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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千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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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悠悠地踏在铺满残枝碎叶的土地上,牵连出咔咔的轻响声。
西灵山为圣山,从远古留存至今,巍峨耸立,更何况还世世代代为犬族的王宫所在。也因此,西灵山附近的草木繁盛,隐天蔽日。我略微抬头,也只能看见阳光从繁叶交叉的缝隙里,投影而下,斑驳而行,这叶叶相盖的情形,也使得这本就幽深的森林更加昏暗。
有不知名的小鸟在清晨的略带晨露的枝丫上停息,细细的啾啾叫声婉转悦耳,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细细听来,除了我脚踩碎叶发出的声响,还有细微几乎不可闻的小动物钻来钻去的悉索。伴着穿过耳畔的清风,也带起枝叶交叉碰撞的窸窣声,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清新香气,扑面而来。
我在森林中如同一只轻蝶般穿行,动静不小却也没惊了那些刚晨起还未完全苏醒的小家伙儿们。
现世安宁。
这附近没有人类涉足,除了犬族以外也没有强大的妖怪部族,因此,这片森林竟延绵了几十公里,如同一把硕大的绿伞,遮天盖日。我摇摇晃晃地穿行,也在丽日当头的时候,晃到了前些天一直沉迷的悬崖边上。
说是悬崖,倒更像是大地的一道纹路。如同一道长河,将两岸劈成两个世界。
这头,绵延而开的,是一望无际的幽深高木,一眼望去,没有尽头。而在那之后,是我誓死效忠的君主一族——犬族的领地。
而那头,穿过几树稀稀拉拉的嘉木,是人类的村落,人类的城邦。
心中烦闷时,我常爱坐在这道悬崖边上,将双腿伸在空中,以观这长长的大地的疤痕,还有对岸那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我讨厌人类,却也喜爱人类。
我喜爱他们灯会上闪烁明灭的灯火,喜爱他们祭典上凌夜盛开的绚丽烟花,也喜爱他们集会上琳琅满目的小物件。
他们弱小,所以才会群聚而生。可也因为他们群居,才创造出了那么多有趣的盛事。自那次无意中闯入人类盛会的惊喜,我便时常混入人类之中,好在他们也察觉不出我是妖怪,倒也方便我戏耍游历。
烈日当头,我闲闲地坐在悬崖边,将双脚放在悬崖之外,无趣地来回摇荡着。心思也随着晃荡的白纱,摇散开来……
那日之后……他竟真的再也没有写信来……
“……你连其他劣等种族的统帅都打不过……别笑死人了……”
千年前的讥讽语气,时至今日,还在我耳边回响。
可想到这句话,我的笑意也蔓上上眉梢。这个家伙…当年还真是井底之蛙啊。
虽说我族的确是上古兽族,可在时空的变幻之中,我族慢慢地在族内的斗争中凋零瓦解。早已不是长老口中的兽族灵长。反而是其他几族,虽不是自远古就强大的,可在我们自相残杀之时,竟发展至如此强大的地步。譬如豹猫,譬如西犬。现在看来,竟也不逊于北国卉鸟。
而与之相同的,还有他那张冷漠挑衅的脸,也浮现在眼前,清晰得连眉梢都瞧得真切。千年光阴,白云苍狗。
看着他那张熟悉的面容,我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他。我们真是……太久没见过面了……可当我的手快要触碰到他的面容时,我的手竟直直地穿了过去。而他,却仍是一副讽刺的表情。我也刹那回过了神——不过虚妄而已。
玄沧那家伙,比我虚长百岁。自我出世,便一直伴我左右。不管是小时候一起打架,一起捕食,一起参加集会,抑或是一起冒犯首领——他都一直在我身旁,只要我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
而在我有意识的记忆里,身边没有父母——只有他。
那次负气出走,是我第一次真正远离他。
从北国到西国,隔了万水千山。
那日,我也是在此,看了他千百年来日日不绝的来信,而后,便再无音信了。
我倒也不是一个念旧的人,想着也是习惯了滚球千百年来雷打不动风风火火的叨扰吧。这近半月没有见过它,想必应该也把我的话带到了吧。也不知道他听到后,是副怎样的表情。明明应该开心于现在的安宁,可还是有些不习惯似的,心里竟有些空荡荡的,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却怎么也抓不住一般。
我撇了撇嘴,不再细想那股微弱的情绪。随手任意地在草地上揪着青草,一小会儿,当我再伸出手去抓时,却抓了个一手空。身边的草地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泥土。
可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你的坏习惯……这么久…都没改啊……”
那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带着些许无奈,可最后,都化作对我深深的宠溺。那熟悉的声音,竟让我的双眼有些氤氲。
他就在我咫尺之地,我却丝毫没感受到。
我立刻回头,果然,幽深之中,伫立着一个白纱飘飘的挺拔身影。
眼泪,似乎有些控制不住。
沧海桑田之间,他的轮廓没有丝毫改变。仍旧穿着那身我族惯穿的七重白纱,一头长至膝后的泼墨黑发,肆意的飘散而开。而最令我难忘的,那双清亮如古井般的双瞳,竟如梦里上演过千万遍一样,凝视着我。我也凝视着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泪水。不能…再丢脸了……见我这般呆愣的模样,忽而,他轻轻地漾起笑意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啊!”我有些羞恼,大喊出声,来掩饰我此刻的狼狈。
可他听了我有些尖锐的叫喊,却不发一言,也不动作,却仍挂着一袭轻佻的笑容,伫立在森林深处,轮廓若隐若现。我瞪着他。
半晌,他终于打量够了我的模样,像是在确认我这些年的变化一般。而后,缓缓地收起了那张欠揍的笑脸,轻靠在身旁的一棵巨树上,轻声说道:“你不回来,我便只能来找你了。”
我闻声气极:“什么话!说得像是你想要我回去一般!”天天写信骂我的,还不是你这家伙?
他不语,从巨树上站起身来,缓缓提步走向我。他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终于,一束阳光打在他常年不见日光的过分白皙的面容上。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天涯,咫尺。
忽而,他却又有些无奈的笑了起来,可笑意浅浅,单浮于表面:“……的确,我不想你回去啊……”说完,他抬起了手,覆在我头顶,随意地揉了揉。
我愤怒地打开他的手,怒视他:“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他的手被我粗暴地甩开,若是从前,他必定是怒火喧天的,可现在,他却仍是一副淡漠得有些冷漠的样子,只有些无奈地看了看那只被我甩开的手,而后,缓缓放了下去。可突然,他的表情又从无奈转变成了严肃,正视我:
“西国待你如何?”
“好!好极了!比你好得多!”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有些恼怒。
听到我这般冲撞的语气,他竟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反而又轻笑了起来,像是放心了一般,随意地坐在悬崖边上,我的身旁。
我盯着他的动作,可他却不再看我,直直地遥望山涧。
还真是佩服他!在我这般目光如炬的凝视下,还能这般悠闲地坐在我身边,却没有看我一眼。
他的侧脸如同刀削一般凌厉,却在他的放松神情下,显得格外柔和。眉梢横飞,嘴角轻扬。那般熟悉的轮廓,千百年都未曾见过……可此时,就出现在我面前,一步之遥。
“西国胜了,必然要举办大宴的……”他缓缓开口,顿了顿,“……那时候,和我出去吧。”
出去?我有些怔忪。
“……和我去游历一趟。”他忽又轻笑出声,终于偏头看我,眉目如丝,“……好不好?”
我愣在当场,有些无措。
千年未见,这一见面就邀我出去游历一番,我也实在是没想到。
而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呆在原地,回味他的话。他也不催我,只一直凝望着我,眉目含笑。
“……我会参加的。”我回答,“……家臣,参加家宴,理所应当。”我回望他的双眼。
听完我的话,他的笑意泯灭了,愣了片刻,神情有些恍惚。而后,又轻漾起了笑容:
“……家…臣……?”虽是笑着,可笑容中却掺了些显而易见的苦涩,“他们……当你是家臣……?”他有些疑惑,笑容也像冰冻了一般,凝在脸上。
听到他的问句,我却突然想起了千百年前,王在家宴上护住我的背影,以及杀生丸在夕阳下孤独的剪影。
“是的。”我笑弯了眉眼,“是的,他们当我是家臣。”
他笑容凝结,缓缓低下了头,一头墨发遮住了他的面容,看不清神色。我也不语,单单陪着他坐着。也不知过了好久,他的声音传来:“那现在就走吧。”声音却显得低沉压抑,他压低了声音,却好似在掩饰着什么情绪,“……我们走吧。”
我有些惊恼:“你到底想干什么?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又莫名其妙地要和我一起游历!”可当他仍低着头,未来得及回话时,一阵熟悉的妖气冲撞而来!逼迫得我不得不回头望去。
他伴随着细碎的踩断树枝的声音,缓步从幽深处显现而来,轮廓渐渐清晰。
一头灿若流萤的银色长发在空中飘散而开,两颊的妖纹却莫名显得更加血红妖冶,身着一身白色和服,浅红色大瓣樱花任意地点缀于上,而与在宫中不同的是,他不知何时穿上了惯穿的战甲,右肩上也披上了那条毛茸茸的白色皮毛。神情淡远,目不斜视地朝我这边走来。
仍是那副冷漠的模样,可他未完全成熟的妖气却比以往显得都更加强势迫人。
我没想到会在这时见到杀生丸,一时间有些呆呆地愣在那儿,盯着他的动作。
可他却像是没有看见我一般,目不斜视地向我走来。而后,在靠近悬崖时,他轻轻一跃,凌空而起,轻松地落在对岸。而后,又缓步前行。
从始至终,未施一眼于我。
我转头看向玄沧,只见他却没有看向杀生丸,而是一瞬不转地盯着我。也看着我的目光,跟着杀生丸移动。
我低了低眉,不再看他的双眼。迅速起身,低声说道:“……我得走了。”而后,不再看他,也不敢看他,立刻转身跃起,也落于对岸,追着杀生丸而去。
玄沧没有再来追我,我心里倒松了一口气,也不知心里在逃避什么,就是不想再面对他。而不知不觉中,竟把杀生丸当成了挡箭牌。
北国到西国,万里之外,他跨越万水千山……来见我……可是…我却一点都不想见他……
我摇了摇头,努力把脑内的胡思乱想甩出去。而后,坚定地跑向那个不远处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