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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魑魅魍魉 ...

  •   码头刘老板被押进小白楼的时候,心里头除了恐惧,还暗自把“白胡子老仙”骂了十万八千遍。
      “洪门”,相传由南明抗清名将郑成功创立,到民国年间在华夏大地已是系统纷杂,帮派林立。
      白胡子是刘元宝所属帮派供的神仙,一说是太上老君。怎么个供法?秘传!
      总之,自从身体里“接”了个神仙,每次夜里遇到围剿,元宝都会被梦里的老头喝斥醒:还在睡?!赶快起,带着队伍往某某方向走!
      多年来从未有误,屡试不爽。
      所以,这一年在汉口的临城茶楼,刘元宝并没有预感到此处蛰伏着危机。
      他漫不经心地取下毡帽,然后,便看见了那个叛徒。叛徒也看见了他。

      “这是你命里的劫。”
      元宝被揍得七晕八素昏过去之前,脑袋里熟悉的声音说道。
      再次醒来,却不是血腥味弥漫的囚房。四下里十分静谧,有台灯的微光隔着淡绿色绸布罩子莹莹洒出,在床头及厚实的绒布窗帘间形成一个暧昧而模糊的空间。
      空气里隐约有种极淡雅的香,恍如熟悉。
      他费力微微转头,果然,瞥见阴影里摆着一个精雕细刻的花盆。是碧绿光亮的君子兰,正开着富丽娇美的花朵。而犹如着蜡的叶片上,正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骨怜惜般地轻轻抚摸着。
      他顺着那手向上瞅了一眼,眸子里瞬间闪现某种异样的情感。然而很快,又避之不及般,垂了下去。

      “元宝。”那人唤道。
      他浑身一震。
      “少卿......少卿哥。”
      那人似乎满意地笑了一声,放下架起的修长左腿,微微前倾身体,于是笔挺军装的上身彻底暴露在灯光中,少校军衔的领花挥发着冰冷的光。
      “元宝老弟,昔日一别,到如今有多少年了?”
      “......总有七八年了。”
      “当日你说——”
      “回家务农。”不待面前的军统官僚慢慢起话头,刘元宝已经镇定了心神,平静说道。
      “为何你现在在汉口?”
      “家里薄田遭了灾,所以小弟我到汉口的码头来讨个生计。”
      “哦?混得可好?”
      “托政府的福,赶跑了鬼子以后生活才稍有起色。这不,刚包了几条船,跑一跑长江到川江的运输。”
      啪——地一声脆响,细瓷茶杯被摔了个粉碎。
      “刘、元、宝!”汪少卿一字一字地咬牙道,“少在我面前装蒜!你为什么到汉口来?你以为我不知道?!我们既捉了你,当然清楚你如今依然是□□!”
      “我不是!”
      “还敢说不是?!今日去临城茶楼递情报的可不是你?”
      刘元宝颤抖地仰起了脸,灯光下乌黑的大眼仁异常明亮。他粗喘了口气,仿佛忍着身上的疼,慢慢道:
      “少卿哥,我真冤枉。做码头生意的,有哪个不去那里喝茶谈事?想我刘元宝过去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抗日汉子一条,怎受得如此奇冤?!抗战的人,除了去西部参军,便只剩下在敌后打游击一个法子。总不能因为我参加过抗日,就不让我在战后做个安稳小老百姓吧?”

      这似乎是说得通的谎话。
      从刘元宝身上搜出的所谓“情报”,是一张普通吕宋纸,上面画着些除了他本人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几个,要做生意自然得记记账呀。”
      而那个弃暗投明的前“共、党分子”与刘元宝并不熟识,只是碰巧过去抗日期间在新四军的会议上彼此谋过面,他并不能证明上线或者下线里有刘元宝。
      可既然进来了,便没有轻易能走的。
      元宝心里十分清楚。他并不怕死,怕的,是命中的克星。

      “少卿哥,您当年的救命大恩我还没有报答。今天我又落难至此......想不到小弟每次和你相见都是生死关头。”
      他说得动情,嘶哑的喉咙近乎哽咽。
      汪少卿依旧仰靠着藤沙发的椅背,面无表情的俊脸半沉入了阴影,唯有黑暗中透出的视线死死钉在他身上,莫名执着,又莫名地恨。

      那一年,日寇伪军扫荡了根据地。
      刘元宝带领的连队掩护大部队撤离,几乎尽连牺牲。纵有白胡子老头的仙护也不管用,这是职责!自十三岁参军以来,元宝从未负过大伤,此刻却遍体血红,一如红肿双眼中不灭的杀戮。
      最终弹尽粮绝,芦苇荡转瞬只剩下死一般的静寂。
      他手指慢慢抚摸过日式歪把子机枪,深深呼吸,鼻尖充斥的满是窒息般的死亡味道。最后,衔了一根芦草沉入河塘。
      漫天荷叶碧绿灿烂,掩盖战友们殷红的尸体。满世界除了敌人,只有自己一个活人。
      想死,又有生的本能。在水里呆了七天七夜,元宝得以逃过搜捕。
      他奄奄一息,闭上了眼。

      那日醒来,也和这天同样。
      古色古香的富家房屋,阳光透过格窗洒下的斑驳光晕里,静静绽放着一盆娇美欲滴的君子兰。
      他循着花香窥去,便看见了一袭白衣,如同那盆栽植物一般优雅出尘的人。
      他直觉得移不开眼。
      富家大户的子弟,就连男人也长得这样漂亮。
      许是感觉到注视,汪少卿慢慢抬起了头,手上还拿着本洋文书。
      他忙想坐起身向恩人道谢,却瞬间疼得呲牙咧嘴。浑身都被绷带缠死了。
      “莫动、莫动。”对方忙摆手,“英雄,你身上有七个枪眼,子弹已经取出,性命无大碍,但是糜烂坏死的的地方太多,这伤还得好养。”
      毕竟是年轻,如此一听,元宝不禁有了些自豪与得意。
      看来是抗日的同道中人,不但敢救自己,还以英雄相称。他苍白失血的脸上呵呵笑了起来,细密修长的睫毛在斜射的金光中一抖一抖的,有种返璞归真的纯美。
      汪少卿无端心中一颤。

      由于县里伪军派下来的通缉令,汪少卿自然不难搞清这个年轻人的底细。既然相救,就是过了命的关系,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只好奇,前些年国军数次围剿苏区根据地时,传说有个神机妙算的人物,每每拉着队伍先一步或跑或抢在关口狙击,方向与时机奇准无比。
      眼下一见,却不料刘元宝竟如此年轻,更难得的是,样貌清眉秀目,绝非普通狡猾刁钻之辈。尤其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净透至极。
      汪少卿以“久仰大名”的名义,崇拜又极尽真诚地开问。喝了酒,年轻人容易多话。
      而且,还喜欢吹牛。
      元宝自己不信鬼神,无神论部队里也不准信那一套,但这下可有机会吹嘘白胡子老头啦。
      对这套说辞,汪少卿也只得一笑置之。
      “真的,我还能治病。”元宝眨着眼睛,“当然只限于魔魇那一类病症。”他在床上无奈地扫视自己满身的纱布。“开肠破肚的病可就不管用啰。”
      “何谓魔魇之症?”
      少卿替他揭开纱布换药。微凉的指腹按在伤患肌肤上,未愈的血肉丝丝相连,他总是又喊又叫。哪里像个久经沙场的战士。
      “怕疼能不能治?”少卿半垂着眸,一边上药一边继续问,一侧唇角微微翘起,浮现迷人的梨涡。
      “我也不知道......好像我们卫生员手脚麻利多了,我每次还没觉得什么,一咬牙就过去了。”
      事实是,在女人面前哪能叫疼呢。部队里士气最重要,无论遇到什么,最绝望难过的日子也得笑。高兴了,要保持冷静,悲伤了,要振作精神。那么多战友,就是这么枪林弹雨中比拼着过来的。前一刻还呕着气的人,下一秒可能就没了。和命相比,还有什么重要?
      他侧头静静注视着慢手慢脚的少卿,忽然觉得,哪怕只有一刻,能喊喊疼,叫叫苦,也是幸福。
      多幸福啊,这个白皙如玉的富家男人。
      阳光如那君子兰一般开满他的周身。

      而他睁开眼,和闭上眼,便是两个世界。
      眼皮外面是闻得见清香的阳光,温暖而柔软。
      眼珠子里,却是永恒的杀戮。死亡,流血,无止尽地弥漫周围。永远不要做最后一个死去的人,他日夜浸泡在盛满战友血水的荷叶塘子里时,分不清哪里才是迷信里讲的阴曹地府。
      白胡子老头叫他忍耐,说他命不该绝。
      去他妈的,他真想哭喊。活到所有人最后,比进地府下油锅煎炸一万年心还疼。
      他刘元宝一定是阎王爷名册上的凶神恶煞。
      才会来人间睹视无数可爱的人从自己身旁开出血肉花。
      这血肉开花的世道啊。

      一双带着馥郁香气的手覆上了眼睛。
      他的心猛地一跳。
      “老弟,你怎么能这么久不眨眼睛?里面都在充血。”
      他深嗅了一口气,吸进那花香,接着干笑。
      “我不光能不眨眼,还能闭气、走火堆、抓滚油,我练过刀枪不入功。”当然,是传统冷兵器的长枪,而不是杀人如麻的钢子弹。
      汪少卿半信半疑。
      自己在军校也练过特殊功夫,但对这些民间玩意儿,始终是不熟的。

      有一天夜里,元宝又魇着了。在部队时不会这样。因为那时睡不死。而如今,废人一样,除了睡死别无他法。
      他的耳朵极灵敏,超出常人。机枪手,有时要靠听力来判断对方火力集中在哪里。
      隔壁房间的少卿在听留声机。那种模仿西洋明星的唱腔,时髦小姐们用传统的细嗓子拿着调反复哼唱,沙哑、粘腻,听着叫人浑身毛孔不舒服。
      只不过,他还捕捉到另一种声音。
      拿过拐杖满头大汗地挣扎起身,挪到那门外,将耳朵紧贴其上。
      没错。是收音机。
      报密码字的频道。

      静静听了一会儿,里面似乎开始重复播放。
      突然,门吱呀拉开。
      “咳咳,”元宝左顾右盼,“你们这儿茅厕真难找。”
      “你房里有桶。”少卿面无表情。
      “是、是么?我头一次晚上憋醒,否则还真不知道。真是,你说真是,活人让尿给憋死,呵呵......呵呵呵......”
      电光火石间,他整个人被少卿拉进来,闭上门,死死按在门扉上。
      彼此的吐息剧烈喷拂在脸上。氧气稀薄得令人眩晕。
      少卿半个冰凉的面部紧贴着他,他觉得哪怕在战场上,也从未有一刻如此虚软和惧怕。不可思议,绝望的发软。
      “说。”命令般。
      “我......你知道我是混部队的。这种事我见过。但我也不可能懂你的密码。老哥您请继续,我不打扰。我一个活死人,有什么好说的。只要你不是汉奸,我就当没看见,没听见。” 突然一顿,他慢慢抬眼。“你是,汉奸吗?”
      少卿微微上挑了眼角,似笑非笑。
      “你说呢?”
      “是老子就毙了你!”元宝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压住自己的男人,自己却身子不稳地重重跌坐下去。
      “就凭你?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慢慢仰头,便看到了黑洞洞的枪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心跳渐渐狂乱到无以复加。

      少卿却突然爆发出大笑。用枪身敲了敲他的头顶。
      “元宝啊元宝,你是真聪明还是假聪明?你的神仙呢,哪儿去了?”
      元宝正了色,慢慢将枪口挪开。
      “你不是。”
      “那我是什么?”
      “老蒋那一边,潜伏下来的。”
      “你们是如此不友好地称呼抗日国军的?”
      他回顶,“你们也叫我们为匪。”
      少卿眯细了眸子,蹲下身。忽然伸出手,抚摸元宝近期长长的头发。元宝浑身一抖,脑门那一侧,在他手指下的地方有个大包,是刚才跌坐时不小心被墙撞到的。
      阵阵迷人的冷香自少卿身上吹拂至他的鼻端,昏黄的白炽灯,映在黑曜石般幽深的眼睛里如同暧昧的星火。一个男人,为什么身上总有股香气!他妈的!这男人离得这么近,长得比女人还漂亮!
      “现在是共同抗日。”
      少卿只是如此道。

      后面的时日,元宝依旧是个半废人。少卿的有些行动也不瞒他。敌后抗战艰难险恶,武汉沦陷时军统秘密潜伏下来的组织一再遭到出卖和破坏,最后不得不转移到较远一些的县城继续潜伏。
      如果不是身残,元宝倒情愿帮他们做锄奸暗杀的枪手。不过如果不是身残,自己也早去找组织和部队了。
      元宝虽不识字,对三教九流却是熟悉之极,出鬼点子也一套一套的。
      元宝十三岁参军,十五岁奉组织之命打入民间帮派“汉留”,一边搞宣传和情报,一边习得十八般武艺,或许是秉性纯良,意外被老大看上“接”了个神仙。
      当然,以上他不会对少卿讲。
      少卿也不强问,只心知肚明地接受各种出谋划策。
      干掉大汉奸那日,元宝和少卿同样痛快,第一次喝了“猫尿”味儿的洋酒。
      这玩意喝着不过瘾,后劲却很大。
      他迷蒙着双眼醒来,却见冬日难得的阳光照亮满室,尘粒静静漂浮在氤氲着酒味儿的空气中,少卿深潭一样深邃漂亮的眼睛正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手掌抚在尖削的下颌处。
      他心脏猛地收缩,下意识蹿后了半尺。
      少卿的手仍然不紧不慢地伸过来,重新摸上他胡子一大把的下巴。微微一笑。
      “老弟,你手脚不方便。来来来,我帮你剃脸。”
      第一次用上洋东西,所谓的“剃须水”。只见镜子里白沫堆了一脸。
      少卿下手很仔细很轻。“你算条硬汉子,头发胡子却不硬。老弟,你心软。”
      他轻轻闭上了眼。
      刀锋所过之处,不轻不重,摩挲过他年轻的面颊。他只觉得仿佛很久以前去剃头师傅那里享受过一回,挖耳朵。挖呀挖呀,耳道里一片绵麻酥、痒,渐渐延伸到心坎里去。
      阳光照得浑身发暖,耳旁似有若有若无的呼吸拂过。
      毛巾擦干脸以后,他许久无法睁开眼睛。
      那修长柔软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少卿细腻的掌心轻轻抚摸上去。他滚出了两滴泪珠子。
      这真丢人。
      妈妈去世后就再没哭过。
      如此想着,他拼命吸气,仿佛要把那股湿润之意全深深地吸进肚子里。
      少卿整个大手都盖在湿透的眼廓上。
      他伸手,死死搂住少卿的脖子。
      就这样,无声大哭。
      他看不见他。
      他也看不见他。
      彼此紧闭着眼。
      眼皮子之外的世界如此美好,冬雪即将消融,云雀婉转啼叫,那传说中的迎春花儿就要开了。
      而眼底的黑暗里,一片赤浓的血。化不开的萧杀。
      他听见颤抖的,喘息的声音。
      “元宝,留下来为我做事。”
      “不!”他咬牙切齿,手臂不觉加了力道,仿佛要掐死那温暖的源头一般。
      “你不可能重新找到队伍。鬼子封锁得这样狠。”
      “少卿,你现在杀死我!”
      他没有立刻回应。
      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为己所用,势必也不能放虎归山。日后,还有一仗。
      元宝听见手枪保险栓拉开的“咔嚓”声。
      他发着抖,越发抱紧了那个温暖的身躯。
      至少不是死在冰冷的血水里。四周都是刺刀没命地搜刮。刺进战友的躯体中,唯听见水声汩汩地响。日夜不停。
      他的枪死死抵在他的脑门上。
      仿佛身体里里外外,都离死神如此近。

      最终,他把他丢在雪地里的时候。
      元宝露出了憨厚农民一般的微笑。
      “我回去种地,娶媳妇。”
      少卿闭上了眼。
      听见那腿脚不便的声音一瘸一拐地,几乎是爬着离开。
      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扣下了扳机。
      只有一阵硝石味儿飘过。
      再睁开时,却什么也没有了。日头西斜,如血一般漫过遍地银白,渐渐将世界拖入无边的寒冷。

      元宝说。
      “想我刘元宝过去在县里也是响当当的抗日汉子一条,怎受得如此奇冤?!”
      “总不能因为我参加过抗日,就不让我在战后做个安稳小老百姓吧?”
      这话,谁说也信不得。更何况,说的人是他,而听的人是他。
      汪少卿沉于灯光外的脸终于不再死死沉默。
      他先是笑,继而大笑。

      “少卿哥,您当年的救命大恩我还没有报答。今天我又落难至此......想不到小弟每次和你相见都是生死关头。”

      这才是真话。
      他慢慢拍起手来。
      元宝遍体鳞伤地仰趴在床上,侧头瞪着他。
      “老弟,除了最后一句。你还有没有其它的真话要对我说?”
      元宝闭紧了嘴。
      果然少卿是不信的。可是,除了刑场上的最后一瞬,他永不能吐实言。不能喊共、产主义万岁。
      怪只怪,道不同不能为谋。
      多年前他就已经明白。战争是先发制人的一方抱着必是你死的信念,到最后,成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死磕。死磕死磕死死磕。
      直到最后一滴血流尽。

      少卿站起身,拉开白炽灯。
      “嗤嗤”的电流声喻示着不稳,如同浮动在他和他之间的空气般,晦涩暗哑,却也一触即燃!
      他慢慢将修长漂亮的手戴上了白手套。
      元宝不明白,为何军统的人都有日本人一样的怪癖。
      明明沾满血污的双手,偏要掩盖在极致洁净的白色下。
      仿如那首“樱花呀,樱花呀......”,唱的人都有种崇拜血雾般的白痴表情。
      他颤抖地看着少卿用洁白的手套慢慢抚摸过自己带血的身体。所过之处,哪里都痛。
      俊美的脸上带着变态的冰冷的微笑。
      元宝看见了冷漠与嫌恶。与多年前不一样的。
      因为他说:
      “元宝。你现在很脏。”

      这是他眼中的他。
      亦是他眼中的他。
      互为侩子手。
      因为他们是死敌。

      最终他仍是盖上了他的眼睛。白手套指间没有了过去熟悉的君子兰香气。
      此刻屋内弥漫的君子兰,是另一种变了味的,冷萧的腥甜。
      “那么明天见吧。”
      元宝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明天开始,是真正的酷刑。
      门关上的一瞬,元宝听见外面生闷地一响。
      他试图睡个好觉,以应对明天。却仿佛视力穿透一般,看见门外穿军装的男子,颓废般坐在地板上。尽管这是从未有过的。
      他不顾浑身伤口疼一遍遍翻来覆去。
      我不过是个农民,我先前在老家种地,前年才来到汉口打码头,谋生计......
      他捂着心,反复地默念。
      那是他唯一的口供。也只能是唯一的口供。

      第二天。
      某个被叫做“梁队长”的凶脸家伙按例先让刘元宝在什么纸上签名。
      他老实巴交地把毛笔一挥,在上面画出个大大的圈来。乡下搞笑口音苦着脸道:“我大字不识。哪会写什么名字哟!”
      梁队长立马乐了。这么个粗鄙可笑的农民,如果真是□□的情报员,那共、产、党可真神奇!
      刘元宝并没有看端坐在铁门条纹阴影中的男人。
      却知道,自那里射向自己的目光,始终有种冷冷的笑。
      他要看完他全套的表演。

      坦白说,刘元宝的表现不像一条硬汉。
      他怕疼。与普通人无二异。
      刑房里不时响起震彻墙壁的惊昂鬼叫。他喊得用力,直叫行刑人都听得受不了。“没见过你这样没出息的!既不肯招,喊什么喊?!”渐渐地,那声音软了下去,变成微弱的□□,到最后连哼都哼不出半声。
      休息半会儿。浑身湿透的元宝才能有气无力地□□。“我哪里是不招?......我又不是□□,叫我招什么?”
      睫毛上蒙了一层血雾。透过去,只能见那个始终坐得安静优雅的男人浑身猩红,嘴角仍是若有若无的笑。背后的铁门萧杀而冰冷,刺眼的白色灯光无温度地排向未知的深渊。
      下一轮过后,元宝已经扛不住地讨饶。“你们说我是什么就是什么......赶快毙了我吧......”
      可是,该交代的交代不出。“我本来就不是......可叫我怎么编......?”
      往后数日,莫不如是。纵然嗓子里堵满腥臭的血,元宝只要还有一口气儿,便声嘶力竭地喊苦喊冤。

      “金”、“木”、“水”、“火”、“土”各种花样轮番用过,就连梁队长也忍不住惊奇。“说你不是□□吧,你比□□还能死扛。说你是吧,没见过你这样软骨气的,动不动喊青天大老爷,喊求死喊伸冤。人家好歹都喊喊乱七八糟的主义呢。”
      最后,仍是无果。刘元宝作为□□被扔进地牢养伤。
      那双擦拭得蹭亮的黑皮鞋踩着遍地茅草而来。
      他慢慢仰头,费力地眨动睫毛,视线早已无法看清浸在血红中的人。
      胸前的伤被纯白手套死死按住,仿佛要抓进心里头去一般,疼得整个肺腑都剧烈颤抖,他却紧紧咬牙一声不吭。
      “你不是很能喊疼么?怎么不喊了?”
      手套擦掉了他眼睛上的血斑。于是渐变清晰的画面里,他看见那双依旧如过去一样深不可测的漂亮眸子,坠落着三角吊灯的青白色光芒。里面的人,是彻彻底底的一幅鬼样子。昏黑不堪,仿佛埋在淤泥深处的莲藕。
      他想,自己当日被救时,也是这幅鬼样子吧。看着叫人可怕。
      而他把他挖了出来,挖出一截近乎死去的“木头”。
      如此想着,他忍不住对着他微微笑了。仅剩半口混着血水的牙。
      “少卿哥......”
      你是知道我的。我也是知道你的。
      我只求死。

      他的血染红他整个洁白的手套。
      他恨不得他能立刻给自己一颗子弹。
      但是少卿没有。
      他的手臂渐渐越收越紧,终于元宝晕死过去。

      那之后,刘元宝再也没有见到汪少卿。
      地牢里分不清时间。应该过得很快,却也无比漫长。
      有一天,汪少卿又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硕大沉重的收音机。
      “践行。老弟,恭喜你要换个地方坐牢了。”
      元宝听了,只微微一笑。依旧有种农民般的老实憨厚。修长浓密的睫毛略垂了下去。
      既然不能说真话,便唯有喝酒。
      叫他惊奇的是,少卿没有玩任何花样。原以为,官对付匪,是威逼利诱的。
      可是少卿打开的收音机,里面并不是他害怕听到的什么新叛徒供词或是什么巨大的失败消息。
      少卿带来了几盘德国产录音磁带。
      磁头缓缓转动着。播放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是外面艳阳高照下的市井百态。流水声,轮船的汽笛声,贩夫走卒,达官贵人,脚步声,轮子声在浅浅的涛声中来来往往。
      很多天,他数不过来。没有见到阳光的日子究竟有多少。
      千人笑,万人哭,乱世繁华,如同险滩十八弯的长江水,激荡着沉沉浮浮,一路挣扎向海。
      他记得,那些养伤的日子。汪少卿的秘密电台里,不时传来国内和国际上的捷报。日伪的恐怖治下,他们欢欣,雀跃,只想听一听不再哭泣的市井百态。
      后来,离开少卿,东躲西藏。他找不到七零八落的游击队。待得终于找到,面对的已是完全不同的面孔。整个连队除自己全部牺牲,原来的组织也被破坏殆尽,党员关系无法恢复。没事儿,重新被组织考核,入党。无论枪林弹雨,还是江城潜伏,只愿哭声少一点,再少一点,阳光永远如同冬日将尽的那一刻般,温柔。
      “匪患不除,国无宁日。”汪少卿似乎喝高了,眼圈红红的,斜倚在铁床边的稻草上。威严军帽滑了下去,露出青丝流云般的发。饱满的额,是那么优美白皙,不蹙眉的时候,没有半点儿纹路。可偏偏蹙着。
      元宝慢慢抬手,抚摸上他的发鬓,指尖触、入的地方,是一丝悲哀的白。
      “老哥......要保重身体。”
      少卿一愣,定定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拳击在他的下颌,直打得元宝眼冒金星口鼻流血。
      “你真以为我不杀你?!”
      又是一拳,这回是身上,一通胡踢狠揍。
      元宝丝毫不抵抗,只瑟缩着身子哼也不哼地挨着。
      “你哪里还有半点英雄气概?!你的神仙死哪去了?!”
      “哭?!你敢在我面前装哭?!我不信你那一套!你根本就不是低三下四的贱民!那个叫鬼子恨得牙痒痒的刘元宝到哪里去了?!”自逮他以来,就连最了解他的少卿也快受不了那软绵绵的低贱相。
      抓住他的发,眼泪和着血水脏了少卿满手。濡湿的睫毛是那么软,浸在水里的漆黑眸子是那么亮。
      “我本就是,打码头的贱命。大哥眼里我是匪,我就是匪。大哥眼里我是民,我就是民。”
      一巴掌重重扇下去。元宝歪着脸也不避。

      少卿打得累了,靠在他旁边剧烈喘息。微仰着头,渐亮的晨光透过狭小的悬窗,移上了沾满陈年血渍的斑驳墙壁。
      “元宝,你是条硬汉子。”
      元宝笑。呵呵、呵呵、缓慢地笑着。整个胸腔都因着嘶声而剧烈震颤,黯金色阳光射向他高挺鼻梁的脸,青紫红黑,各色淤肿和伤覆盖着曾经俊秀纯洁的面庞。
      他轻轻闭眼。“少卿,你那盘带子里......最好听的声音是,炸油条。呲啦——金灿灿、黄亮亮的油,长筷子滚着白面,脆香脆香,隔十里远都能闻见。以后,天下太平了,我想每天清早为一家子买油条。要是、要是你也住在我家边上......就好了。我替你捎去。我乡下人习惯,起得早。你总是夜里读书,早上昏睡。”
      少卿的眼角滑下了泪。尽管这是从未有过的。
      他长指摸到硕大收录机,颤抖地重新按键下去,录音带子又热热闹闹地响起来,仿佛带着市井和美的晨光,糕点、小食,入流不入流的,悲苦的,高贵的人们鼻端溢满清香。房顶上的瓦片红得发亮,清晨的老街在江风中徐徐醒来。
      安宁,美好。
      “我还喜欢你的君子兰。咳咳咳......但那种娇贵的花我养不好。”
      录音里响起一阵不明显的声音。细细弱弱,恍如熟悉。那一年,元宝却没有听明白,是什么。
      最后,带子“格”地一响,便复归寂静。
      阳光是一阕狭小的方形。投在血腥的墙壁上。有钢条一根一根的阴影。
      他脑袋倚靠住那一缕光。眼睛紧紧闭着。眼底却是一片被阳光穿透薄眼皮子的亮白。
      那样灼热。仿佛燃烧一般。
      他伸出手,已经被接住。
      就着这丝冰冷中唯一的热,他们仿佛和解一般,互相拥抱了。
      心并不能谅解,然而为什么会渴望谅解。
      有什么深刻的仇恨么?
      是的,又不是。
      让我的臂膀在你的双肩,让你的手掌在我的背。
      人最深的想往,也不过如此。
      仿佛只是掠取更多的暖。直到那光慢慢地移走,隐去。
      血与花香,这一刻融合在一起。

      他亲自用热毛巾替他敷面,擦干血痕。然后换上崭新的白布衫子,干干净净地上路。
      “你会去江西,上饶。”
      元宝心里一动。这个地名再熟悉不过。前些年还在抗战时期,江西上饶对他们来说就已经是臭名昭著。
      “大哥,保重。”他唯有如此真心道。
      各人生死有命。
      今日,你是官,我是□□。
      他日,我为官,你为白匪。
      命长命短,都不过如此。
      “元宝。”
      他一笑,低垂的睫毛颤抖不已。“小的是......汉口码头的刘老板。”

      半年后,由于组织营救,刘元宝结束了牢狱之苦。解放时,再度回到江城。已是江山易帜,满目欢腾。刘元宝进入江城公安局工作。负责侦查潜伏的敌特行动。
      那栋小白楼已被接管。令人意想不到,元宝在一片狼藉之中捡到了那盘旧录音带。
      表面身份,元宝依旧是码头刘老板。生意顺遂。
      他爱在闲暇时,听听当年的市井靡音。江水上客来客往,千古荆州,楚河汉界,风流不息。

      某一年,刘元宝被公安局开除。由于过去进过国民党的监狱没死,戴上了“叛徒”的帽子。
      家里来了两个年轻人,指着鼻子高声叫骂,拳打脚踢。
      元宝本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人。整个公安局,找不出更加和气面善的领导。接神仙的人,大抵是这样,心宽识静才能脑清目明。
      抄家。
      元宝忍无可忍,摆出虎震群山的架势。
      “老子是叛徒?!老子参加革命时,你的娘还在穿开裆裤!!”
      于是再次蹲大监。

      数年后,平反。恢复党籍。
      某年,自感命不久矣,托人从乡下招来耳聪目明的小辈,把白胡子老仙传走,了却一桩心事。
      弥留,冬季江城,高干病房里暖气充足。儿子奉命修复老录音磁带,里面吱吱呀呀地唱出如同鬼魅般的噪杂之音。
      门窗关得那样死。尽管天冷,刘元宝仍是大呼:开窗透气。
      外面车水马龙瞬间漫上二十层的病房。建筑工地呯呯怦怦。下岗职工拿着喇叭卖服装。拐角处,油条“呲啦——”炸响,一天下来,黑色地沟油漫污了人行道。
      他老泪纵横地看着夕阳西下。儿子从未见过父亲哭。
      “我那些战友都死了。就我一个人赖活着这么长。”
      录音带的最后一段,细细弱弱。他渐渐彻悟,那是修面师傅仔细刮脸的声音,仿佛沐着千街万巷的阳光,刀锋慢慢地摩挲过或坚硬或柔软的根须。
      你算条硬汉子,头发胡子却不硬。老弟,你心软。
      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寂静无声地哭着。
      冷空气灌入胸肺。所到之处,如同燃烧般灼痛。

      少卿,是你的心软。

  •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很久以前的短篇,BL,因为喜欢,所以重新放在这里。
    最近看剧版无心法师,觉得悲凉。很喜欢旧时光里的悲欢离合。虽然都是虚构,寄托的感情,却总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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