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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府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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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四十六年冬,正是腊月里,迟迟带着小茶和小荷站在白云庵前,送走了一向喜在山中清修的姑婆,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每年过年的时候,她都是跟庵里的姑子们过的,奶娘张嬷嬷每次下山和家人团聚前,总要抱着她哭,边哭还会边数落不厚道的尚书府道:“都是黑了心的,过年也留姑娘一个人在山里过,你一个小孩家家的怎么这么命苦。”
迟迟总是笑着说:“这样很好!”
世人以为她说的是违心的话,实则真是她内心所想,其实她是胎穿的,在现代,她活了二十八年,工作平平,相貌平平,经历也平平,无一丝出彩,忽而有一天她成了这个叫许迟迟的小婴儿。
迟迟是怀胎十二个月才出生的孩子,用现代术语解释:胎盘早已老化,她没缺氧缺死就算命大。
然而古人并没有这个常识,到时候没生也没人在意,生她的姨娘摔了一跤,动了胎气,于是才发动,然而过程并不顺利,那个苦命的女子,只来得及看她一眼便去了。
她生而全身紫涨--憋的,连大哭都不会,只能像病弱小奶猫一般细弱地叫两声,连奶都不会吃,没力气吸,还是张嬷嬷拿着勺,一次挤一点进勺子里,再用勺子放到她嘴边,一点一点地喂她,虽然,大半都没喂进去。
就这样一天挨一天的,等她姨娘发了丧,老太太已是胸口不适三天了,府里便起了流言,说她生而不祥,克母,长相怪异,又是十二个月才出生的,别是什么妖精托生的。
慢慢的,大家深信无疑,全然不管这个还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小妖精。身边的伺候的人,一天比一天不精心,成天的咬着耳朵用敬畏的眼神远远地看着她。
只有张嬷嬷,衣不解带日夜照顾她,三月倒春寒的时候,她解开身上的外裳,把她抱在胸前暖着她。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谁在老太太面前进言,然后她就直接被打发进了白云庵。幸好府里的姑太太常年在庵里清修,也幸好白云庵的静云师太颇通医理,各种名贵药材使着,她慢慢地缓了过来。
尽管身体里住着个成年人的魂魄,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候,她依然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这些年在山上真没什么不好的,头上没有自己的亲娘护着,在复杂的大宅门里,她能不能长大还两说呢。
小荷看着蹙眉沉思的迟迟,白净细腻的鹅蛋脸上,眉若远山,目光盈盈,俏挺好看小鼻子,不点而朱的红唇,十二岁的小女孩,还没长开,却已宛如枝头含苞待放的艳色海棠,娇艳动人。
此刻,她微蹙着眉,眼睛中带着点轻愁,望着山脚方向,小荷只觉得满山的苍翠,都不及眼前人微蹙着的双眉有颜色,只想要伸手抚平她的眉头,自家姑娘连皱个眉头都有另一种好看,她几乎都忘了要说的话,忙小声提醒道:“姑娘,姑老太太已是走远了,外边凉,我们回去吧。”
迟迟微微颔首,正欲转身,弯曲盘旋的山道上有三个人走了过来,她以为是前来进香的香客,也没理会,只听得小荷说道:“姑娘,是大太太身边的卢大娘。”
迟迟微抬了下眼角,看了她一眼。
小荷尽职地说道:“卢大娘是府里得用的老人。”
小荷是她的父亲续弦后,嫡母送来的小丫头子,是个家生子,父亲是外院管事,母亲也是外院茶水房的婆子,兄姐都在当差,一家子在尚书府很是得用,按理说她能在后院当一份体面的差事,也不知道为何会被送来山上,服侍她这个养在外头不得宠的庶女,一同送来的还有小茶,是从外头采买进府的,家就在这白云山下。
迟迟当然知道后一句的意思,无非是怕自己终究是养在外头,于人情世故上不通,才出言提醒,她既是站在门口,转身回去倒显得刻意了,也就依旧站得笔直,等着人来,她的嫡母就是府里的大太太,现如今,派她身边得用的人上山,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
她在山上这么多年,尚书府也算不上不闻不问,四时衣裳,月例银子,每季都会差管家婆子随着庵里的供奉送上山来,也没见人来给她请安,她也没上赶着让人记住她,说到底,有那样的传言,人小力薄如她,还是在庵里待着安全些。
卢大娘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她带着两个媳妇子很快来到了山门,见到迟迟,只觉春日里最娇艳的花朵都不如眼前少女娇妍亮丽,明显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小荷适时地说道:“这是七姑娘。”
卢大娘忙下蹲行礼,迟迟侧身避过,受了半礼,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她就趁机站直,心里的轻漫之心瞬间去了不少,懂礼知事,宠辱不惊,这个庵里长大的七姑娘,只怕不简单,嘴上说道:“给七姑娘请安。”
迟迟点点头,扶着小荷小茶道:“卢大娘一路辛苦!”
卢大娘微微一笑,淡声说道:“当不得姑娘一声赞,尽心当差,原是应当的。”
迟迟也未多言,两辈子加起来,她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也说不出甚讨好卖乖的话,只微微一笑,缓缓转身,带头去了庵中,往她和姑婆常住的悠然院行去。
卢大娘紧跟在她身后,旁边的一个媳妇子撇嘴想说点什么,被她一记眼神杀了过去,她也觉得七姑娘架子大,来之前她也猜测过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样子,以为她在山间长大,要么不知礼粗蛮如乡下丫头,要么怯懦上不得台面,然而,只看她刚刚的应对,就知道这是个外柔内刚,不是任人揉搓的。
走进山门,便往大殿东侧偏殿的长廊往里走,正是年根,山上冷冷清清,间或有一两个小姑子在走动洒扫,迟迟微微笑着,
远远地冲人含笑点头招呼。
绕过悠然院的月洞门,只见迎面一座比人还要高的假山,太湖石堆砌而成,其间点缀绿竹青松苍苔,上书“悠然”两个字,假山两旁各有一条小径,直通院子正房。
迟迟走进内室,将身上大红羽锻镶银狐毛的披风解了,递给侍立在一旁的小荷,方慢慢行到房中两排椅子的左边,往第一张椅子上坐了,空着上首的一张椅子。看着卢大娘带着的两个人都恭敬立在堂中,方和气地笑道:“卢大娘一路辛苦,快去搬个绣墩与大娘坐。”
卢大娘看这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再看绣墩也是秋香色的杭绸,绣着花鸟鱼虫,便把轻慢的心又去了一分,小荷放上绣墩,垫上灰鼠皮的垫子,方立在迟迟身后。
小茶上来上了茶,把跟她来的两个媳妇子叫去了茶房。
迟迟方道:“卢大娘,尝尝这山间的云雾茶,不知道合不合口。”
卢大娘接过,抿嘴喝了一小口,笑道:“托赖七姑娘赏茶,我是粗人,尝不出茶的好坏,只觉得是极香。”按理,也本应站起来回话的,看这一水儿家私和茶饮,就知道她在山上过的很是闲适,姑老太太很是喜欢她,不过她是代表自家姑娘来的,到底只是一个庶女,她也就托大了。
迟迟见她纹身不动,倒也不见失望,相反倒放心许多,家中姐妹甚多,她本就不受重视,又从小在外长大,如若这卢大娘阿谀奉承,极尽夸赞,她倒要怀疑府里的用心险恶,她就要被卖个好价钱节奏了。
就这样甚好,既不是太恭敬,也不是太无理,反倒让她安心不少,放下心来问她道:“卢大娘此次上山有何事?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卢大娘忙回道:“太太命奴婢来是接七姑娘回府的,老太太亲自发话了。”
迟迟讶然,当初,不顾她死活正是老太太,只因为府里的传言,再加上她身上有点微恙,便把流言当了真,想起前情,她对回府真没什么好期待,此时正值腊月里,天寒地冻,随意哪个有心人伤个风,她就是有嘴说不清了。
迟迟几不可见地皱皱眉,慢慢说道:“怎地这么突然?”
“太太可是惦记好几年了,好容易老太太点了头,这不就让我上山来接,说是赶着让姑娘回家过小年。”卢大娘笑团团地解释道。
迟迟对于许府的情况还是知道的,大老爷是荒唐的,左一个小妾右一个通房地收着,先大太太就是被气病,继而病故了。现在的大太太袁氏是继室,是现任东阁大学士府的嫡幼女,守了三年望门寡后,经人说和嫁给了丧偶的大老爷,只听说为人端庄严肃,极是公正,大老爷见了她,比如老鼠见了猫,现在大房的莺莺燕燕早已不复当年,唯剩的三两个还是旧年留下来的。
她倒是并不认为强悍的女人就一定是坏心眼,有的男人就是欠收拾,只是光听这两句就让她觉得嫡母是好人,那也不可能,她微微一笑,抿了一口茶道:“多谢太太惦记,我在此间很好,只是这要回去,东西三两天也收拾不出来,还得打发人跟姑婆说一声才是。”
卢大娘一听这话,倒是有点吃惊,寻常人家小姑娘,知道要回府,不知道怎么高兴,到她这儿,反倒有点不情不愿,劝她道:“我在上山的时候遇到过姑老太太,给她老人家请过安,她得知是接你回府的,很是高兴,还说你只管收拾几件常用的回家就好,其他粗笨的就放在山上了。”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考虑了一会斟酌道:“府里给你收拾了新院子,东西都是齐备的。”
迟迟认命地点点头,姑婆是古人,当然希望她能回去,老在山野长大,也不过是给别人多了一个说她的理由,听她的意思,再看她们一行的行装,也就能住一晚的样子,早晚都要回去,又何必多住一天两天讨她们的嫌?她当机立断道:“那就劳卢大娘等一日,我明儿一早就随你下山。”
卢大娘听了这话,见她如此懂事识实务,倒是高兴得紧,忙随着小荷去了厢房安置。
迟迟带着小荷和小茶回了自己的东厢,看着她们忙乱地收拾着东西,她忙道:“只带随身衣物即可,其余一件不用带,横竖姑婆和我是常年住这的,保不齐过完年又回来了,再说,什么都带上,没得惹人说嘴。”
小茶对尚书府不甚熟悉,沉默的她正想劝劝,却见小荷冲她摇摇头,只听她说道:“姑娘这样想是对的,府里既来接姑娘,总是会预备齐全,纵有……”
迟迟听她未尽之言,低了头默默无语,许是在庵中长大,单调单纯的日子过久了,竟然忘了该如何应对下山回到陌生的家,应对复杂的人事关系了,她不由有点惶然。
小茶也跟着担心地皱着眉头,小荷捏了捏小茶的手,才缓缓说道:“姑娘不必担心,大太太最是公正不过了。”
迟迟看着这两个人之间的小动作,心情不由好了些,她自来过的都是平淡的日子,来了古代,也是在庵中过的简单生活,再者,差又能差到哪去,观小荷神情,知道她是心里有数的,目前来说对自己也是没有二心的,有这两个可靠的人在身边服侍,想来也没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