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人》兰城化诗

4、何处天涯

　　从今以后，秋云春水，千山暮雪，各自珍重。
　　高聪辞了职，离开了恒市。
　　离开的那天，没有风，没有雨，细狭的林荫道上甚至都看不到人。这是一次没有意义的离开，没有人挽留，没有人相送，曾经爱过的，恨过的，笑过的，哭过的，都被孤独铭记，忘掉的都随风。高聪远远地望见车站，心莫名的慌了起来，他知道，他的这一走，天高地厚，这里的一切便踏上了虚途，再也无法回旋。我们活着的时候总是这样:想要得到，却不愿舍弃。有些道理，只有等我们死了才会明白，只是死都死了，明不明白又有什么重要。
　　高聪坐了下来，对面的高楼突兀地戳在碧蓝的空中，一切都静的可怕，万物都失了声，高聪垂下头，发现脚边有蚂蚁在爬动。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变得鲜活了。一辆公交车从他面前驶过，乘客横七竖八地被包裹着，然后被带得远远的消失在视线里。活着都是这样，不停的从这里被送到那里，又从那里被送到这里，像是一张被翻来翻去的纸，而纸上一面是希望一面是绝望。说到纸，高聪翻出包里写好的信，一封涂涂改改不成样的信，信的内容呢，是一些无法言说却又不得不说的废话，如果不是废话，那为何这信却还在这包里，这得问写信的人。写信的人是高聪，他意识到这点后，收了信，合上了包，像是哄睡了一个哭闹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感慨他从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煎熬中挣脱出来。对面的小区里，零碎地有孩子一溜烟地跑出来，转眼又一溜烟地没了影，嗯，小孩子总是这样被扑朔迷离的快乐所牵引，而成年人呢，快乐同样是扑朔迷离的，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一溜烟跑进跑出的孩子，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没了影。高聪懂得小孩子的快乐，也懂得成年人的无奈，哪个成年人不是从孩子过来的呢。
　　车站门口涌出了一群人，三轮车、出租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挤进了人群，活像一只泥鳅涌进了沙泥里，人群被挤散，瞬间高聪觉得到处都是人，满眼都是人，四处流窜。高聪不敢看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他进了这个车站，在下一个出口，他也是人群中流窜的一个，卑微，狼狈。这让他想起苏勿白的话，“活着的人都是贼。”高聪不承认自己是贼，自己却又是活着的，他有时会从苏勿白的这个命题里走不出来。于是他数次有想要自杀的想法，然而等他爬到楼顶俯视而下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贼，于是，他又继续活着。只不过从他认定自己是贼以后，他就拼命地扮演好贼的角色，他偷生活，偷快乐，偶尔会偷到悲伤与绝望，而这时候他不想做贼了。
　　高聪看了看表，15:20，他又看了看自己的票，16:20。他还可以在恒市呆一个小时，而一个小时后，这里就不会再有自己了。三年前他一个人到恒市来，同样是背着包，拖着行李箱，那会他刚毕业。到毕业那会，我已经足足有五年没有见到高聪，也许更久，至少五年。他跟我说公司的女员工都很喜欢他，还跟我说他的领导很器重他很快就要给他升职，他说他去相亲已经有了女朋友，而最后他跟我说，他女朋友结婚请了他。他离职了。或许他女朋友结婚不请他，他还不至于离职，他恨他女朋友，还不至于恨这个城市，毕竟这个城市里还有很多有可能成为他女朋友的女生。反正不管什么原因，也许他有了女朋友后公司的女员工不喜欢他了，也或许是领导不再器重他了，反正他要离开恒市。
　　人一旦陷进深渊，想出来就难了。
　　高聪跌进了自己的深渊，他开始睡不着觉，睡不着觉时他决定写一封信，而当他拿起笔时，他的内心几净荒芜的如同刚收了稻的田，坑坑洼洼，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下笔。最终他素描了一张少年的脸，直到凌晨三点，不折不挠的困意救了他，终而结束了这场还没有打就已经失败的战役。第二天，他醒来后，昏昏沉沉地上完了一天的班，公交车送他回到十四平方的家里，他看到桌上的那封信，嗯，应该是一封信，只不过写信写了他自己。对，是他自己，他有的只是他自己。想到这一点，他竟哭了起来。天哪，哭过的人都知道，那种发不出声，眼泪直流的人的内心是怎样的悲痛欲绝，怎样的五脏俱焚。没有男人喜欢哭，特别是像高聪这样的男人。那天夜里，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感觉整个人都在下沉，沉啊沉啊，他伸手想抓点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到，他就这样一直沉了下去。等他醒时，天已经亮了，他去了公司交了辞职信，辞掉了曾经喜欢过他的女员工，辞掉了曾经器重他的领导，是他辞掉了他们，尽管他们极其无辜，高聪才不管。
　　高聪决定离开了，他不再喜欢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女人，他也不想再做这个城市的男人。
　　我和高聪从小便认识，算到如今不多不少二十八年，而从今以后，他是他，我是我，无法再识，只是我手里的信...
　　16:00时，高聪起身走向车站，走向那个裹着他送他到另一个城市的地方。他远远地望见穿着制服的车务员张牙舞爪地朝着他的方向挥着手势，走到路一半时，他突然停了下来，打开包发现那封信没有了。他一转头就看到那信被风吹落在路边的花草处，他奋不顾身地跑过去。嗯，最终他没有拿到信，他永远拿不到他的信了，一条来势汹汹的泥鳅把他带走了。
　　他像别人一样，被带走了。
　　这哪里是信，管他呢。
　　二十八年以后的日子里，我少了一个叫高聪的朋友，多了一封信，暂且就叫它“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