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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十一、忠仆之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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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儿自个晃悠着小细腿坐在土炕上,四下打量这个黢黑狭小的屋子。
她挣脱木槿的怀抱,不喜欢她身上那股甜丝丝腻歪歪软绵绵的味道。
“也忒破了!”她一边贪婪地品着嘴里白面饼子的香甜,一边评价着。
“瞧这孩子真会说话,”大兰半是嗔怪半是稀罕她说。
木槿把眼泪擦干,挪开锅盖,从里边拿出热腾腾地野菜团子,递给她。
玉儿想劝住妈妈,那是她们一家人的晚饭,如今给了她,大家晚上只能饿肚子。可一想这是妹妹,她又咽了下去。她用委屈的眼神看一眼耿叔叔,对方对她微微一笑,好像知道她怎么想的似的。他永远坐在锅台后边的墙角里,那个不被人留意的地方,而小忆儿依偎在他怀里,一双小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脖子,半是害怕半是好奇看着这个黑瘦抢自己饼子的“姐姐”。
双儿只看了一眼木槿手中的菜团子,露出嫌弃的表情。
“在家我娘给我吃的最差也是玉米饼子。”
“那你路上呢,喝着西北风来的吧。”三豆子不客气地呛她。
双儿嘴撇了一下,立刻闭上嘴巴,大兰恶狠狠地瞥了一眼儿子。
“你….,孙奶奶呢?”木槿声音哆嗦着,终于把这句话问了出来。从她抱住双儿那一刹,她就想问,可是不敢问,她害怕,害怕真相。
“对啊,我老姑哪,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找来的?可遭罪了吧。”大兰看着她的可怜样,怪让人心疼的。
双儿的大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她向上仰起头,然后看着木槿,终于尖声尖气地说:“睡了,睡在路上。”
孙妈做梦没想到,碧莲有一天会吸上大烟泡。
她嘴里叼着烟枪,面如菜色,形容枯槁,消瘦无比,整个人终日昏昏沉沉,完全没有一点活力。此时,她将身子歪在床上,深深地吸了几口,幽幽着吐着烟雾,神思顺着一股香甜气味的烟尘开始游荡,这感觉如梦如幻,妙不可言。
她是一位新嫁娘,有人俯身掀开自己的红盖头,碧莲娇羞的一笑,抬起眼睛,看到一张英俊的脸庞,是她的男人,子宣。子宣轻声喊着她:“莲妹。”莲妹,莲妹,碧莲觉得吃了糖样的绵软甜蜜,这是世上最温柔最亲密的叫法。除了她的男人,谁这样叫过自己。他的声音真好听,就像把自己吸进去一般。她和子宣,是郎才女貌,众人称赞的一对璧人。她的姐妹谁也没有运气嫁这样的好男人,只有她,让她们嫉妒去吧。碧莲又深吸一口,眼前变幻出一个女人的脸,眉眼飞扬,巧笑俏兮。碧莲恨从心起,就是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抢了自己最爱的男人。从她来了以后,他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叫自己莲妹的男人了。
狐狸精,她对着那个影子狠狠地踢过去,听到哎哟一声,双儿一个不提防,猛得向后翻过去,瘦小的身子一下倒在桌角。她的头磕碰在木头上,立刻肿起一个青包。
孙妈早早听到动静,从屋外跑进来,看到这情景,她一下抱起孩子,一只手捂住嘴巴,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双儿硬撑着脑袋,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娘抽烟让她捶腿时,她就会这样。她已经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只是这次没有躲开。她没有哭,只是死咬着嘴唇,带着一股怒火看着碧莲。
“抱走,抱走,”碧莲嫌弃的看着她娘俩。孙妈紧搂着双儿出了她的卧房。
碧莲的娘家父母知道她收养双儿的事,是在木槿举家搬走的第二个月。她娘见面第一句话就狠狠埋怨自己的女儿糊涂。施家家产分配上就吃了哑巴亏,如今你一个寡居的人再替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抚养孩子。你脑子进水了?你不想想,这孩子早晚都会和她娘亲近,到时,你什么也落不出来,白搭粮食和心血。
碧莲看着小双儿,一颗心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但是一想到这毕竟是子宣的骨肉,她的心又软了下来。
孙妈暗自赞赏木槿这步路走的对,双儿在碧莲这里,毕竟能吃饱穿暖。少奶奶这人心地还不算太坏。小凤出嫁后,孙妈照顾大家的衣食起居。她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一直到今年春天,碧莲从娘家回来学会了吸烟土。从此,双儿的苦日子到了。
才六岁的孩子,虽然瘦小,却出落得和她妈妈一样,似朵百合花般美丽。以前的碧莲看到双儿俊俏,心里很是喜欢。现在的她,看到这个模样和木槿一个模子刻出的孩子,恨却不打一处来。双儿每天五更就被她吆喝着起床,随着孙妈涮锅,做饭,洗衣服,打扫家务,替碧莲倒尿壶。有时候不让孩子吃饱饭,衣裳也是穿得破破烂烂。孙妈背着碧莲,百般护着孩子,却没想到,她越这样袒护双儿,碧莲就会更加变倍加利折腾孩子。可怜的双儿身上时常被打青一块,紫一块,孙妈护着她,就连她一起打。若不是孙妈拼死护着孩子,双儿早就朝不保夕。可在对木槿的信上,孙妈嘱咐黄义半个字也不要透露,她觉得对不起木槿,没把交待的事做好,何况木槿的日子也真是苦。
看着孩子的伤,孙妈心疼地为双儿上药,眼泪扑嗒扑嗒直流,她是有苦说不出。这才几岁的人啊,就被折腾成这样。双儿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从第一次挨打到现在,她早就不再问孙妈“为什么娘不打姐姐,经常打我”这类问题。她知道问不问都一个样子,依旧挨打被骂。她也不想说话,渐渐进入梦乡。
“走,带着双儿走,去找木槿?离开这里。”孙妈在心里思来想去,始终难不定主意。
有人敲门,孙妈赶紧去开门,黄义夹着地契,看到她,无奈地摇了几下头。孙妈不问也知道他来的目的,叹口气,关紧院门。黄义去碧莲那儿,不一会折回到侧房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耷拉着头不吭气。
“又卖了?”孙妈看他那样,心里猜出几分。
“卖了五亩,不够她吸几天的,哎,这样下去,早晚会卖光,小小姐又挨打了?”黄义看着躺着睡着的双儿。
“再这样下去,吃饭都成问题,二位小姐,以后可怎么办啊。”孙妈叹气说。
“以前的少奶奶怎么说也是个贤惠人,如今被这大烟泡子害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连心性也变了。”黄义无奈的说。
“双儿才来时,她也是很疼爱的,就是今年,她回了趟娘家,跟着她那个倒霉爹学着吸了大烟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别说双儿,就连囡囡有时也要看脸色说话。”孙妈说完,心疼的看着孩子。
“小姐没事吧?”黄义不放心地起身看着双儿。
“双儿小姐的性格倔,小时候那么娇气的一个孩子,少奶奶总怕养不活,如今被大少奶奶折腾,人反倒皮实,这人啊,就是个命。”孙妈感叹的说。
“施家那边也呆不长了,我实在对不起老爷的嘱托。二少爷认贼作父,小征也被他辞退了。”
“大少爷活着,这一切不会是这样…..,”孙妈落下眼泪。黄义重重地叹气,又垂下脑袋。
“我真想带孩子去找少奶奶,有几次做梦都去的。”孙妈擦着眼泪。
“哎,她来信虽说好,可是我觉得日子也是苦着呢,”黄义说。
两人默默坐着,一时无言。突然,从街道上传来一阵嚷嚷声。
“出什么事了?”黄义起身走了出去。这时,囡囡小脸儿吓得煞白,哭着跑进来。“孙妈,不好了,有人传着日本人来了,大家都收拾东西跑呢。”
“哎哟,老天爷,日本人要来了,这可不得了,”孙妈吓得直哆嗦,她二话没说背上睡着的双儿。孩子一下被惊醒了,她大睁着眼睛,不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
黄义从院门外回来,一脸惊慌:“可真是小鬼子要来了,马队一个时辰前从县城出发,这眼下就到镇上,别走前门了,从那儿走一准在大街上遇到。”
“天哪,这可要命了,咱们就在这儿等死吧,”孙妈的脸吓得抽搐起来,一阵阵心惊肉跳,大祸要临头啦。囡囡都跟着哭哭啼啼起来。
“跑吧,跑吧,再不跑可就没命了,”黄义四下一打量,从那儿走,去另一侧胡同,然后紧跟着上山,他手一指,孙妈看到一截墙头。
“有别的路没啊,这怎么上啊?”她腿肚子打着颤。
黄义这会儿搬过几个大花盆,他拉过早吓成一团的囡囡和孙妈。让双儿两只手紧搭住自己脖子,毕竟年龄大了,他两只手费劲地扒拉着墙头,单脚踩在花盆上,另一只脚踩着墙缝,猛一使劲,终于爬了上去。囡囡手脚利索,她站在花盆上,黄义伸出手一提,又把她拉了上来。孙妈哆嗦着小脚,她听到院外喊声大作,人就吓得手忙脚乱的爬上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黄义提溜上了墙头。
“我娘,我娘还在屋里呢,”囡囡突然想起碧莲。
到这会儿,大家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一个人。黄义没办法,先把三个人扶下墙头,让她们顺着胡同跑。他自己折回屋里,着急忙活的对正躺在吞云吐雾的碧莲说:“日本人来了,少奶奶快跑吧,”
碧莲一听说日本人来了,她也不抽烟了,扔下烟枪,赤黄着脸,连外套都来不及穿,蓬着一头乱发,赤着脚跟着黄义跑出去。
黄义爬上墙头,让她踩到花盆上。碧莲却怎么也踩不上去,她的身子彻底被大烟掏空,如今连半分力气没有。折腾好一会,她终于爬上花盆,黄义让她伸过手拉扯她上墙头。碧莲这身子刚骑上墙头,还没稳当下,就听到院门呯得一声被推开,进来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士兵。碧莲这一惊吓,两条腿一软,人又啪的一下摔在墙里。
一个日本人抬手对着黄义就是一枪,正中胸口。黄义浑身一哆嗦,他低头看到鲜血从无情的淌出来,很快浸透他的旧黑棉袄。他来不及看第二眼,又是一枪。这位为施家做牛为马的忠仆向后一仰,从墙头直挺拖的倒了下去。
碧莲两条腿直接硌在瓷花盆上,把一株铁树砸个稀烂。她的血流一地,连疼感觉不到。她惊恐的睁大双眼看着几个大摇大摆的日本鬼子。一个日本人拿着刺刀对着她,此时,她吓到神智不清,双眼模糊,屎尿淋了一地,混合着血摊在地上。看到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为首的一个鬼子去屋里转一圈,看到她抽烟的一套家伙,竟然哈哈笑着从屋里走出来。
“这个滴,不杀,良民,大大的,” 鬼子对吸食大烟的中国人有好感。他们喜欢看到这样的中国人,毫无斗志,吸大烟混日子。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知道这是一个大烟鬼。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话,把她一个人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碧莲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放了她,竟讨得一条命。
鬼子扫荡后的第二天,孙妈带着两个孩子才敢从山上回来。黄义的尸首已经被人收走了,孙妈也没有见他最后一面。本以为碧莲会如此结局,不料想,三个人回家发现,她两眼发直,依旧在墙根下瘫着,两条腿血肉模糊。
碧莲真的瘫了,以后,两条腿渐渐融成一个,她虽然戒掉了大烟,却只能后半生在轮椅上回忆她的子宣了。
康家闻讯后,立刻接走了碧莲和囡囡,可怜的却是孙妈和双儿,康家坚决不接纳。而施家更是连门也不让进。
如今,施家不让去,康家不留人。
孙妈想带着双儿去找女儿过日子,思量再三,她心一横,走,咱们去找你的亲娘!
这一老一小一路上风餐露宿,吃尽苦头。这位善良的老人拄着拐,哆嗦着小脚,一直不停对双儿说:“记住,你娘叫梁木槿,她住鸟崮屯村,你有个姐姐叫玉儿,弟弟叫忆儿,顺着这山道一直走一直走,就能走到。”每走个三五步,孙妈就唠叨。
“知道啦,知道啦,你烦不烦,”双儿小孩子心性,早就不耐烦了。她拔起一棵干枯的茅草,无聊的把玩着。两条腿跑得飞快,把孙妈远远抛在身后。
“双儿,你走慢些,小心磕到,你再说一遍你亲娘和姐姐弟弟的名字!”孙妈的嘴唇干裂,她强忍着剧烈的头疼,大喘着粗气
山是那么高,路是那么陡,没有开阔地,触目皆是山。孙妈觉得头疼到快要炸了,她依旧坚持着。她不能躺下,绝不能躺倒。一定要把双儿小姐送到木槿那里,只有完成这个使命她才能好好休息。
“你娘叫什么,她住什么村,你姐叫什么,弟弟叫什么。”
一缕灰白的头发滑落在她干瘦的脸上,她的眼睛里闪出柔和的光芒,老人嘴里不停嘟噜着。光线从山峰间隙钻出来,带着拼命的意味,直直的线条,灰蒙蒙的色彩,映出巨人般的轮廓。山的那头就到了。
“我亲娘叫木槿,住鸟崮屯村,我姐叫玉儿,我弟叫忆儿,我说你烦不烦!”双儿头也不回的应着。崎岖的山道对她来说好像不算什么,她一蹦一跳的走。
听到双儿说完,孙妈放心地坐在石头上,她看着前边,两眼一黑,人就软软地倒下了。清静了,双儿心里高兴着,她指着山脊处一道道白色冰冷的弧线,那是山顶常年的积雪。
“是翻过这座山对吧,”孙奶奶不吱声,她反倒不适应了。双儿停住脚步,回头却看到孙奶奶卧在了山路中间。
她跑回去,奶奶这是睡着了?不怕冷啊!双儿沮丧的坐在路边冰冷的石头棱上,无聊地看着睡着的孙奶奶。
太阳一点点的落下山去,双儿冻得浑身发抖,她用手触了触孙妈,她僵硬的身体纹丝不动。
“你睡吧,我先走着!睡醒了一定要追上我。”
双儿走了几步,不死心的回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奶奶。
太阳完全落下山了,黑暗就要袭来,双儿有些害怕,迈开小短腿,飞快的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