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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忆秦娥 ...

  •   “安史之乱”后的长安城,经历一番纷繁喧嚣后,如一轮高举天中的炙阳,终于失掉了不可直视的煌煌热焰;渐渐偏倚到天脚边去了,只剩下一些澄净金红的颜色,已是一颗将陨的夕日。
      长安城中依旧灯红酒绿的荣华,比之从前少了昂然不羁的豪情,多了一种醉生梦死的意味。世间若真有桃花源,那么它流淌到长安人们眼中的,都会是血色的吧?
      这一年,乐游苑中一角西楼里住了一位白麻长衫革履的男子,男子饮食作息昼夜颠倒,身边偶有些乐伎相伴,至夜常喜与些三五知交饮酒舞剑,有时却又独身呆立窗前,迎风吁叹。
      乐游苑位处长安城高处,在这可以远眺城墙,它在夕阳映照里,虽然遍体沐浴金黄,但身后却拖出宽长的黑影。夕照间,一条古道东去,那大汉灞陵、杜陵,在苍原上形神茫茫;真是当不得箫箫飒飒西风送晚,暗暗一轮落日冷的长安城。
      男子拿起萧,吹一支《甘州》,乐声迂回游逸,落寞之中飘散。似乎也沿着那古道,一直送往远去。
      良久,忽听到有一女子声在暗处随音低声咏和:“残月芦江白,老花菊岸舟,竹惊暖露冷,桑落寒飚阑。”
      箫声止,男子惊问:“是何人?”
      却再没有女子踪迹,男子跑下楼来,四下里到处搜寻,只碰见了巡更的老汉:“老伯,方才可见一位女子走过?”
      “女子?没有!”老汉的双眼烁烁地瞅着男子,丝毫没有昏花混浊的迹象:“公子,不是跟您说过吗?您住这地方是较为偏僻之所,而且房子时间久远了,有时候啊,您就算真的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就当没看见、没听见,就得了,我老汉在这当差当了一辈子,什么没看见过、没听见过呀?公子,您说是不是?”
      老汉有点唠叨,但是言辞是善意的,男子躬身道谢。
      “公子呀,天已入秋凉了。晚上多披件衣服吧,莫要着了风寒。”老汉敲一下更鼓,慢慢踱远了。
      “是自己的幻觉吗,还是应该当作没看见没听过?”男子自思,则有点好笑:“即使真有荒原孤魂,与我无怨仇,又能耐我何?”遂转身回屋。
      的确,天入秋凉了。尤其在这晚间,凉得人心都萧瑟,甚至那么一丝儿悲恸。
      男子费了好些劲点起了炭炉子,烫温一壶酒,正在厨间搜寻找些有什么能当小菜下酒的,却忽又听得门外响起先前咏词一女子的声音:“炭火宜烹茶,味美而不浊。”
      男子停下手,并不惊慌,思索一下,问道:“哦?那么敢问姑娘,在下想要煮饭食,该用什么柴?”
      女子声音又答:“松柴,能强壮筋骨,但烹茶不宜。”
      男子更觉有趣:“听姑娘的意思,似乎对烹茶很有见地。”
      女子声音这次停下,久久未有回答。
      男子站立在原地,等她回音好一阵子,才又听得她声色黯然地道:“不值一提。”然后便就消失了。
      男子追出门口,还是如方才那样杳无踪影。
      回至厨间,拣现成有的几个芋头简单用水煮上,待熟软了便成。
      可芋头不好下酒!男子有点无奈,拿起酒壶,倒出一小杯,香冽酒气四溢。
      “姑娘,虽不知您是何人,若有苦衷不能相见,也罢,但承蒙抬看,在下敬你一杯。”说完,把酒仔细倒在地上。
      聆听一会,依然寂静无声,真的走了么?男子有点失望,只好返屋去,屋内的光十分暗淡,他在灯前剪了一点灯花,屋内才光亮许多。重拿起他的萧,但复又放下,想起方才女子咏和的那词,便又摊开砚纸,欲自拟一诗,可提笔在手,却没了句子。
      自嘲似地笑笑,男子索性拿酒自斟自酌起来,一时喝得兴起,还翻身坐到窗台栏杆上去,仰天举望,心神开敞,一壶酒不多时就完全下肚去了。
      突然,一阵饭菜的香味飘忽而来,男子醉眼已略有点惺忪,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竟有一女子身形,袅袅婷婷步来,身旁跟一个小婢,手里提一只食盒:“公子饮酒,怎可以无菜佐酒?空腹饮下,伤身啊。”
      小婢在屋内的桌上放置食盒,然后打开,依次拿出一大碗炖得浓郁的红枣鸭羹,一碟葱蒜炒羊肉、一碟兔腊、一碟饺子、一碟酱瓜,还有一副碗箸摆好。
      男子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看清楚眼前真不是幻境,再端详女子,女子着一袭淡雅秋香色衣裙,眉画薄翠,素秀的瓜子面,但虽就站在眼前,可愈是想要看清些她的面目,却愈是如坠云中雾里。
      “姑娘……”男子伸手欲抓住女子的衣袖,好看分明些,可女子微微身子一侧,不知怎地就退出三步之外,男子抓一个空。
      “姑娘,在下冒昧。”男子一惊,连忙拱手告罪,一躬身,酒劲上头几乎站立不稳。
      “哎,公子不必多礼。”女子想要过来搀扶之势,但又止住:“公子请坐。”
      男子只得坐下,但对于面前摆放色香俱丰美的饭菜,仍心存很大迟疑。
      女子谅解一笑:“公子请用吧,这些决不会是石块浮土。”
      男子有点尴尬,拿起勺子舀一勺鸭羹送入嘴里,在口中仔细品味,确是鲜美无比,再用筷子夹起羊肉,送到嘴边就能闻到一阵鲜花椒的清味,肉在口中咀嚼更是十分新嫩。
      男子豪迈不羁的禀性又起:“姑娘也请坐啊。”
      女子笑笑,坐下:“小女子不为别的,只是回谢公子刚才那一杯酒之礼。”
      “姑娘,又何必如此客气。”男子笑笑:“我想你我在此荒原僻壤之所,能萍水偶遇,也应同是落寞之人吧?”
      “公子为何知道,你我是萍水偶遇呢?又为何是落寞之人?”
      男子擎起酒壶又为自己倒酒,才发现酒壶已空,只倒出了几滴酒水,他不禁有点好笑,仰杯用嘴就着杯沿,把最后几滴酒也啜干:“姑娘,这乐游原上,应多孤雁吧?”
      女子一怔,复低头沉吟半晌:“这乐游苑应是乐游原的,这高处,古道西风,音尘绝已。”说完,流下一滴清泪来。
      “不,不但高处音尘绝,那古往今来去上,音尘亦终绝迹。”男子嘴角挂上一丝淡薄的意味,摇摇头。
      “难道那青山柳色,只是徒然碧么?”女子复又问。
      “碧落又生织锦翠!”
      女子又沉默,反复琢磨这一句,才恍然,蓦起身一拜:“谢公子之言,小女子原已放下一点执念,但也只是平和顺受于过去,现在,不能舒展到将来之势;而碧落又生织锦翠,本是眼过熟景,但不能从容看过,就总是徒然自伤罢。”
      “姑娘独为此事困扰良久吗?”男子十分意外。
      “是。”女子岔开了话题:“莫要再说这个,饭菜快凉了……”
      男子只得缄默伸箸。
      夹起一个饺子咬开,是剁碎菜干肉糜的馅儿,自有一股清香的气味沁入齿间,男子想起什么:“看姑娘的厨艺,是个精细考究的心肠。”
      女子笑笑:“小女子原只是卑介奴婢,因侍奉主人时需赤诚尽力,才务必识学得一些方法,无奈主人先逝以后,就已经再没有怎么施展过,快都忘光了。”
      “敢问姑娘侍奉的先主是?”男子更加细问。
      “是……”女子顿了顿若犹豫,灯影在她的一侧悠晃一下:“太平公主。”
      “啊?”男子虽早断定眼前女子非生人,仍不免脸上掠过一阵错愕。
      “公子若是害怕,小女子这厢回避便是。”话语间,女子转身。
      “不,在下冒昧,姑娘实真痴心人也!”男子起身挽留。但女子的身影似卷起一阵清风,就要吹走到门边,他情急之下追过去:“还未知姑娘芳名啊。”
      “晴娥……”像风一样幽远的声音仿佛从房梁的上飘下来。
      “情娥?……还是清娥?姑娘……!”男子喊着追出,根本杳无女子的踪迹。只是惊起楼外树杈间几只黑鸦,一阵‘刮刮’直叫。
      男子呆立,抬头仰望一下天际,月明星稀,墨青高朗。
      轻叹一声,再回屋内,那一直在旁侍立的小婢自然也不见了,只有那一桌饭菜,犹在冒着余温。
      “姑娘,你的名并不重要,你是个好女子,希望你就此真能解去羁绊,洒脱而去吧。”男子喃喃自语。
      再看见自己先前摆好的砚纸,想起一支‘忆秦娥’的词牌,竟忽然这般地遂心,提笔一挥而就——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
      “好女子,我并非只为感怀你之伤事,我也自有感我之伤事。但你我一时既为这原上孤雁,偶同栖一枝,亦是千载难得的缘分。”
      男子说完,面向萧萧秋风里,慨而长叹。
      这秋里,来去都是风声,没有实质的物事留下,过去的,不管过去多远多久,真真的全物是人非了。
      那过去的女子的身影,应该早就走了,为何……
      “皆是执念而已。你根本不曾来过呀!”男子如是说道。
      他身后桌面的饭菜,随他的这一句话语,悄然无声化作尘冉,轻轻散入风中。
      …………
      越年,男子因聘为永王李璘的幕僚,兵败受牵连,定罪流放夜郎。
      此后,也就再无人探问过乐游苑里那个女子,无人再去探问她是否已经脱离了她的执念,还似曾有传闻中,说她遇到过一位狸仙,但那狸仙后来也不知了去向;总之她的事,也若风过般,绝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六 忆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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