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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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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中元节前一天,在西街的关庙大开山门,仪式隆重。庄兴和庄爷分坐两辆汽车从老宅到西街。阿豪这天正式加入帮会。
天气晴好,西街关庙是双龙会出资捐建,远远可以见到屋脊上的“双龙抢宝”熠熠生辉。
阿豪早已经到了,此回和他一起行开山礼的均是一些早已加入帮派的年轻人,因为做出了成绩,特意在开大香堂时再次拜山,也好似一种表彰。这些人彼此识得,站在一起低声聊天,阿豪被撇在一边,四下望望,边屋里只开一盏小灯,忠义堂里更是只在香案上点了两支大烛,氛围黑压压的,但参与其中,并无压迫感。
阿豪早有意愿加入双龙会,他不懂以前庄兴怎么从来不提此事,庄兴不提,他也不提,但心理上早已做好准备,也有底气,虽然此时站在一起,自己比不上别人,但自信此后前途似锦,未可限量。
等了一会儿,李文彪进来,先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然后才正色对众人讲古:“三百年前,康熙围少林而焚之,众僧惨遭横死,幸存者五人逃至高溪庙前,插草为香,结为异性兄弟,矢志报仇雪恨,反清复明,五人广杰英雄豪杰,聚义红花亭,创设洪门。①”
关庙布置得如黎明前的黑暗,这种氛围里听人讲发生在那遥远时空里的故事,也就心神凝聚,不觉可笑。
五祖插草为香,往后一代比一代注重仪式,程序繁琐,现代帮会开香堂擅长烘托气氛,时代割裂,更显得神秘而荒诞。
李文彪教授盟誓的誓词与歌诀,等大家背熟,仪式也快开始了,雀跃的情绪又拱起来。
李文彪进来先对阿豪笑,这一干青年都是鬼灵精,看在眼里,趁着等待的空隙里便不免偷偷打量他,有消息灵通的悄声传道:“他就是李梦豪,平时跟在大少爷身边的那个,新近在码头开撞球馆。”众人更是刮目相看了。
阿豪这一天穿了一件新衬衣,头发也好好地梳成三七分,乖得像中学生,这副打扮偏偏是来入帮会,虽然跟周围格格不入,但他态度沉稳,自有一股底气在。
这底气自然来自庄兴。
想到这个,李文彪被刺痛了一下。
他没李梦豪运气,十三岁出来混时,稍微高级一点的大佬都不认识,跟了麻石街上的一个大哥半年,专做打手,年纪太小,力气有限,麻石街上住户又多是敢于拼命的底层人,因而半年来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后来这个大哥欠了赌债,带着他们和放高利贷的人火拼,大哥被砍伤,他因为够勇猛,被对方捡了回去,像养条狗一样养在赌场里,但总算跟对了路,又过两年,在一间打烊了的冰室正式入会,被七叔公赏识是更往后的事情了。他虽然年轻,但回望前路,总像是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了。
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唇间,并不点着,斜眼望向阿豪。
阿豪愣了一下,立刻知情识意,心头虽然不忿,但还是按捺着,淡然道:“我不抽烟的。”转头去旁边香案上点了个火捻来,给李文彪点烟。
李文彪低头凑近火焰,目光撩上来:“进了公司,想做什么?”
阿豪看了他一眼,一笑:“我?跟着阿兴啰。等阿兴接手了‘新凯丽’,就给我个经理做。”
李文彪不置可否,阿豪无惧地直视着他,李文彪被他盯得一阵恼火,正想着要如何发作,
外面忽然一阵鞭炮炸响,人声鼎沸,屋里人都向外面看去,李文彪道:“庄爷和大少爷到了。”顺手掐灭了手中的烟。
七月半,天气极热。西街上锣鼓喧嚣,舞狮队卖力表演。汽车一到,从街口开始,西街两旁各一条长龙一样的鞭炮点燃了,上下翻腾着炸响,红屑飙飞,烟气升腾,热闹一波波从长街上涌出来。
汽车慢慢开进去,两列雄狮摇头晃脑,跳跃着夹道欢迎。
庄兴从车上下来,极烈的阳光下,他显得极年轻。跟着庄爷走进院子里,前院又深又大,摆满朱漆四方木桌和条凳,猪头和肉菜已经上桌,在大太阳下汪着亮晶晶的油光。绕过这一片荤香,走到后院里,绿荫满院,两扇院门一合,气氛蓦地整肃起来。
帮会中的元老有些已经到了,一走下前坪,父子俩便被围住。庄兴发现由于他在越南的成功,这一回叔伯长辈们看他的眼光便不同了,连前辈也来奉承他。庄兴自然知道这些人面上一味捧他,心里其实嫉恨他嫉恨得不了,以他的个性,在以往一定直接冷脸走开,但今时不同往日,也学会了敷衍。
客套一番才脱身,走过去招呼七叔公,到底和七叔公亲一点,毕竟七叔公姓庄。
七叔公渴爱年轻人的碰触,照例对他施展鹰爪功。
庄兴任由七叔公鸡爪似的手将自己紧紧捏住,皱眉一笑。
“阿兴,还是你们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庄兴仿佛转了性般,只道:“我没做什么,多亏李文彪费心。”
七叔公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感觉到短短半月造成的改变,心中也有了些诧异,但不露声色,仍只是笑着赞他:“不能这么说,是阿兴你有慧眼嘛!”
庄兴忽然问:“七叔公,你会不会把李文彪要回去?”
七叔公愣一下,笑道:“就算我有心把他要回来,也没有这个脸哪。阿彪跟我,是屈才啰。”
庄兴心中一阵高兴,不顾宽解七叔公,展颜笑着道:“能有他帮我,确实幸运。”
说话间,李文彪从忠义堂走出来,庄兴转头看向他。
李文彪笑着招呼他:“大少爷。”
庄兴:“阿豪到了吗?”
“已经在里面候场了。”
庄兴一笑:“我去看看他。”
这一声不知怎么传到不远处庄爷耳里,隔着几个人训过来:“就要进场了,还跑哪里去?人家已经到了,难道还会丢了吗!”
庄兴面色一变,顿了顿,还是提脚迈入关庙。
室内骤然的黑暗,给他火辣辣的双颊降了温。
七叔公懒洋洋地劝道:“年轻人关照朋友,是好事情嘛。”说着刮了眼李文彪。
李文彪明知道七叔公在观察自己,还是忍不住盯着庄兴背影,脸色有些难辨。
七叔公:“阿彪,扶我去屋里喝口茶。”
李文彪点头,跟着七叔公进了另一旁的边屋,屋里有茶水伺候。
避过旁人,七叔公这才问:“你和阿兴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去了一趟越南,搞得你不像你,他也不像他了?”
李文彪沉默。
七叔公也知他不会回答,又问:“还有,怎么把李梦豪拉进公司来,听说还是你出的主意?”
李文彪淡淡地:“他跟在大少爷身边多年,也该有个职位。”
七叔公:“就让他继续做个闲人不好吗,请神容易送神难哪。”
李文彪一笑:“不是请神,是念紧箍咒,往后李梦豪一言一行,都受帮内规矩管束,就是大少爷,也不能为他求情。”
七叔公瞥他一眼:“不怕到时候他跟你争宠?”
李文彪傲然笑笑。
“庄兴亲他,无非因为他不是帮会的人,身份特殊些而已,现在既然加入双龙,和其他马仔也就没有差别了。”
七叔公愣了一愣,他和庄银山都没这样想过。
喝了一口茶,才道:“你为了阿兴想得很多,也很深。”
李文彪眼皮一垂,又是一副神色难辨的样子。七叔公叹一口气:“阿彪,做人不能太执着。”
李文彪倒是不卑不亢地:“我知道。”
另一边,庄兴走进候场的边屋。受到肃穆气氛感染,众人齐声大喊:“大少爷好!”
他只礼貌性地点点头,走到阿豪面前。
阿豪低头看他,白衬衣本就显的乖,神态更是不常见的纯良,在这崇尚暴力的场合,他的乖顺竟很协调。
阿豪一如既往的神态大方,盯进庄兴眼里:“我今天怎么样?”
反倒是庄兴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涩,略一踌躇:“……很好。”
阿豪:“我以前好像从没想过有这样一天,但是到了这一天,又觉得非常平常。”
庄兴不禁一笑:“我也有这种感觉。”
阿豪:“李文彪刚刚问我,进到公司想做什么。”
庄兴:“你怎么答的?”
阿豪一笑:“只要跟你一起,做什么都无所谓。”
庄兴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移开目光,“如果爸爸真的将度假村给我,你来做经理,好不好?”
阿豪问,“叫李文彪管我?”
昏暗光现下,阿豪温和的笑容竟有些侵略性。
庄兴摇头:“怎么会。”
阿豪:“他资历深,辈分高,大家一起做事,自然是他管着我了。”
庄兴冲动地道:“李文彪怎么能跟你比?以后我当上堂主,你就是副堂主了!”
阿豪愣了一下,又淡然笑道:“小声一点,别人听到会嫉妒我。”
锣声响了,众人齐聚忠义堂。
忠义堂里黑暗沉闷,双龙会自称洪门在海外的堂口,按规矩,香案中间挂关公像,两旁供新后五祖,关公香案上又点起两对蜡烛,电灯也亮了,但仍显得昏暗,好像灯火一灭,四周的黑暗就要反扑上来。
大佬们站至关公像前,不怒自威,一个个面若关公。
双龙会由庄兴祖父庄远宏建立,至今已三十年,之所以取名“双龙”,是因为当时一同闯天下、打江山的还有一位好友。至于两人是否自诩飞龙在天,又是否曾亢龙有悔,已不可知。双龙已同黄鹤去,帮会延存至今天,可以看作几大元老的私产。庄银山是龙头,依次排下七人,八位大佬瓜分本埠,以兄弟相称。八人中旺权年纪最轻,由他做开山礼的执事。
执事敲锣,入会的新人打起赤膊,鱼贯而入,站至“木杨城”前。该城原为明末抗清的一处关隘,清末天地会引众入会时,以竹插地,煳纸作门,称为“木杨城”。再往后索性用一只盛米的木斗代替,斗中插三军司命大旗,两旁各插五旗,木斗下方书有“木立斗世”,是反清密语,流离海外,已无人去考。
阿豪往底下看去,庄兴站第一排。
以前过节他也跟着庄兴来敬天拜醮,但从来躲在人群后面,所谓“有位入位,无位站班”。
庄兴也注视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一笑过后,阿豪忽然见到李文彪就在庄兴身后,就也同李文彪笑了笑。
执事念诵起谣诀,众人默然听令,氛围黑暗而妖异,像在用巫术收买灵魂。开山的仪式,庄兴本是从小睇惯的,今天却感受深刻,人气熏蒸,衬衣已汗湿了,却不觉得热,一双眼紧盯着台上,浑然不知李文彪也正盯着自己。
仪式的高潮是斩鸡头、饮血酒,但在此之前,要一问一答地做一番戏。
问:“你因何故要来此地?”
答:“愿充洪家兄弟而来!”
问:“谁教你来的?”
答:“出于自己本意!”
问:“洪门的规矩,你知道吗?”
答:“全仗承兄拜兄们的洗摩。”
又问:“若是犯了条款,就要洗身,你不怕吗?”
答:“若是犯了条款,不忠不义,愿受三刀六眼的处分!”②
问得越来越紧,越来越严,答的人起初还觉是做戏,这时候也不禁入戏情真。忠义堂里虽然燃着大烛,插着旌旗,却越发阴森如鬼域,赤膊的新人如一干等待转世投胎的小鬼。
旺权面若阎罗,目光如刀一一刮过小鬼面上,终于道:“既然如此,发愿盟誓吧!”
新人面神发誓:“我既入洪门,今后若有三心二意,或勾通马子,或私卖梁山,或不讲义气,出卖手足兄弟,日后愿死于刀剑之下,千刀万剐!”
旺权喝道:“有仁有义,共结金兰,无仁无义,三刀六眼!”
誓言几乎是嘶吼而出,至少此时是真心实意。
只有大佬们冷眼睇戏,心知戏终是戏。
昏热的上午,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动,但悄然间整个世界都在以不容拒绝的步调碾压而过,朝颜开不过中午就会萎缩,栀子花丰白的花瓣到了下午就要起黄点子,一场过时的旧式仪式却要在今后翻开新时代的篇章。
添香祭祖之后,执事擒着一只公鸡上台。斩鸡就是斩奸。要用洪门刀斩。为了立堂有名,当年庄远宏到香港的堂口去请的刀。
“此刀本是非凡刀,昔日老君炉内造。七七四九天炼,方才炼出三把刀。头把刀在关公手,取名青龙偃月刀。二把刀归晋王手,取名开国定唐刀。三把刀在洪家手,取名叫做除奸刀。三山五岳来结拜,不忠不义斩断头。”
割开颈动脉,公鸡本是至阳之物,但在深幽的黑暗里,那公鸡竟似伏法的小人,自知记过,嘶声啼叫了一声,就再无声息,亦不扑腾,鸡血静静地滴入酒中。
血红的酒水分做几碗,递到入会弟子手中,几人举至齐眉,同声共气:“结仁结义,富贵久长!”仰头喝尽。
从此血水相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生共死,成为自己人。
①参电影《□□》。
②参《洪门·青帮·袍哥——中国旧时民间□□习俗》,王纯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