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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一
      这照例是个热辣辣的晌午。庄家的深宅大院里,阳光照进来就被稀释了,沾在石砖上湿润的苔藓上。热仍旧是热,但没有了咄咄逼人的劲头,浸作一团闷热停滞的热气,颠扑不破地笼在那里,总不痛快。
      老房子热归热,热里却夹着一丝沁凉的余波,像躲在暗巷里的歹人,冷不防地照着来人的头上敲一闷棍。因而庄兴是宁可在外面瞎混,也不愿待在家里,明明是大热天,可没来由的就叫人一激灵、打个寒战。他顶着骄阳站在院子当中,听凭烈日像大猫生着倒刺的舌头,舔过他的头皮和肩头,让他忆起小时犯错被爸爸用柳条鞭刷,有种跳动的灼痛。
      他在教庄宁打枪。庄宁从美国回来度春假,这周才刚开始摸枪,可是有天赋,是慢性子,心跳比常人慢,手很稳,天生是射击的材料,不用多久,枪法一定会比他要好。庄兴一言不发地退到树荫下作壁上观。靶子是一排吊起的易拉罐,叫子弹打得叮叮脆响。阳光下,庄宁正是少年的身姿,身线柔软伸展,好似一张绷紧的弓。相形之下庄兴就尴尬得多,骨骼渐硬,好似要撑破皮肤,手脚亦好像长得无处安放。
      闷闷不乐地沿着回廊走到前院,见家里的汽车已经洗得闪闪发亮,正停在树下,司机倚着车身,边看报纸边等主人出门,他便又踅到庄太太房里。
      房里没有开灯,树影在地板上晃动,满室绿光摇曳,带来晕眩感。庄太太正将四条花色不同的披肩搭在肩头,对着镜子比较,腕子上套着一只宽重的玉镯,绿意透过纱巾,像一条蜿蜒的蛇。
      “哪一条好看一点?”庄太太见庄兴进来,随口问道。
      庄兴随意点了一条,庄太太不信任地转过去,对着镜子再三比看。庄太太林玉莺年轻时是美人,一路美到中年,生育了两个儿子,美貌仍旧没有凋谢,古典美的五官,鬓发蓬松地堆在耳畔,和本地女子不同,肤白胜雪,鹅蛋脸上从来素净得一粒斑点也没有,年轻时是新剥的鸡蛋,如今是白瓷,缺乏表情,透着冷硬的微光,新做的香云纱旗袍贴在身上,墨绿缎面上暗光流动,箍出来一圈微隆的小肚子,天气热,鼻翼上渗出汗珠子来。
      庄兴仰面倒在床上,曲起一条胳膊垫在脑后,盯着庄太太的小腹看。阿豪说成□□人身上有种特别的吸引力,会拉着你沉进她们的□□里。说这话时他们十五岁,一起偷看七叔公的小老婆洗澡,门缝里是走了样的身体,两只垂下的□□直晃,塞进裙子里,又堆得高高的。他那时已经和胶园里胶民的女儿搞过,知道年轻结实的□□是什么样的滋味,尝过叫阳光晒成焦糖色的肌肤散发出的甜香,眼前的身体不仅乏善可陈,而且简直有些令人作呕。然而浴室里肥皂动物脂肪的潮湿香气钻进鼻孔里,他的心却不免砰砰直跳。说话时,阿豪的手臂热烘烘地贴着他的,巨大的芭蕉叶叫风拂动,叶尾轻轻骚在他们的背上。坏事做尽,想起这事,庄兴却总有点心虚。
      庄太太回头懒洋洋地睃了他一眼,“今天怎么没出去玩?”
      庄兴别过脸,无聊地撕着床罩上缀着的流苏,“昨天和阿豪他们出去,把车撞坏了,爸爸不准我再开车。”
      庄太太淡然一笑,看回镜子里,半天才想起问:“人撞坏没有?”
      “没有啊。”
      庄太太听了,也就不再过问,终于选定一条,鲜绿的底子上溜了一圈玫瑰花边,对冲的颜色富于刺激性,她脸上的神情却是厌倦的,耳听得后院里蹦蹦的枪声,皱眉道:“为什么叫你教阿宁练枪,真是讨人厌。”
      她提起庄银山,总是省略掉人称,那种十年如一日的冷淡的口气,仍旧会刺痛他,庄兴心里涌起一阵烦躁,“我哪知道!”讲完翻了个身,把头埋进臂弯里,压住了耳朵。
      庄太太坐到梳妆台前,目光转回镜子里,拿起海绵按了按鼻翼,吸掉汗珠子,一面捋着鬓发,她一面从镜子里又看了大儿子一眼,又侧耳听了听后院里小儿子练枪的声音,又不知哪里有一声两声鸟叫,忽然发现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轰地齐声鸣起来。庄太太的心像是变质了的牛乳,黏黏腻腻,拉拉扯扯地淌开。她知道自己内心里应该觉得丰饶,然而不。她只是寂寞,恨。
      “阿兴,去把电风扇打开,鬼天气,才几月就这样热。”
      庄兴抻长了臂,挣了又挣,勉强够着开关,风扇头转动起来,一阵咔咔作响,那种机械的声音在午后听起来,格外地令人沮丧,一簇小小的怒火在庄兴的胸中冲撞着。
      庄太太感到身上骤然一凉,老宅子里阴气重,她打了个寒噤,将披肩紧了紧,用枚鸽子蛋大的金刚钻别住。
      又捋了捋头发,庄太太终于妆定,这才一手挎了鸡皮包,一手拿折扇,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时,忽然想起什么来,一缕笑意忽然又飞上眼梢,弯腰拿象牙扇柄在庄兴腿上磕了一下,“哎,跟你说件事。”
      庄兴不动。
      庄太太道:“周太太想要你做女婿呢。”
      庄兴疑惑地转过脸,“周太太?她女儿还只有十岁好不好。”
      “不是小的,是中间那个,从美国念完高中回来的嘛。”
      “哦,她。”庄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小眼睛,丑得很。”
      “女大十八变,你见过的时候还只七八岁嘛。我看过照片了,现在长开了,倒是靓丽得很,眼睛也不见得小。”说着打开包取出照片摆在床上,“诺,你看。”
      照片跌在庄兴手边,他摸了两下摸到了,拾到眼前一看,照片里是个完全洋派的少女,穿着粉白的洒花连衣裙,笑得满目生辉——眼睛确是大了许多,不知可是睫毛膏生的效。
      不可否认周二小姐现在已是位标致靓女,但庄兴却有些提不起劲来,只道:“没兴趣。”把照片又丢在一边。
      庄太太好像也跟着失去了兴味,并且有了怒气,“正经的女孩子没兴趣,倒有兴趣跟胶园的小丫头胡搞?不怪乎骂你,一天到晚不做正事,烂泥扶不上墙!游来荡去的,叫人看了就生气——我去打牌了,别死人一样瘫在这里,要睡回你自己房里睡去!”
      近日来,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庄兴时常感到胸中一股按捺不住的怒气,骨碌一下坐了起来。
      庄太太见他脸色沉下来,脸部的线条在绿荫里有一点像庄银山,愣了一愣,忽然有些怯,越发凶了起来,拔高了声音道:“听见没有!”
      “啰嗦!”庄兴嚷道:“我这就走,省得在家里碍了你们的眼!”
      庄太太没想到会惹儿子生气,一时又有些后悔。后悔与后悔是相连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很快一粒接一粒滚出来,便是没关联的事,也要叠加在一起,增强它们的威力。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她和庄银山原不至于这样僵,如果那时她看开一点……可是事已至此,积重难返,她是绝不可能放下身段了。越是如此,越是后悔,又添无辜的懊丧,也不能全怪她,归根结底还是要怪姓庄的,是他硬束住了她……悔意湮上心口。然而庄太太是擅长逃避的,一旦退回到那张冷淡壳子,一切人都伤不到她了,她变得十分麻木与平静。
      “你坐我的车出去吧?”
      庄兴烦庄太太像一般做母亲的那样数落他,然而当她恢复成石膏人一样不冷不热,又更令他厌恶。然而搭便车出去也好,去找阿豪。他沉默着站起来,手插在兜里,晃着肩走出房间。
      两人走到门口,听到汽车声,庄银山正带着两个副手从外面进来。
      庄家祖上是中国北方人,“银山”这名字取自杨万里的诗句“最爱东山晴后雪,软红光里涌银山”,虽然庄银山本人与本埠绝大多数人一样此生并没有见过雪,望文生义,所能想到的无非是“金山银山”。
      庄银山比太太年长近十岁,是个结实的中年人,中等身材加中等姿貌,外表看去十分平凡,年轻时不甚出众,然而躲过明枪暗箭,功成身就,如今称霸北部,本埠商贾官员,不管怎样有头有脸,都需得尊称他一声庄爷。庄太太停住脚步,在意不在意地,把眼光从他脸上刮过,庄银山问:“出去?”
      庄太太并不答理他,径自走出去,庄兴跟在后面,解释一句:“妈妈去周太太家打牌。”
      “那你去哪里?”
      庄兴抓抓头,“去找阿豪他们。”
      庄太太在车边催道:“阿兴,过来,我要晚了。”
      庄银山皱眉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仍和庄兴道:“少跟阿豪胡混。不是叫你多在公司里走动?现在混日子,将来下面的人怎么服气你?我还等着你接我的班。”
      庄兴不大耐烦,答道:“知道啦,爸爸。”
      “阿宁呢?”
      “在后院打枪。”
      “他倒是块料子。”
      庄兴冷着脸道:“是啊。”
      庄银山不由得瞧了他一眼,火眼金睛,庄兴不自然地笑了笑,“干嘛。”
      庄银山只道:“明天你到‘深隆’去,我请七叔公指教你。”
      庄兴想说你怎么不教我,想想又不敢说,自从他长大,爸爸已不再打他,然而亲昵亦再不可以,随着年纪渐长,父子疏远起来,另外有种难言的隔阂。他虽有心做个乖仔,却往往说出惹人厌的话来,只道:“我要台新车。”
      庄银山被惹恼,再懒得多看他一眼,往会客厅里走,“不必,你那种开法,早晚死在路上,叫七叔公明天拨个司机给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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