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陷阱》歙美人

3、船医

　　如华对自己很无奈。

　　十岁之前，她与老头子二人生活在深山老林一所破旧的道观中，名唤如花，粉粉嫩嫩、如花似玉的小女娃，机灵讨喜，当然，只能讨上她师傅的喜欢。

　　十岁那年，老头子病入膏肓与世长辞，没留下一个铜板，只塞给她一把蓝色小匕首，长得挺好看，却钝得连草都割不断，还死死嘱咐她不能丢了，否则做鬼都不会放过她。从此，如华便带着一把钝匕首过上了孤身一人的流浪生活，像个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不辨男女。

　　后来她渐渐长大，混世的本领悟了不少，俗世之事也通了许多，知晓女子月事来了，胸脯会慢慢鼓起来，身段开始婀娜勾人，在寻欢院内也偷看过不少男男女女那些事儿，清楚男女的区别在哪儿。

　　可是，如华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有病，长到如今，生得比一般女子高挑，嗓音比一般女子粗野，胸脯却比所有女子扁平，还没有月事没有月事，除了下面，整一个粗野汉子。

　　汉子好，汉子不麻烦，汉子好寻活计，她不能成为女儿家，不能当如花，如花会被当成怪物吧。

　　生活不易，如华早已不奢望再长出鼓鼓的胸脯，只想好好活下去，反正男人女人都要生活，等挣够了钱，把淮城大肉包子铺对面的衣裳铺子买下来，自己当个小老板，舒舒坦坦地过下半辈子，轻松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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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华紧跟在领路的青衣护卫身后，偷偷仔细瞧他，五官端正、眉目柔和，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于是笑眯眯地攀谈道：“大哥，看您龙行虎步、疾走如飞，小弟简直跟不上，这一定和您身强体壮、武艺高超有关吧。”

　　青衣护卫自小便是秦大胜的左臂右膀，很清楚这十名散工今后的用途，心中对他们既同情又无奈，遂缓步回道：“盛如华是吧，我叫林同安，你喊我林护卫就好。”

　　“林大哥是护卫啊？”如华崇拜地仰望林同安，“护卫是门好活，既能强身健体又能威风凛凛，我一直想练武给人当护卫，奈何身体瘦弱又笨手笨脚，只能不断寻散活混口饭吃。您真厉害，不仅能当护卫，还能给常胜公子当护卫，小弟真真是钦佩您。”

　　一直很努力，却从未被人夸奖过，林同安听得心里冒起了小泡，又觉得很不自然，只轻咳一声没有接话，领着如华走下楼梯，来到下层甲板。

　　里头很黑，林同安熟门熟路地点燃过道两旁壁架上的灯盏，如华惊奇地左顾右盼，墙壁上不知贴了什么玩意，看上去坚固而光亮，应该能防火。

　　走进一间屋子，林同安手指床铺上分放整齐的衣被，道：“这里有五份，你选一份，换好衣裳，自己上二楼找船医澜先生，在左侧最内，我有事先行离开。”

　　“好，多谢林大哥。”正合心意，如华迫不及待地点头，恭敬地目送他上楼才关紧屋门，迅速换上干爽的衣服，喜滋滋地找船医去了。

　　其实如华手背的小伤完全不必找人医治，从小到大如华大大小小的擦伤、打伤不在小数，却从未看过大夫，一是没钱，二是有口水。老头子经常说，口水是神药，口水抹一抹，口气吹一吹，外伤不成问题。

　　小如花以为大家都是如此，后来才明白，他人也爱这般涂抹伤处，却只有自己的口水神乎其神，这让她又爱又恨，她觉得自己不是正常人，不仅有病，还病得不轻。

　　别人鄙夷她，不善待她，她自是琢磨出了不少生存之道，总有法子与他们称兄道弟，却也不敢相处太长时间，当然，憨壮又听话的范添土是个例外。

　　又到一处新环境，这是最大最后的漂泊，貌似很不错哦……

　　船楼里几乎没有人，大家应该都在甲板上，如华不紧不慢地走着，微微转动脖子机灵地东张西望，对四周的环境很是满意。

　　认识船医很重要，早就听说船医的月钱很高很高，堪比皇家的御医，伴君如伴虎，同样，伴海如伴君。

　　老头子喜欢骗人，总说浩海超猛兽，海水比砒霜，真不明白他老诋毁海水做什么？看看旁人，十有八九都是出海才发了大财、买了大宅。

　　海岛遍地是黄金，千百年前就盛传还有一片花岛，隔着一望无际的海洋都能闻到财宝神药的香味，人人跃跃欲试、趋之若鹜。

　　幸好没人找到，难得的公平。

　　走着想着便来到船医室门口，如华吸吸鼻子，药味清浅，味道不赖，若医术也不赖，或许应该找他看看病，毕竟身体倒下，一切白搭。

　　“澜先生在吗？”如华敲敲门，深吸一口气，有些许忐忑袭上心头。

　　贺澜海听到声音，打开门，眸光一扫，了然道：“进来。”眼无波动，面无表情。

　　如华瞪圆了眼，大吃一惊……这这这，这人好俊！最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男儿，即使没有窈窕的身段，却比淮城第一名妓，寻欢院的头牌还要诱人！

　　等等，衣裳眉目眼熟得很，这不是方才站在三楼的面具男人吗？他是船医？

　　贺澜海见他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面上划过一丝嫌恶，皱起浓眉冷冷道：“出去。”

　　如华懵然，抬脚走入医室不解道：“我还没看病呢？是船长让我来的。”

　　“你没病，不需要看！”贺澜海端坐着翻阅手中的星象书籍，头也不抬地淡淡回道。

　　“我有病！”如华忽然激动起来，一把将受伤的右手伸到他面前，撸起袖子道，“你给看看，我病了许多年，不知道得了什么怪病。”

　　贺澜海看着挡在眼前的红肿爪子，脸色又冷了几分，抬头，嘴角微微牵动，“出去，下船。这里不需要病患。”

　　如华面容一僵，惊得立即收回右手，讨好地笑道：“澜先生正气凛然，随便瞧一瞧就知小人根本没病，真真是个一丝不苟的大神医。小人平日里爱开玩笑，先生千万别当真。”

　　他说着快速掏出一块银子，捉住他的左手，肉疼得把钱塞进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贺澜海一惊，脸色大寒，左手用力一甩，银子和如华都被他狠狠甩了出去。

　　如华重重地摔到地上，痛呼一声，脑门恰好撞上不远处的桌脚，额头当即鼓出一个大包。

　　贺澜海嫌恶地皱眉，立即起身细细地净手，接着满脸阴沉地盯上如华，冷寒道：“不想再说第三遍，出去、下船，否则我不介意让人扔你下去。”

　　如华痛得皱紧小脸，脑子有点晕，反应过来心里登时升腾出一股怒火，火势强劲，仰脸正欲破口大骂，却在看到他郑重其事的冷面之时，一下子吓出冷汗。

　　脑光一灵，如华火速眼眶通红、泪如泉涌，摸着额头可怜巴巴地哭诉道：“好痛啊，我招谁惹谁了，呜呜呜……为什么总是欺负我作践我，这么拼命…手都被踩烂了才能上船，还以为往后就能挣钱娶媳妇，没想到买个伤药也能被大夫欺负，拼了命还要被赶下船……”

　　笑话，两轮角逐都拼下来了，怎么可能下船！

　　贺澜海哪见过这种场面，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就是女人也不例外，此刻乍一遇上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浓眉紧紧拧上，厉声打断道：“再不滚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去。”

　　“哇——”如华一把抱紧桌腿嚎啕大哭，继续控诉道，“都看我没爹没娘好欺负，男生女相被欺负，瘦小柔弱被欺负、心地善良也被欺负，干什么都欺负我，我是个男人，我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嘶……好痛，为什么要赶我下船，为什么要把我丢下海……”

　　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大颗大颗的掉落，如华越哭越难过，伤心事一股脑儿地涌上来，难以抑制，百感交集。

　　贺澜海脸都黑了，一个大男人赖着痛哭流涕、不知羞耻，简直让人难以理解，贺澜海烦躁地扶额，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如华犹自泪流满面、哭诉不止，活像澜大夫故意欺负他、刁难他、侮辱了他，那模样委屈极了。

　　贺澜海被闹得无可奈何，目光不由得一直凝在他身上，发现他长发卷曲，湿漉漉地披散下来，侧脸白皙粉嫩，梨花带雨，恰如娇美的女子一般。

　　眉头皱得更紧，贺澜海闭目揉揉眉间，迟疑半晌终道：“快起来，大男儿怎可随便落泪。”

　　如华扬起泪眼，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庞，吸吸鼻子哽咽着说：“大男儿也会伤心，伤心到了极致当然落泪。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要将我丢下船，我不起来。”

　　贺澜海已是浑身不自在，此刻只想赶紧清净下来，于是难得地放松语气道：“不会丢你下船，起来吧。”

　　如华不相信地望着他，水蒙蒙的大眼红红的，哭声渐渐平静下来，火气却一点一点蔓延上来，心中暗暗骂道：死大夫看着人模狗样的，不想比谁都残暴冷僻！目中无人！莫名其妙！鬼东西，今日我记下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贺澜海额头一紧，对上泪眼朦胧的人不耐烦地催道：“还不快起来。”

　　如华瘪瘪嘴，慢悠悠地撑起双手，微微一动又倒在地上，嘶声道：“腿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