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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章 ...

  •   在那条路上,他慢慢踏雪而来,呢大衣围着他伟岸的身躯,风雪中显得如此劲瘦苍白。
      站在湖边的她,双眼垂望着结冰的水岸,也忘记了戴手套。她将它们捏在手里,血液仿佛冻得凝固了。
      桥头是这样的天空,铅灰似冷铁,因着气温骤降而人迹稀少,晚灯却刚好点亮,一颗颗黯淡的光珠子,便沿着他的路,穿过桥洞,静悄悄走入她的眼帘。
      这一刻并没有惊讶。
      然而她发觉四周已没有其它的声响。一辆汽车快速轧过他身影的前方,马路两旁的嘈杂喧嚣,皆被雪的海绵吸收消尽。皮靴嘎吱嘎吱地踩着雪地,声音温柔厚实,一如前番他之于她的种种难以忘怀的印象。
      他没有更进一步,自两米开外的覆雪阑干处收住了脚。
      他把手从大衣兜子里掏出来,又似乎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去抚——冰天雪地的呀。终究,他还是像她一样,让皮肤裸在空气里,通红的双手自身侧垂下去。
      如果可以,应该自然地上前,和平常一样大方握手,再致以亲切的同志问候。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先对方而行动。
      她眼巴巴望着他。
      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四目交接危险而又神奇。从未有表露过的东西一丝丝泄露。
      忽然,她没了底气,于是低下下巴,说道:“您也来散步吗?”
      “是的。”
      “天气真不好呢。”
      “也不好,也好。下雪的时候,空气总是格外清冷舒服。”
      “是呀,我也喜欢。”
      终于他抬起腿,走到她的身旁。这一段距离,她以为永远不会更接近了。
      早已冻僵的手指又回了温度,不仅如此,全身都好像感觉到此时此刻的身旁,有一尊散发炽热能量的男人,连带着她,似乎也要烧起来。
      转过发烫的脸颊,她偷望一眼他饱经风霜依然轮廓英俊的侧颜,发现炯炯发亮的目光也正瞥向自己,不禁更加脸红心跳。但只是甜涩的悲伤。
      大桥上有一队换岗的守桥士兵正列队步下台阶,发出气壮山河的军歌声。他回头远看着他们。绿衣红星,分外鲜明。满城的人们都以一身戎装为傲。而一个有资格穿的女子,现下仅着家常朴实的臃厚棉服。她的秀发不长,此时没有宽檐军帽的遮掩,可见额前几缕碎发微打着卷,衬着长眉细目,异常秀美。
      这让他想起在授勋台上初见她时的模样。那是一个没有一丝血色的年轻女伤兵。在架设通信塔时,她遭遇了山体滑坡,战友们从泥石流里刨出来的几乎是一具尸体。
      后来她便转了军区的文职。
      她不多笑,见到大人物更难掩拘谨紧张。可是,一双深棕茶色的眸子里闪出的灵动的光,让人难以忽视,像穿过硝烟的小鹿。她写的稿件,有去伪存真的价值。多年中,他必读她的文字,屡屡做批示。渐渐地有了默契,她也不必在儒雅谦逊的他面前战战兢兢。布尔什维克式的默契是无风无月亦无声的。他不年轻,但远未衰老,是这里最出色的男人,然而有着一颗克己奉公的心,不幸丧妻以后更是如此。
      再后来,她犯了错,就有了今天的反省。
      错误有多严重呢,从批判大会的规模能够得见。她的已发表的报告文学被撤回,刊物的编辑也遭停职检查。
      大会上,她低头负手地站在台前,纤细的脖颈沉重弯曲着。秦颜冰没有了女子的美丽,她多么难看而耻辱。慷慨激昂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上来。这无关政治,只不过每个人都有无数的情绪与理想需要宣泄。如果不在气势庞大的会场中,便在街头巷尾的字里行间,抑或在更远一些的年代,纵横交错的无形网路上。他坐于台下,不发一语,温和的脸始终表情凝重。最后的总结发言是部下做的,事件的定性究竟适可而止,“秦颜冰同志由于年纪尚轻,思想觉悟不够高,政治不够成熟,犯了意识性错误,……”
      眼下,两人在雪中同路一段。
      这有多大的风险和不合适。
      他说:“负过大伤的人不能挨冻,冻久了伤处要疼的。”
      她点点头,说:“谢谢首长的关心。我就要回家了。”在湖边站了一个下午,哪里还有疼的知觉。幸好湖水结着厚厚的冰,不然,要到了来年春天,才会有人找见她。
      他把她送出桥洞,拐过一个弯儿,不远处便是电车轨。
      一转头,他自昏暗的街灯下瞧见她的眼睛。她依旧颔着首,眼圈泛红,而长睫毛低垂着,拼命档住里面的东西。
      “想哭就哭吧。”他叹了口气,说。
      她摇摇头,“您太好了。”
      他说:“兵之错,将也有过。”
      “对不起……”她的颈子越发弯的更低了,头一点一点的。
      “你对不起谁?”
      “死难的……还有缺胳膊断腿的……我已经算是很好。可我是一个兵。”
      他眼神无比柔和而哀伤,“想通就好。”
      她沉默地站在那里,面朝贴大字报的石壁,如过去站岗般,专注地待眼泪平复。
      他从背后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带有他独特的温暖以及宽厚的男人气息。
      她不敢接,但究竟接了,覆于自己湿润的面庞上,心跳强烈地悸动又拼命压抑住。
      “对不起,我给您添麻烦了……”
      他说:“你算什么麻烦?”
      她用双手把帕子捧还给他。
      “谢谢您陪我散步。这对您不好。”
      “其实,我的车子经过大桥,我一眼就看见你魂不守舍地站在湖边。”
      她轻轻啊了一声。
      “您不该走下来——”
      被他立刻打断:
      “如果能让一个士兵不再钻牛角尖,我就没有白来。”
      她想,真悲哀,比受了莫大的屈辱更悲哀,比从战场上死去活来还要悲哀。
      “我没有军籍和党籍了。”
      “这不算什么,你相信吗,我也曾经历过。”
      闻言,她诧异地仰头。端详着那英俊而历经岁月雕刻的容颜。
      他的幼年和少年时期,是在苏联度过的,异国他乡火与冰交融的日子,既充满布尔什维克式的激情,又孤单茫然。回国后,风华正茂,才华横溢,劫难却无边无尽。她终于明白,是信念与痛苦,给了这个男人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望着她时,里面尽是苦难与温柔。
      她无法不感受他的力量,也无法不忘记他。
      她是一个遭人嘲笑的老姑娘了,负伤后身体一直不好,如今又名誉扫地,有极大的政治污点。
      于是极力弯起颤抖的唇角:
      “首长,今天真的很幸运,还能见您一面。明天我就会离开军区……再见了。”
      他负起手站定,抿着薄唇,屏息凝视着她片刻。然后,对她慢慢点了点头。
      安静地目送她走向前几步,踏过马路中间的铁轨道。
      她又转回身,他连忙伸胳膊冲她直摆手,因为电车快来了。
      明暗交接的亮光渐渐晃过她动人的面庞,像他年少时在莫斯科第一次看的黑白电影,音乐以及哀愁穿过时空,荧幕光影中的美好人儿,深刻得不能忘。
      她启唇问什么。
      他一边摆手一边说。
      然后终于她跳上站台。
      车缓缓启动后,窗子里全是拥挤得扭曲变形的人脸,每一张都带着窒息般的表情。
      人们从窗外的大雪里消失,夜重归安静。
      那些动弹不得的肢体,随着车厢的摇晃,莫名打着颤,也包括她,紧紧地闭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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