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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狸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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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苑中的日子,晴娥过得还是沉默寂寥的。她一人也不喜与其她奴婢往来,所以清闲下来时,总到怀风坡去。站在怀风坡上,看头顶一张穹苍,隐约听见有飞鸟般声音掠过,视野顺着坡另一端,下方一条古道东去,还能遥相想往汉朝文帝的灞陵、浐水。
黄沙砾铺就的古道两旁,还有果园、菜田,是乐游苑内田,作为供养苑内奴婢们饮食的。这时节,下田耕作人们的身影,在一道道垄间,举锄劳作。这一幕画面,是晴娥最喜爱看的,恬静、安宁,使人由衷感染到祥和的暖意。
眺目能望到的古道上,一般很少行人;这一日,却出现了两个缓缓走来的身影,起初只是两个挪动的小点,待近一点,则是一戴柳青纱罩笠,着黄纱衣裙的女子,女子身后还跟随一年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婢女。
晴娥甫一看见,心中一惊,再仔细看清那小婢女,穿着水红碎花纹的衣衫,梳着双螺角的发髻,那莫不就是青云小姐?
只见她们脚步不紧不慢,小婢女肩上挎一小包袱,手中提一食盒,走路总半低着头,但青云小姐有时走快几步,她也都贴切地跟得。光天化日之下,主仆二人看来并无异常之处。
晴娥半惊半疑地注视她们,直到她们顺着道路从坡下面一直走过去,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
莫非她们真是住在附近的哪家贵族?
晴娥出于好奇,翌日在这同一时刻,又溜到怀风坡去张望古道,竟然又一次见到那对主仆。甚至此后一连数日,她们都会在每日同时走过,然这样次数一长,晴娥却又觉出另一种蹊跷来,她们每日准时来去,又是为何呢?
想是这对主仆二人在这条路上来去得多了,连田垄间耕作的人也注意起她们。有一两次,晴娥见到有人略停下手中活计,朝她们招呼,或问一两句话,但那以纱笠覆面的青云小姐和小婢女都只是住一住脚,青云小姐稍一点首,小婢女仍低着头而已,从不答话。
终于,晴娥还是决定下坡去,向她们询问个明白。不期这一天,当主仆两人的身影再次准时出现在古道上时,晴娥也从这边往坡下去,田垄间有一手把长镰的男子,停下了手中的活,走到田边,远远地晴娥也能听到他招呼:“这位小娘子慢走。”
主仆二人一如往常住一住脚,男子又问:“小娘子哪去?”
青云小姐已回身径自走去,而男子突然在这时发难,举起长镰斫向小姐身后的小婢女——
“小心!”晴娥惊喊出声,‘砰铛’一声,小婢女手中食盒掉落地上,再待定睛一看,那青云小姐身形也骤然转化,瞬间变成一只狸子,四肢着地,不慌不忙模样走去。而那小婢女,应长镰竟扑地而没,只剩下一条尺把长毛茸茸的褐色东西。
晴娥和男子乃至周围所有人,都呆愣在当地,男子不敢再去追逐狸子,过了半晌,俯身捡起地上的东西,看清楚后又惊呼一声,晴娥赶过去几步一看,是一条狸子的尾巴!
四周围观的数个人都纷纷围拢上来,无不啧啧称奇,但稍微年长的,则责怪男子为何要多管闲事,小心惹来无端是非。男子也有点后怕,他手拿着狸子的尾巴,一边搔搔后脑:“我看着它们每天在这里走过,时间长了纳闷,所以就……我、那我把这尾巴怎么办?”
“扔了吧,扔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去。”年长者这样建议,男子也只好唯唯应诺。丢下长镰,提着狸尾悻悻然走了。这四下里较高处只有怀风坡,他们虽然都是属于乐游苑内供役的庄稼佃户,但平素在乐游苑内除了送菜和回家的路,其它都不能随意到处走动,男子爬上怀风坡,便不敢再往另一边走,看看无人,便把狸尾放在地上,临走开嘴里还嘀咕了几句不知是什么话。
晴娥一直跟在男子的后面,待看他将狸尾放下走后,晴娥也只是躲在一块大石后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望着那条狸尾,并不敢走近前去。
过了约摸一刻钟,狸尾都像真的已经死了一样,没有丝毫动静,更不见青云小姐的踪迹。
青云小姐就这样不要她的婢女了吗?忽然一念至此,晴娥心底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伤,不知小婢女这么的是不是死了?她走过去,想要看个究竟。
平地上起了一阵不急不惴的旋风,狸尾的带点红棕褐色的毛发被风吹得有点凌乱,不过毛质十分纤长柔顺,阳光里随风浮动出点点金泽。晴娥蹲下身子,伸出手,轻轻抚过毛光滑的表面——“不用担心,她没事!”
青云小姐不知何时站在了晴娥五步开外的地方,她罩笠的纱已经掠起,露出一张润若满月,粉妆明艳的脸庞。
“啊?你、你是人是……?”晴娥一吓,瘫软在地。
青云小姐倨傲的神情,嘴角带着一抹微笑,走过来:“还不快起来。”顺着她的话音刚落,就在晴娥面前,小婢女就已经从地上爬起来,还是那一身水红碎花纹的衣衫,梳着双螺角的发髻,拍拍身上的土,向青云小姐福了一福。
青云小姐又望向晴娥,看她惊骇万分的样子,似乎觉得有趣:“你别怕,长儿,还不快把你晴娥姐姐扶起来!”
见小婢女转来扶自己,晴娥赶忙自己爬起身:“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青云小姐以袖掩嘴,止住笑地用目光上下打量一下晴娥:“我还知道,你是太平公主的梳头侍女,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梳一回头啊?”
“这……”晴娥一时说不出话来:“小姐怎知道?莫非小姐也认识太平公主?”
“她我倒是不认识。”青云小姐甩一甩袖子,看看天色:“不过,说起来我和她的母亲是有一点扯远了的亲故。”
“武皇陛下?”晴娥被她的话坠进云里雾里。
“唉,这些年也难为了你啊。”青云小姐忽然端详着晴娥的脸:“也难得有你对主子这么忠心耿耿的,守在这儿,就不寂寞吗?”
“寂寞?”晴娥有点意外,但许久以来,都没有人这么亲切对待自己,说出这般体恤的话了,晴娥不禁眼圈微红,低下头去:“不,晴娥只是卑介奴婢,哪有什么寂寞可言?得以在这乐游苑终老,便是造化了。”
“看你,怎么就伤心起来了。”青云小姐过来拉住晴娥的手,晴娥一惊,连忙避开。
“你别怕,你我有缘,当日你捡我玫瑰金簪,可知那金簪原本也是太平公主之物,是我数年前偷拿了她的,宝物有灵性,那日我们路过,它就自个儿掉在地上,让你捡去了。我也就当偿公主这个小小的人情吧。晴娥,我再带你看一些东西。”
晴娥的眼前画面,忽而就像一张宽大的布帛被人拉扯去掉,显露出另一番新奇景象。
“这儿……我这是在哪?”晴娥惊诧地环顾四周,还不到春暮的时刻啊,眼前猛然拔地而起这样茂密的玫瑰树林,那纁红盛放得比从前见到过的任何时刻都要炽烈,花儿怎能开到如此昏天暗地?
高大的玫瑰树高过头顶很多,浓绿的叶片洒下不多的几点阳光斑块,枝叶间发出熙熙攘攘的风的声响;树下的羊肠小路蜿蜒曲折,清风摇过带下一片乱红飞舞,惹得红瓣叶绿的芬芳,抚绕周身。。
“晴娥,随我来……”戴柳青纱罩笠的青云小姐伸手招呼晴娥,看她在花雨中轻步徜徉,款款巧笑的模样,与花儿的容貌都可媲美。
“晴娥,你我际遇似乎是大相亭径,可仔细说来,其实都是一样。”青云小姐手上接着一二片花瓣送至晴娥眼前:“数百年前,我原是住在灞陵山角地洞里一只狸子,无意中偷食了墓中随葬的丹药,才通了灵性,但随即又因此,被罚为汉朝文帝守陵。直到数十年前星心狐下界,女主天下,我才得以大赦。晴娥啊,说到底,我也是随命运的波流而来已,这样的我们,又有何不同呢?”
“我是人,你是狸,这就是不同啊。”
“晴娥,你真的觉得这是很大的不同么?”
小路弯弯曲曲,玫瑰花层层叠叠……
“这是哪儿?”
“这儿还是乐游苑啊,你看那边的太液池畔,”青云说着,用手拨开身边一丛花叶,一尺宽余的地方透入光亮明媚,从中显出一幕歌舞升平:“玄宗皇帝正在大办歌舞宴席,看到那唱歌的女子了吗?你听她的歌喉,有遏云响谷之妙,她就是许和子,她‘永新娘子’的芳名将流传千古;还有那位,莲池荷叶上那舞《凌波曲》的叫谢阿蛮,接下来的还有《踏摇娘》的张四娘、《柘枝》的那胡,陛下身边那位娴雅庄重的梅妃,眼下虽然隆宠万分,可惜日后她受苦的日子还要长……晴娥,你觉得,和她们又有多大不同呢?”
晴娥思虑着青云小姐的话,本觉得自己与她们是完全迥异的天上地下,但再仔细想想,又似乎真的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了。
“世间万事,无非盛极则衰、乐极生悲;若偏执作,那即便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晴娥低头思忖半晌,青云小姐笑吟吟地一拍她肩膀:“还想什么?古贤名言: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你在此苦苦守候无望,终不若随我一同去遨游四方,走遍北溟南越、看尽五岳风光的痛快!”她说着,已经攥住晴娥的手腕,望天一扬袖,平地而起一股旋风,‘忽’地将她们头上层层叠叠的玫瑰树间隙拨开,露出一片开敞的白云碧霄:“晴娥……随我来……”青云小姐的声音愈加缥缈辽远,她话语声柔曼,呵气如兰麝香,晴娥不觉恍恍惚惚起来,竟随她的脚步,牵引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