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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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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回到S市时是清晨,夏天天亮得早,码头上已经相当活跃。从西贡启程时已经打过电话,早有马仔等在码头接风卸货。庄兴下了船,自然张望了一圈,从西贡回来,才发觉S市风景明丽,一如明信片里印着的似的,阳光普照,海天一色,雪白的栏杆里伸出妍丽的红花。在西贡的不快一扫而光,心情轻快。他想去阿豪那里看看,又想着现在大概已经打烊,一时犹豫,李文彪跟上来,问:“我去公司见庄爷,向他告禀一声,你呢?”见他目之所视,又笑道:“怎么,急着见李梦豪?”
庄兴大方承认:“在西贡跟他通电话,讲好今天会回来。”
李文彪笑笑:“船上没有睡好,先回家休息,晚上再来看他也是一样。”
庄兴犹豫着点点头,李文彪帮他将行李搬上车,又道:“我想李梦豪应该正式加入帮会。”
庄兴看向他,“……嗯?你是这么想?”不等李文彪说话,又自问自答:“……我也想,阿豪要跟我,就非得先加入帮会不可。”
李文彪笑着答应,早晨海风冰冷,脸都麻木了。
庄兴自回老宅,院子里悄静,昨晚大概又是一宿麻将,这时兵伏马喑,一点声响也没有,早晨的太阳像层薄薄的金箔贴在板栗色的地板上,光里纯粹得连灰尘都没有。大概是太静了,他走得蹑手蹑脚,像个小偷,又像怀揣了什么宝贝,怕别人偷,直到上楼回房,才骤然放松下来。往床上一倒,任床垫颤颤地将他抛了两抛,却没有睡意,仿佛是这才回过味来了,抑制不住地哈哈笑了两声。房间里大半个月不住人,有一股灰尘气,舟车劳顿,他身上也不甚干净,更觉得一种懒散的洒脱。
躺了一阵,他蹬掉鞋子,赤脚站起来去浴室放热水,趁着放水的空档,又折回来打开了留声机,声音开得极大,满屋子流行乐震得嗡嗡作响。水声歌声响成一片,他跟着大声嚷了几句,笑着跨进浴缸,水呼啦漫出来流了一地,他也不管。事业上做出一点成绩来,竟让人这样快乐,他浑浑噩噩惯了,第一次有这样的感悟。
脱了衣服,沉入热水中,庄兴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音乐声戛然而止,他睁开眼,原来是庄宁进来关了机器。庄宁披着睡衣,顶着鸟窝头走进浴室,“哥,你回来了?”
“吵醒你了?”
“可不是,音乐开得震天响,整栋楼的人都被你吵起来了。”
“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还睡?昨夜里又开趴体?”
“那倒没有,妈咪叫了人打麻将,周太太不肯来,抓我过去凑角。”
“陪老太婆打牌,也只有你坐得住。”
庄宁笑道:“还不是要怪你,谁叫你那天放了她女儿玛丽周的鸽子,周太太当然生气。”
庄兴皱眉,哼了一声:“还不是妈咪多事。”
庄宁道:“妈咪心里也有气,好心办趴体,玛丽周一听说你不在,也发小姐脾气不肯来,妈咪自知理亏,还不能不安慰周太太,你倒是第二天就走了,留我在家里天天听妈咪啰嗦。”
庄兴不甚在意,笑道:“别说得那么惨,你会天天守在家里?还不是在外面疯。”
庄宁一撇嘴:“哪里,也就林家的男孩子喜欢开派对,邀我去玩,还不就是那么回事,也玩不出花样来,还是你会玩——我们都在讲,你怎么忽然跑到越南去了。爸爸说你去谈生意?谈成了没有?”
“差不多。”
“快跟我讲一讲,越南的土司是什么样子?”
“你说明将军?”庄兴想了想,仿佛有点词穷,只道:“他有点男生女相,脸小小的,像猫。”
说完拖过浴巾,想从水里站起来。
“就这样?”
庄宁不满意他这样简慢的三言二语,把他按回浴缸里,追问道:“多讲一点嘛!”
庄兴只好又道:“这个人心狠手辣,心智也像是有点不正常,不仅将忤逆他的人处死,还用那些人的头颅刨制一种人皮灯笼。”
因为距离遥远,没什么真实感,庄宁只是笑道:“这么说有点像个蛇蝎美人。”
庄兴点头道:“他长得是有点像费雯丽。”
庄宁只觉很难想象,非要想只能想象出一个皮衣女王形象,还是在成人杂志上看过的,如果不是知道庄兴的想象力贫乏得可以,不会吹水,他一定以为他是在糊弄自己。
庄兴笑了笑,道:“这些倒不算什么,在那种地方,没有些手段也当不了土皇帝呀。有一点你一定想不到,他和从前的个吴朗雄将军有点不清楚的关系。”
洋派如庄宁还是有些诧异,学校里也有同性恋情的风传,只当这种事只发生在西方,没想到东方的丛林里竟也有。
“你是说这个明将军是吴郎雄的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庄兴失笑,“男宠还差不多。最好笑是李文彪,不知为什么一直不好意思向我点破,好像是怕我大惊小怪。”
庄宁不由得笑道:“难得见你这么开明,见周玛丽都怕羞,两个男人在一起倒可以?”
庄兴恼道:“谁说我是怕羞!”
又正色道:“做生意而已,何必在意他钟意男人还是女人呢,况且若不是他那么在意吴郎雄,我们这次去还不会这么顺利呢。”
庄宁:“明将军一定很恨他吧。做土司的男宠,岂不是和奴隶差不多?”
庄兴垂下头,灯光碎在浴缸里,像丛林里的月影,也像湄公河上的波光,想起在越南的那些争吵、和好,又争吵、又和好,那时没有旁的人可以依靠,只有李文彪。李文彪有时候很好,有时候又很坏。
“很多事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恨他,又不全是恨他。恨得他要死,又舍不得他死。”
他说这话时不太像个少年。
庄宁一直觉得庄兴有点像爸爸。
当然庄爷是称霸一方的枭雄式人物,大哥却行事散漫,但大哥的眉眼里有爸爸的影子。
庄兴不禁皱了皱眉,“你盯着我看什么?”
庄宁道:“看看大哥有多像爸爸。”
庄兴愣了愣,仿佛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硬拖过浴巾,从浴缸里站起来,庄宁紧跟着又道:“越看越像。”
庄兴忍不住道:“父子俩当然像。”
庄宁也没说自己就不像,忽然见庄兴脖子上有伤,便问起来:“你那脖子上怎么拉了一道口子?动了手?”
庄兴张了张嘴,有许多想说的,却不知怎么,又不愿说出口。在越南的经历仿佛是什么珍宝,舍不得与人分享,宁愿一遍遍独自反刍那滋味。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意外而已。”
“哥,”庄宁盯着他,认真道:“你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庄兴也自觉自己有点不一样了,却故意玩笑:“变成妖怪,吃你。”
庄宁笑骂道:“发神经。”
双龙贸易公司在市中心,一幢七层楼房,如今已不显得高大,但建立之初是本埠最高建筑,楼下是九华百货,楼上是公司办公室,庄爷每日在此办公,整片商厦是他看着建起来的。
李文彪乘电梯到顶层,这里他也只来过两次。经过七叔公的办公室,顿住脚步,但也知道若非公司有重要会议,七叔公绝不会在,尤其这时,多半还在哪个小公馆里软玉温香地睡回笼觉,因此脚下滞了一下,也就过去了。
走进庄爷的办公室,庄爷像是在等他。
整幅的沉香木屏风将一室隔成两进,可能因为那些厚重的中式家具,房间虽大,又处高楼之上,却显得暗。老宅里,庄爷的书房也总是昏暗的。李文彪暗暗打量之后忽然觉得,庄爷云淡风轻,然而也仍然是个很需要“有”的人。上帝说要有光,世间便有了光。庄爷喜欢暗,是想做上帝,把光都抓在手里。
庄爷和颜悦色,问候道:“文彪,回来了。”
李文彪点头,在越南已拍回电报,因此这时只很简短地道:“是,庄爷,事情已经办妥了。”
“阿兴呢?”
“一路上累狠了,我让大少爷回家休息了。”
“我还不知道他,一定是怕我啰嗦,所以不肯来。”庄爷笑笑,“他一路上有没有添麻烦?”
李文彪想起越南之行种种,只记得庄兴总是在置气、闹别扭,没说话,脸上先浮现出一缕笑意。回过神才发现庄爷正老辣地盯着他,李文彪收敛心思,正色道:“没有,大少爷一切都做得很好。”
“你不必包庇他,”不待李文彪说话,庄爷又笑道:“不过我也一直对阿兴有信心,他可以做好。”
李文彪心知庄爷是在暗示庄兴将接手度假村,何况望子成龙是父母天性,因而点头道:“是,大少爷是做大事的人,很聪明,什么事都是一学就会。”
庄爷道:“我老了,早就想退休,‘凯丽’迟早要交到阿兴手里。只是他年纪还轻,我不放心,不论如何,总要将他扶上马,送他一程。”
李文彪忙道:“公司的生意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庄爷现在说退休还太早了。”
庄爷淡然一笑:“我祖父飘扬过海到此,我父亲一手建立双龙会,那时候这一带还是种植园,没有马路,没有商业,我眼看着本埠建设起来,一步步兴旺发达。后来,父亲把龙头棍交到了我的手里,我建立公司,领着大家一起做商业,做贸易,筑桥修路,如今又新建度假村,父子两代人创出了今天的局面。”
庄爷从位子上站起来,背过身去,面向窗外,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辉煌的金光,大街上车水马龙,对面建筑物纤毫毕现,朝晖下万物欣欣向荣。从庄爷眼里看来,无疑又另有一份豪迈,像在欣赏家族产业。
“你们这一辈不会懂公司刚成立时的艰难,但千难万难,也敌不过兄弟同心,因此才能有今天局面。你不是外人,知道现在公司里的情形。”
李文彪道:“我虽然是晚辈,也明白创业艰难。”
庄爷突然逼问:“父辈创下的基业,儿子是不是理当分一份?”
李文彪只有点头道:“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庄爷摇头:“我从来没有把公司看成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明白江山代有才人出的道理。但现在不是我不肯放手,是有人不念旧恩。外头关于度假村不少风言风语,有人贼喊捉贼哪。可惜,我还没那么老,还镇得住这些妖魔鬼怪!”
庄爷回头:“为了避嫌,我始终不许阿兴进公司做事,但是他现在有心为公司出力,我便想把度假村交给年轻人去打理,将来我从这个位子上退下来,庄兴自然是回来接管‘凯丽’,度假村让给他们去争。”
李文彪不语。他的一项优点是少话。
“阿兴个性耿直,不会与人周旋,虎视眈眈之下,想要把这个位子坐稳,需要个忠心能干的师爷帮他。”
庄爷看向他:“文彪,你愿不愿意帮阿兴?”
李文彪沉默,时间像凝固了,被庄爷迫视着,他以为自己头脑里电光火石间会想很多,没想到却是一片空白,空白里慢慢浮现出庄兴不耐烦的脸。他一直是很会盘算的人,从马仔走到今天的位置,不是偶然。但在看到庄兴的瞬间,大脑一下失去了控制,随即道:“我愿意。”
像极结婚誓言。
庄爷笑了笑,“好。”
李文彪却觉一块大石突然坠在了胸口,不甘心地抬头问道:“为什么选中我?”
庄爷看向他,道:“凡事都讲究缘分,阿兴叛逆,却肯听你的话,这就是缘分。”
李文彪说不出话来,庄爷又笑了笑,道:“你去吧。”仿佛大赦。
李文彪点头,回到走廊上,走廊尽头是扇窗户,刺目的白光盈窗,他近乎是跌跌撞撞地迎着光走去。
失魂落魄地在市里兜了几个圈,才姗姗开到七叔公常去的茶楼,七叔公在惯常的位子饮早茶,面前摆着七八种不同的糕点,但吃得很少,主要是饮茶,手里捏着一份本地的小报。七叔公从不掩饰自己的低级趣味,最爱看小报,尤其热衷名媛艳史、红星秘闻。
李文彪走到七叔公面前,低头唤了一声。
七叔公头也不抬,翻过一页,答应一声,“回来了。”
李文彪点头:“是。”
“看来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我的庙小,供不了你这尊菩萨啊。”
李文彪苦笑:“七叔公到现在还不忘损我。”
七叔公瞥了他一眼:“既然已经见了庄银山,还来见我做什么?”
李文彪只笑问:“七叔公不想见我吗?”
七叔公看了他两眼,把报纸折起,放到一边,“看得出你心里有事,不必强颜欢笑了,坐吧,庄银山跟你说了什么?”
“庄爷要我留在大少爷身边。”
七叔公倒不吃惊,“庄银山能让你带阿兴去越南,自然就是生了这个心思,越南之行,一是为了试他,二也是为了试你。你们此行顺利,试验也就通过。”说着眼皮往上一翻,盯着李文彪:“你怎么讲?”
“我答应了。”
“不是问你嘴上怎样讲,是问你的心。”
李文彪一笑:“我是七叔公一手栽培的,心自然是跟着七叔公。”
七叔公摇头:“这也还是嘴上,你心里未必是这样想的。”
李文彪道:“那我把心剖出来,听听它怎样讲。”
七叔公没有笑,反而叹了一口气:“那天我不该打你,更不该让阿兴救你。所谓一物降一物,造化弄人,究竟谁降住了谁,也难讲。”
李文彪再说笑不下去。
晚上,庄兴再去码头找阿豪。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太阳没有完全落下去,近处的海水已完全黑了。阿豪的台球桌开在一条不平的巷子里,巷子里比大道又更黑些,没有路灯,只有两旁的店铺里的灯光射在路上。
台球室生意火爆,声音很吵,阿豪也拿着一支杆靠在球桌边,慢条斯理打磨皮头。
庄兴一露面,立刻有眼尖的人识得,嘈杂声顿时一低。阿豪也看过来。
庄兴朝他打了个手势。
阿豪一笑,两人走到街外讲话,阿豪:“正在想你,你就来了。”
庄兴道:“知道我今天回来,也不来露个面。”
阿豪笑笑:“本来想给你接风,结果实在太困,给睡了过去。”
庄兴往店里看了一眼:“生意这么好。”
“还不错,等赚到一些,我打算再添置一排柏青哥。”
庄兴欣慰地道:“阿豪,你很有生意头脑。”
阿豪也有点得意,却又听庄兴很认真地道:“我们以前那样混日子,是太浪费光阴了。”
阿豪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庄兴问:“你想不想加入公司?”
阿豪其实早有这个心愿,然而庄兴不提,他也就只作并不在意。这时庄兴发问,阿豪爽快答应:“好啊,等你接手‘新凯丽’,分我一个经理做做。”
庄兴皱了皱眉:“究竟哪些人在说我要接手度假村?”
“大家都这么说。”
庄兴垂下头:“但爸爸从未对我讲。”
阿豪安慰:“顺理成章的事,不需要讲啦。”
庄兴摇头,看向阿豪,“阿豪,就算我接手度假村,那也是假的,名义上是我的,其实还是爸爸的。”
阿豪心知豪门望族,父子间起隔阂也不奇怪,但还是安慰他:“父子两还分什么你我。”
庄兴:“你不懂,我现在只后悔当初不上心,你看李文彪已经小有成就,我却事事都还不行,也难怪爸爸不信任。”
阿豪不语,庄兴看向他:“阿豪,我们现在发奋,是不是晚了?”
阿豪这才笑道:“还不到二十岁,怎么会晚?又不是去做鸡,要赶年轻。”
他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整张脸庞柔和得甜腻,庄兴几乎不敢多看,皱着眉将他的脸扳开,“又发神经,谁要嫖你。”
阿豪又笑道:“你嫖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