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旧仇 ...
-
翌日一大清早,落月便被商君陌从被窝里拽起,对着他鼓捣的一堆瓶瓶罐罐傻坐了一个多时辰,几欲坐成雕像。
之后,她便在镜中看到了一张歪脸。没错,正是歪脸!一边脸颊莹润如玉,另一边却是丑陋骇人的烧伤疤痕。
那耷拉着的眼睑是怎么回事?那歪裂的唇角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下巴上那大如鸟屎的黑痣又是怎么回事?
“啊~”
落月被如此丑陋的自己吓哭了。她尚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又被商君陌拖着乘车直奔刑部大牢。一路上,看着同样有些丑得突兀的商君陌,落月没少腹诽:探监真需扮得这么丑吗?会不会把爹爹吓得一口气提不上来?这人的易容术,还真是神乎其技啊!
父女再次相见,恍如隔世,俨然生离死别了一遭。却好在,他们并未天人永隔,也不用隔着森寒铁栏相拥。
尹卿知紧紧拥着心头肉,声声低颤,“我的儿啊,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我尹卿知死而无憾了。”
落月早已泣不成声,全然不顾被铁链硌得生痛,只拥着爹爹已清瘦得似要飞走身体,“爹爹,您受苦了,您再忍耐些时日,我会设法救出您的。”
她与商君陌已商议好,在北上的路上来个金蝉脱壳,救出父子二人远走高飞。而尹卿知一时气息紊乱,缓缓将女儿推离怀抱,沉声道:“月儿,此处隔墙有耳,万不可大意。”说着再次仔细端量着她,“让爹好好看看你……这么些年,是爹爹愧对于你!”
过去的离别,父女二人都不忍再提,自此也不必再提。探监时辰只有一炷香,临离去之时,一直未说话的尹落天突然叫住了落月。
历经这么久的牢狱生活,丝毫未磨灭他与生俱来的锋芒,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他还是那般光彩耀目。
落月疑惑地走过去,如此近距离端量与自己长得极相似的一张脸,对上那双天生含魅的深眸,感觉怪怪的,“你……”
尹落天睫羽浓密纤长,天生上翘弯出一个勾人的弧度,此刻一扇一扇直入眼底,那两瓣花瓣似的唇轻轻翕动,在她耳畔低语,“我有样东西要与你。”
多年未在一处,此刻落月竟无端被自己同胞弟弟的声音勾得一颤,慌忙躲开,暗骂了一声“妖孽”,眨眨眼问他,“什么东西?”见他又要俯身过来,头皮都在发麻。
“我告诉你地方,你务必去取来。”他抬眸看了眼正在与父亲交谈的商君陌,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落月只觉耳朵似钻进去一只虫子,痒得只想挠,但听完他的话,不由一呆,低声反问,“那不是很安全吗?为何非要我去取?”
而尹落天已退开两步,居高临下给她的是无形的压迫感,“最安全的地方,往往也最危险。”
落月眨眨眼,“好吧,姐姐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这个忙吧!”
尹落天眉尖一抽,不再搭话,径直朝父亲走去。他真想问问父亲,这般幼稚的丫头,真的是他姐姐而不是妹妹?
相聚的时间过于短暂,太久的分离令落月极恐离别之际。狱卒很快前来,她整颗心如同被剜掉一般,极力忍着眼泪看着爹爹他们被带走。
尹卿知一步一回头想多看几眼自己的女儿,他知道,此番是到不了北境的,如今尹氏的性命贱如草芥,无论是谁想要他们的命,都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这一生,有太多遗憾,最憾莫过于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三个儿女,尤其是落月,分离多年……如今一别,怕是永别了!
铁链拖地,叮叮作响,热泪一瞬间翻涌上来,消瘦的身子如同一片枯叶,随时会被寒风卷走一般。前尘往事似海啸般席卷而来,那张从未忘却半分的绝世容颜,渐渐在泪眼中清晰,蹉跎半生,儿女终长成,他也总算可以与她团聚了。
心绪堪堪平复,忽听狱卒又前来提人,说是有人来探监,且只见他一人。父子相顾片刻,心绪各有各的复杂,来者究竟是敌是友?
先前病了一场,尽管得狱医多般照拂,但终不敌环境恶劣,几经反复至今尚未痊愈,寒气侵肺的时候,总会咳上一阵。
此刻尹卿知又咳了一阵,苍白的一张脸都咳成了赭色,短短不足两月的牢狱生活,令他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已没有半点当初丰神俊朗的影子。
同样还是之前那间秘牢,当他一脚踏进去时,便见一道笔挺身影立在昏暗中,浑身裹在暗蓝色斗篷里,背对自己而立。
无端的,尹卿知心口一紧,拖着叮当作响的桎梏上前两步,拱手正欲开口询问,却见那人不疾不徐转过身来。
那人抬手摘落斗篷风帽的一刹,郎朗如乌金般耀眼的一张脸瞬间刺痛了尹卿知双目,浑身似惊雷滚过,“是你!”
那人儒雅浅笑,锦袍窸窣,徐徐迈上前来,张口却是沙哑与其容貌极不符的声音:
“数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熟悉的容貌,陌生的声音,令尹卿知恍如错觉。三十多年前的种种一幕又一幕似幻影晃过,他几欲站立不稳,捂口剧烈咳嗽起来,似要将肺腑间那口陈年老痰一并咳出一般。额上已是涔涔热汗,脊背的汗意贴着肌肤,阵阵发凉。
来人脸上一直挂着笑,古井无波的一双眸,淡淡盯着狼狈不堪的尹卿知,抬手于颈间扯了两把,一角骇人伤疤暴露出来,赭红可怖,分明是烧伤留下的疤痕。
尹卿知勉强平复下来,一手扶墙抬起脸,却一眼看到了对方那触目惊心的疤,浑身一颤,忽想起适才自己女儿半脸的“疤”来,心口紧了又紧,灰白的胡须都颤抖着,“我的下场,你已亲眼所见,再凄惨也没有了。”
对方闻言却冷笑起来,轻捋一把下颌短须,似看一只濒死挣扎的猎物般,脸上浮出一抹愚弄的快意,“子孺兄此言差矣,分明还可以再凄惨几分的,一无所有身受折辱并不可怕,若亲眼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被摧折、凌辱……便另当别论了。”
声声如咒落入耳中,尹卿知一个不稳,身子跌倒在墙脚,惶遽万分,“你……你究竟何意?”
那人跟着蹲跪下来,捡起地上一根稻草,随意折了折,“你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你别动她们!”尹卿知惊骇,仿佛被人掐住心肝,声音剧烈颤抖,“我们上一辈的恩怨,不应牵扯到子女……你若要我这条命,我现在就给你,请你别碰她们!”
“哈哈哈哈……”那人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肆意笑着,指尖一用力,将那稻草一折两段,“子孺兄真会说笑,拿你一人之命,抵我狄氏满门鲜血吗?”
此刻他蹲着,颈间一片苍白无瑕,而衣襟遮掩的,是永远无法去除的伤疤,究竟有多深多可怖,隔着衣物无法判断。尹卿知魔怔了一般盯着他颈间,双目圆瞠满是惊惶,“浩……浩华兄……当年,我并不知父亲对你满门下了如此狠手……我真的不知……”
当年刀光剑影仍历历在目,数十年不曾淡却,狄浩华霍然起身,转身时袍角似触手掴在尹卿知颊畔,“子孺兄莫说不知者不罪,若非你的贪念,又怎会引起这桩血案……夺妻杀子,灭我满门,纵是将你尹氏满门挫骨扬灰也难消我心头之恨!”咬牙切齿的恨意愈扬愈高,忽地语气又缓下来,“子孺兄,你得好好活着,余下几十年,我们慢慢清算这笔账。”
说完居高临下俾睨着失魂落魄的尹卿知,抬步似要往外走,却又停下,最后给了重重一击,“喔,子孺兄,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他又端起那副如三春暖阳的笑容,美髭随着唇上扬,“你我如今,还是亲家呢!你女儿虽是残花败柳,却有几分姿色,给我儿做几年玩物,还是可以的。”
此话如五雷轰顶,震得尹卿知彻底呆住了,一张寒玉雕琢般的脸跃然脑海,棱角渐渐与面前这张脸相重叠,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抹黑,只凄凄厉厉叫着:
“不可能!不可能!他姓薛,怎可能是你的儿子!”
他疯了一样想抓住身前衣袍,最终却只跌倒在地,等视野再次清晰起来,发现人早已离去。他疯疯癫癫奔出秘牢去追,终被狱卒截住,强行拖回了大牢。
尹落天被这样回来的父亲惊到,忙上前搀扶,疾声问道:“父亲,您这是怎么了?”
儿在身侧,尹卿知方才平静了些,一把抓住儿子,焦灼如焚,“天儿,你快想想办法……”
尹落天疑惑,“父亲,您说清楚,需要孩儿想办法做什么?”
尹卿知一想到那人,浑身便不住颤起来,“你阿姊……你设法救救你阿姊,万不能让你阿姊再呆在薛府……不能!”
尹落天诧异,心潮涌动,难道是薛弋拿阿姊威胁父亲?以他的秉性应该还不至于,那会是什么人?
此刻他被父亲摇得神思不能凝,一时想不起来还有谁能将素来稳沉的父亲逼成这样,只急忙应承以安抚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