豪奶奶骂道:“一早上起来洗什么澡,阿猫阿狗也以为自己是少爷!”他觉得很不入耳,听出一点指桑骂槐的意思。
      转眼见阿豪提了水上来,到隔壁间临时搭的浴室洗澡。
      撩水声噼啪炸裂,水不够,洗得爱惜,每回只这么一下就没了,隔一阵忽然又来一下,听得人心头作痒。浴室又小,声音挤在里面,格外的热烈,直撞到心上来。间歇里,庄兴道:“哎,今天怎么没人来打撞球?”
      “别提啦,许春平家也安了两张台子,都去他们家玩啰!他妈的,姓许的专爱跟我对着干!”
      庄兴听他口气大为不满,只道:“一样是玩,为什么都去他家玩?”
      “他妹妹骚嘛,贱X!”
      庄兴笑笑:“要不要我找人修理他们一下。”
      阿豪停下来,探出个头,热情响应:“好啊!你讲真的吗?”
      庄兴笑笑:“小事嘛。”
      这一回头,他撞见阿豪的裸体。阿豪别处都晒得漆黑,唯有屁股一团肉白,庄兴不是没有看过他的裸/体,但是在昏暗潮湿的木板间里看去,因为不洁,竟然富于刺激性,庄兴一时愣住,定定地看着他。
      阿豪见了,笑骂道:“看什么看!痴线!”
      飞出来一块湿毛巾,吧嗒砸在他身上。庄兴红着脸扔回去,心里还有方才受震动的余韵,嘴硬道:“是不是男人!是男人还怕看?”
      阿豪本不忌讳给他看,不过闹着他好玩,这时索性大喇喇转过身来,直冲着他道:“怎样,还怕你看?”
      他男性的器官耷拉在腿间,绵软累垂,庄兴见了觉得不舒服,好像受了冒犯,有危险感,喉咙一时哽住了,咳了一声,皱眉道:“洗你的吧!”便不再理他。
      阿豪洗了澡出来,只套一条裤衩,在他腿上抽了一记,道:“刚刚你踢我了吧?都给你踢青了。”
      庄兴趴在窗台上,樟树的绿意起伏着,一下下漾到眼前来。
      阿豪把风扇转过来,对着他背吹,笑道:“穿这么工整,热死你。”
      庄兴只哼了一声,阿豪又详细问他收拾许春平的事,他也懒得搭理。
      “怎么了?生气?”阿豪笑了一下,逼近了他,嘟着索吻般的唇,庄兴忽然觉得他别的地方都长得标致而正派,唯有两片嘴唇显得很坏,更加一派心烦意乱。
      阿豪忽然翕动鼻子,奇道:“哎?什么味?”很感意外地盯着他,噗地笑出声来:“你喷了香水?”
      庄兴道:“这有什么可笑的!”话是这样说,也还是被阿豪闹得有点心虚起来。
      “说!是有什么好事?要去见谁?”
      “没有要见谁啦。阿宁送我的。”
      阿豪扯住他衣领把人硬拖到面前,笑道:“来给我闻闻。”凑到他颈窝。
      “神经!”庄兴但觉得痒,一下笑起来。
      阿豪故意去呵他,庄兴最怕痒,扭来扭去地躲闪着也还是笑到停不下来,直到他气息都不对了阿豪才罢手,两个人挨着坐了一阵,庄兴上气不接下气地只顾着嗤嗤地喘息,明明挨在一起更热,阿豪也不挪开,他一时也没气力去赶他。
      好容易渐渐平静下来,阿豪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道:“哎,看,就是他。”
      庄兴伸长了脖子,问:“谁?”
      “许春平啊。”阿豪说着,扬手对人家比了个中指。
      果然是有个青年从下面过路,看到阿豪,也回了一个。
      庄兴把头伸出去,再比了一个。
      许春平皱眉,道:“这是谁啊?”
      阿豪狞笑一声:“庄家大少爷,不认识啊?”
      许春平变了颜色,快步走了,阿豪冲他背影啐了一口。楼下阿豪奶奶又扯长了嗓子喊:“——阿豪啊!”
      两人大笑。
      中午,庄兴从双龙会叫了一帮人砸许春平的撞球店,他和阿豪趴在窗台上看。许春平他们被撵到街上来,没命地逃窜,又被追上了拖回去暴打,动静闹得很大,他们只是哈哈大笑,之后又跑去江边钓鱼。他整天仿佛就只是围着阿豪转。他下面那帮人也是习惯了他杀鸡用牛刀。但他在自己和阿豪的小小的世界里,当家做主,活得很惬意。
      芦苇叶子直扫到脸上来,头顶上是一成不变的蓝天与烈日。庄兴被晒得发疼,往阿豪那里躲了躲,阿豪也由得他靠着,汗津津地挨在一起。明明是暴烈的晴空下,空气里却充满了水汽,呼吸也变得粘滞。庄兴忽然觉得心中像天一样空旷辽远,远到飞机穿过云层留下的那一道长长的白痕消失了,也还远够不到旷远的天际。他茫然而又安闲,在无凭的江面与旷野,很庆幸有阿豪在身边,便又往阿豪那里靠了靠,阿豪顺势搭过来一条手臂在他肩上,他愣了一下,一时脸热,不很自然地撤开肩膀,把人推远一点,道:“干嘛,靠这么近要怎么钓上鱼?”
      “操,怪我?刚是谁先靠上来的?”阿豪不疑有他,一贯地开腔嘲他。
      他自然不承认,过了一会儿,晃着腿问:“哎,为什么你从来不怕我?”
      阿豪沉默一阵,方才笑道:“我们是朋友嘛。”
      不知怎么,庄兴突然感到一阵慌恐。
      直到傍晚时分,他才和阿豪分手,一个人慢慢荡去“深隆”。
      场子里正是准备营业的时候,各自在忙,见他来了,纷纷停下来,唤他:“大少爷。”他哼了一声,算是回应。有人将舞池的灯打开了,一时间冷的蓝紫色的光点子甩得到处是,这时间的舞厅早已经不时兴明亮堂皇的氛围,大厅里一下子逼仄起来,舞女像一群小鸟一样抱着臂窝在一起,都对着他讨好地笑,嗲声喊:“庄少~!”
      他手插在兜里,只觉索然无味,往后面的经理室走去。
      在走廊里已经听到皮开肉绽的闷响,推开门进去,就见一个男人被摁在地上暴打。七叔公在一边招呼他道:“阿兴啊,怎么才来。”
      经理室灯光亮堂,和前面舞池完全两样,明亮里还有种热意。
      “这是做什么?”
      七叔公笑笑:“行家法。”
      “他犯了什么事?”
      “年轻人不懂事,巴巴地跑去越南和吴郎雄交朋友,结果人家被部下端掉,之前的投入都泡汤,人也栽了,还蚀了我一批货,几百万打水漂。越南那些土司都是这样的啦,新陈代谢,三天两头闹乱子,我们这辈人是吃亏吃够了,知道厉害,年轻人不听劝,做成也罢了,偏偏做差,自讨苦吃!”
      说几百万多少有些夸张,缅越山区不太平,南美的航路又已打开,金三角的烟土价格已一路狂跌。
      “现在的金三角仗打得不可开交,谁还敢往那里钻?战区是我们插得进去的吗?自以为是,不把老人放在眼里!”
      七叔公冷冷地扫了地上的男人一眼,“别怪七叔公心狠,按帮规处置,今天打死你都算轻的。”
      这时候地上那人被打得脸一偏,朝这边扭过来,伤口一下子迸开,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眶里,也还是没做声,默默忍受着。七叔公的话很不入庄兴的耳,疑心七叔公是存心打给自己看,见这人一副快被打死的模样,就有点替他生气,也是一来就有心顶七叔公一下。
      “人算不如天算,他也是无心之失嘛。”庄兴啧了一声:“做生意本来就有赚有赔,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也不等七叔公发话,向那几个打手一点头:“别打了,都收手。”
      他的话自然不敢不听,几个打手各自踹了两脚陆续收手,看向七叔公。七叔公面色不善,笑了一下:“怎么了阿兴,转性了?”
      庄兴平时好打架,下手也是偏暴虐的,名声已经出去了,被七叔公一笑,有点挂不住,悻悻的。
      “没啊。”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
      “那是觉得七叔公办事不公允啰。”
      “……不是。”他懒得应付,讲话也没什么诚意,瞥了地上的男人一眼,那人正好抬头看他,本以为那人会趁势求饶,没想到对方的目色中却一片平静,庄兴愣了一愣,更生了救人的心思,因而道:“打死了也回不来本,留他一条命慢慢还咯。”
      七叔公不置可否:“他的命还不值那么多钱。”
      庄兴瞥了七叔公一眼:“未来如何,很难讲的。”
      七叔公眼一转,冷哼了一声,“那好,既然大少爷都这样讲,我可以饶了他,就算是大少爷给他赎了这条命。”
      庄兴笑了一下:“我没那么大面子。不过按哪条规矩非打死他不可呢,爸爸从前不也失过手吗,没有一点闯劲,哪来现在的公司呢。”
      七叔公被噎了一下,面露不快,冷笑了一声,道:“讲得好,看来我们这些老一辈是不中用了,到处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阿彪是你救下的,那就让他跟着你好了。你不是要个司机吗,他正好可以给你当司机,你爱去哪去哪,我管不了你,还是叫你爸爸去管你。”
      庄兴耸了耸肩,本来是该哄七叔公一下,但是没有心情,只觉得今天赶上这场家法实在是命乖,平添许多麻烦,不禁迁怒地踢了地上的人一脚,道:“喂,听见没有,跟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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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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