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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奈何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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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何天
凉风惜雨须弦月,风雨无两奈何天。
只见那秋意绵绵,暑气渐消,三两人寻看石阶小径尽头正是那云谷巨石,黄连木浑圆的高冠淋洒叶叶金秋,树荫盖住了巨石上偌大的云字,单是这玄武岩对这世间却没什么意思,因为这雕了云字的巨石身后就是闻非径,小径的另一头就是赫赫有名的出云谷。
那小径与巨石之间,正好站着两个人,前一人削颊净腮,髭不及唇,眼深眉浅,额前发迹散软着几分碎发,额头间微微见湿,一把素巾裹得发髻干干净净。此人四十开外,只在这径前一站,目光游索。秋阳残暑,申时将尽。身后那人二十出头,粗布麻衣,骨骼精壮,头大脸方,身高臂长,只见他双目深陷,耳若无骨,恭敬而不谦卑,手拄一根齐眉藤棍紧站在一步之后,双脚如落地之钟,却是个不折扣的盲人。不远处石径上,站着一女子,年纪倒与那中年文士仿佛,背负一掌重剑,周身锦衣,额上一束红巾,长发欲飞,双眼意气有神,眼上横眉入鬓,红唇似火,鼻胆如粱,神情恭谨。只见这女子,左手四指垂地,大指莫名不见了,右手断袖翩翩,年纪虽长,依然眉目纯真中画出丝丝喜气,真不知这样的女子怎么用得那背后重剑。
“橙姑娘,似乎酉时未到,我们还不能过了这云石,出了这云谷。从前,这云谷从前的人多么?”
“不多,也就几个讨债的腐儒,进谷避祸。”
“就没有些打算闯谷的狂人?我在的这些年,倒是没见个人影。”
“公子在这,不能让别人进来。”
“哦?那我来时也没见谷中的人。”
“公子来前,我们都把杂人劝走了。”
中年文士听了这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感觉手中又失去了什么。
“腐儒、腐儒,听橙姑娘说得,倒反是觉得腐儒可爱,不见也罢,见不得也罢。”
“橙姑娘,也就先我几天来的谷中吧!这次出谷,不知何时你才能回去。谷中剩下的那些人,我走了倒是自在了他们。”
“这些年公子在,谷中好多用处都没动过,半年之后我留下的兄弟就会摸出门道,学出我的三两分本事,一切多谢公子成全。”
“是啊,这些年我没和你们说半句话,就是怕有麻烦,原本以为谷中人多还能听个热闹,哪里知道能说话的就只有我这个小徒弟。”
“公子莫怪了宫主,我们也是怕听不懂公子的话,会错了意,宫主就是让我们陪公子在谷中,并没有其他交代。”
出云谷,谷中四季常春,虫兽稀少,一口桃潭活水,自古温流不止,不知是几世前日宫寻到了这个秒处,世代的妙手高人游戏点点,到今天平常中藏下了不少灵气。世人也就是听说,此处有高人贤者,岂不知这常人之外,三山五岳之中,出云谷乃是灵修的上境,日宫的宗门。不管是名门正派还是九流狂生,但凡是脑子没被驴踢碎的,就没什么心思跑到出云谷来个不请自入。
“橙姑娘,可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道。”女子说道这里,也许觉得有些惶恐,不敢再说些什么。女子从石径上,刚好能看到余晖落在书生的脊梁,她感到不像阳光落在那里,阳光像是被书生连着周围的生气一同扯在了自己身上。只觉得书生既像要在阳光下沸腾的水,又像要被阳光融化的风,一种冥冥之语从自己的目光里传过来阵阵作响。书生的徒弟忽然侧出一步,挡住了女子的视线,同时只听得书生问道。
“惊鸿可好?”
“嫁人了,不好。小宫主不喜欢,那人与公子差远了。”
“日宫主可好?”
“不知道。”女子思索片刻。
“橙姑娘,你们好不好?”
陡然间女子双目如电,咄咄期许正是早有所待。只见她握掌成拳,扯下内怀一块异石,“还望公子开恩,我巷人橙不敢有通天之意,以我剑石为凭,公子所行之事,即便是要我等粉身碎骨,魂飞魄散,我巷人也当义无反顾。但求公子可为我巷人留句话。”话音未落,女子手中异石竟然消失,只见书生手上多出一点朱砂印,弯弯转转有的是一点小草模样。书生看着左手手背上的一点朱砂,不禁失神了一下,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橙姑娘,通天剑手啊,通天剑手。巷人的通天剑手一个就很好了,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又何必苦了自己,方便了别人?”
说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片绿叶被书生托在左手掌心,绿叶在书生手中微微旋转,那书生轻声沉吟。
“三月初八浣衣仙,
通天巷里通天莲。
三五井中落金锁,
左手成方右手圆。”
说罢,书生右手捻起绿叶,在左手手背的朱砂上一带,那一点朱砂印倏地一下飞进了绿叶中不见了。接着,书生右手一抖,绿叶飘飘然飞向那齐眉藤棍。
“酉时这就到了。徒儿,那巷人歌,你可记准!”
那书生双手背后,一声轻叹。
那绿叶一沾了藤棍,顿时藤棍如同活了一般,鲜翠欲滴。
“师傅!”高大青年猛地吐气睁开双眼,只见那双眼分明是没有半点白色,净净的居然全是黑眸。
美人如月,惊鸿一瞥。
“这位公子?”
是的,是公子。命宗姓叶的抱剑公子。
抱剑公子——叶轻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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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之大者,无若天地,然而亦有所尽也。天之大,阴阳尽之矣。地之大,刚柔尽之矣。阴阳尽,而四时成焉,刚柔尽,而四维成焉。夫四时四维者,天地至大之谓也,凡言大者,无得而过之也。亦未始以大为自得,故能成其大,岂不谓至伟,至伟者欤?”
“任我则情,情则蔽,蔽则昏矣。因物则性,性则神,神则明矣。潜天潜地,不行而至,不为阴阳所摄者,神也。”
“小叶子,小叶子!近日你要出山行走,万不可把为师的话当了屁放。为师讲的这些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你可是要知道,这天地方圆万物丛生,切莫以为我命宗一家高明。这世间之事千变万化,宇宙之间各有玄机,我命宗强便强在领悟的是命运之道,福祸之门,无论在此间或异乡无往而不利。切不可以为算尽天机,就能逍遥四方,那异乡的通神精念、魔法玄学,以至星空原劲都非我辈力所能及。亏得我命宗以命运为本,才能在这天地间搏得不败之位。无他尔,唯逃遁一流,见机一流,意志一流。世间宗门万千,多是有力之人才能坐得宗主之位,唯有我命宗例外,这宗主多是命运硬塞上来的。想当初为师年轻时候总是看不起你那些师伯们,以为我堂堂七尺男儿,一身本领,不说能挥山赶海,也可搬云弄雨,算尽机巧。直到为师坐上了这宗主之位,那真是悔之晚矣啊!要知道你的那些师伯娘们才是捞福运的行家,把咱们宗门的妙处化成了实惠,各个寻得有情处,逍遥四方,可怜你师父我参悟苦修教导这宗门弟子,好不凄惨。”但见这白发长眉的老翁情到深处,只恨要拍碎了大腿,咬豁了门牙,偏偏举手投足一片极致的仙风骨调。那叶徒儿,看在眼中当真是佩服得要了性命,心想:老师这泄愤的火候,尚且身随神机,我要能把握三分玄妙,此次出山必然能从横天下,行我心中当行之事,扫这世上不平之气,大丈夫运筹帷幄之中……正当这徒儿有些意淫满满,忽听得那白发仙翁一声怒吼。
“放屁,放屁,小叶子你这蠢B,想的居然和为师当年一样,我宗心法修到深处自然有些出尘之意,修到精深才能回去市井之色,修到极处才能使得那乐天之命。可恨你那师公分明是个顺命的怂货,生生耽误了为师大好青春,他自个到老坐化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还总当自己莫测高深算尽天下,兴了国邦,富了万民,实在是个蠢B,蠢B!你可知我命宗自古就分了男女两派,想我男派占了宗主九成九,除去开山的祖师之外,余下的男派宗主哪个不是让那些女子们算成了筛子,要么鬼才想坐这麻烦的宗主。可恨那祖师非要男派一脉单传,女派多多益善。可不知啊,祖师在上,您老人家天人合一,您这哪里是留得童趣,分明是恶搞到底,说白了还是看不起宗门中这些男脉弟子。您老人家倒是妻妾成群,美不胜收,可怜我们这些男丁,光棍到老,苦守田园,惨哪!!!”这白发仙翁说到了用心处,直觉得心胆俱裂,肝肠寸断,连累小叶子听的心中动情,一片酸楚,师徒二人心心相惜,直落得成池的英雄泪,哭塌了世间的英雄冢。苦情半晌,师徒二人收拾情绪,不由得更觉得祖师乃男人中的男人,天人中的天人,一想到祖师当年世间风采无二,更是大恨自己无用,不能如祖师般逍遥红尘,万花随身,那白发仙翁更是失神天外,久久再无言语。
叶徒儿看着呆呆不响的师傅,不禁开口试问:“徒儿六岁上山,学艺十五载,到了今日下山,可这世间对我是陌生得厉害,不知老师如何安排?”仙师望着徒儿,手抚着座下洞府雕栏,“小叶子,我宗祖训每代四人,一男三女,虽说都是以总纲为本,区分在男脉先学出世,后学入世,女脉先学入世,不学出世。为师那辈,我是小师弟,三个师伯纷纷下山,为师最后出游,投奔的就是我的那些师伯们。男脉与女脉修行不同,男脉在宗门学出世,世间学入世。女脉在宗门以总纲为主,更多学的却是那些尘世杂说与机巧。往往女脉出山即为世间翘楚,并不需要接引,天马行空,不着痕迹,无不是当世第一等的人物,然后便悄然归隐不知所踪。男脉出山却是默默无闻,必然要长辈师伯引导出世之道,为师年轻时下山也是茫然无措,狠狠地丢过好多脸。所以男脉出山,先练的就是这张脸盘,我下山时去的便是京城,小叶子你也去那吧!机缘一到,自然会与你的师伯们见面。”叶徒儿听了师父的话,更是一头迷茫,更是抢问:“师父,那我要么问问几位师妹可有出山打算,凑个一路?反正男脉都已经如此,不如讨点方便,不知能否可行?”早已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仙师,听了此话,连连点头。“徒儿此话,倒是有几分出世的味道,为师当年出山时心高气傲,哪知一路到京城便是吃了无尽的屎尿,小叶子如此悟性不枉为师用心教你。你那二师妹年方二八,一脸的春心待嫁,为师且留你锦囊三封,日后总有当用之时。下去后,你且这般….你那二师妹必然同意出山,有你二师妹相随,徒儿一路定当无忧。女脉出山,一向是绝顶人物,男脉出山铁定是吃屎角色,祖师偏心得很哪!徒儿你可知,我男脉所学术法并不以力见长,威力虽大却都是些换命的招数,若不是生死一线,万不可轻用,何况若没有舍我其谁的运势,威力折损厉害,无端乱用必然自取其辱,身心俱废。以后有了难事,多要忍耐为先,退避为上,若是忍无可忍,退无可退,逃无可逃,则一定要破釜沉舟,放手一搏。莫看我男脉从来都是吃屎行家,白眼冤种,归到最后哪个人一生都不曾向命运低头,真正的骄傲在心,而不在脸。天地不仁,人在我胸,天地无言,眼在我心。小叶子,遇事未明之时,一切可顺而不可逆,要有安然之心。假若将行必行之事,则要有以寡敌众,一夫当关之心。命运就在你手,如何打量且由你自己去吧!”叶徒儿听得师父所言,看着师父闭目养神,下山的心境平了一平,叩首一拜毅然回身,缓步而去。洞府中,老仙师闭目而坐,只见仙翁四周忽然飞起飘雪,一时间洞府内冰雪渐浓,又见得仙师脚下竟是一片葱郁,一枝通体碧绿的嫩芽蓬勃而生,此物仿佛有灵,手指粗细迎风便长,瞬间便长到到仙翁眼前,那枝顶单单只生了一片绿叶,光滑如镜,茵茵浸碧。老仙师凝视良久,轻轻一声叹息,似幻的冰雪与葱郁尽皆消失,那一片绿叶像被不见的丝引牵着一般,飘飘然飞出洞府,向那远处胸有烈火的少年殷切而去。
话不多说,且看那少年从那险峰洞府下山之后,行了一日,次日才到了山腰处几户草庐前,草庐依山,极尽雅致,里许外有一亩池塘,伴生如晌桃林,林中院落错致,精舍如琴。草庐外,正候着一位老者。老者约七旬上下,官不官民不民,外衬麻衣如涛,内着短打皮甲,足下一双叠了半寸见底的牛皮长靴,持着一根漆黑精钢手杖。老者肤色黝黑,长髯过胸,耳大眉宽,狮头虎腮却长了一双晴明的鹿眼,令人一见便觉得神清气爽,果然是个英气抖擞之人。老者叫关周,正是命宗二弟子叶关心的当家管事,十年前跟着关家的小姐入宗,在候的就是下山的叶轻郎。
“原来是大公子出山,难怪三位小姐都来尘庐留宿,我家小姐几日前心血来潮,借杯水做占,现得春月敛木之象,又似朦胧与我家小姐有关,所以叫老朽今日巳时看着,原来是大公子出山,那大公子是留话下山还是与我家小姐一见?”关伯说完,食指微动,大有物诱之意。
叶轻郎看在眼中,大赞师父高明。
“关伯,这几位师妹都是身家不凡,这次下山我也没啥准备,本来就打算与几位师妹话个别,给您一说我倒是觉得,这中午必须要叨扰关伯弄些香醇的酒菜。再者师父也让我下山前听听师妹们的见识,那关伯我们可是去洗尘庐?”
关伯笑着说:“大公子放心,上次小姐的红烟酒,我可是还给您留着,往次公子不能尽兴,这次下山,我把余下的三坛都给您带走。我这就去安排饮食,我家小姐正在庐中讲静课,稍待午时酒菜完备,还请大公子自便。”说完关伯呵呵一声,拱手下山。
“天地之间,莫贵与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秧。是以必付与而战,不得已而后战。所谓,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其言寡。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其言鄙。言得者,以知为得,先失。天地人者,人可得而为先,为轻。愚者以得为知,轻先而望重,切莫两参,耻乎?”听得二师妹如此静课,叶轻郎也是无可奈何,要知这女脉尤其精通俗家,这入世的腐学难免给她们画犬的把柄,俗世的腐儒津津为道,在女脉看来当真是屁都不通,难怪女脉出山都被看成天人一般,起码这些道理叶轻郎明明也懂,就是说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