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卍岁

1、第一章

　　立秋这天的雨绵长得教人生腻。下半响还是淅淅沥沥的雨丝子，到了夜间竟瓢泼似的浇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房顶子，地面上。雨水交织的声音像是变换作了无色无形的精怪，无孔不入地要往人身体里钻。
　　霍珣前半夜复审着山西钱粮案的卷宗。
　　这案子在他手里办的不拖沓，只三个月的时间，来龙去脉翻了个彻彻底底，上至贪污西安银粮草的主谋西安巡抚徐明宗、骁骑营副都统白尔克，下至山西按察使，布政使等捡了漏的大大小小一干官员，一律该革革，该杀杀。徐明宗，白尔克两个罪人正押解着进京移交大理寺听审讯，约莫着再有一个多月也该到京了。
　　这些个腌臜玩意儿，朝廷器重他们，倒叫他们把自己当成了爷，养了包天的胆子，平日里小打小闹，一些出项上克扣些，他眯眼睛也就过了，水至清则无鱼。可兵有常数，饷有定额，如今国势艰难，多部蛮夷纠结着搁边境上虎视眈眈。扩军养兵是头一要等的大事，这帮人猪油蒙了心，军需也敢充进私囊。再不下死手，他们真要当朝廷是摆设了！霍珣满心窝子翻腾着怒火，被这场搅得满世界不清静的秋雨，熬得越发起燥。
　　霍珣不喜内院进人，夜间办公身前没个伺候的，屋里的灯燃得久了，灯芯子碳化了也没人剪，哔啵哔啵炸响了几声，火影子闪烁不定，不大会儿子便跳跃着暗了下去。他坐得久了，全身筋骨僵着，索性起身踱步到门前，两手推开了门，雨声顿时小了一半，入耳却更加清晰爽利。一股子冷风劈着脸门扫荡过来，这风来的好，把心里的郁气吹散了一半，神思更加清明起来。脑子里没停下继续转，这次不仅要治贪，也该给驻防八旗敲敲紧钟，驻防八旗不比京八旗，时刻在主子们眼皮下边看着。在外面办差，全仗着主子信赖，时间久了人心易散。
　　他抬脚跨过门槛走到游廊上站定，天上没有月亮，黑幕似的一张天，巨口般吞含住天地屋宇。等眼睛适应了黑暗，霍珣往前迈上两步，在廊前台阶上复又站住，这雨忒不识货，顷刻间，霍珣一身上上等的金丝盘蟒祥云锦袍就被淋了半湿。立秋下雨万物收，这雨虽说下得不讨喜，但也应了时候。
　　庭前栽养着的几株桂树，借着秋雨的滋润，争先地冒了花儿苞，被雨水滴溜得散出了气味，雨丝里丝丝扣扣地携带着桂花香，让人吸了一口便情难自禁地贪婪起第二口。霍珣眉头刚舒展开些，耳朵里又闹起来。前院里吵吵闹闹地掌起灯，觅思园地势高，眼瞅着前面一大片灯火通明。很快，伴着‘吱呀’一身厚重的推门声，一提溜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跟前，来人因是上了年纪，衣服裹得弓腰缩脖子，正是穆亲王府大总管崔响。
　　“主子爷没睡下呐。”崔响眼神不大好，三两步并到霍珣跟前，跪了礼。见他半个身子撂在雨里，忙将油伞支棱过去，畏畏然道，“老奴该死，半夜里叫主子爷淋了雨。明儿老奴就去慎理司领棒子去！”
　　霍珣挺烦他这一套，却不忍怪责，人上了年纪难免唠叨，崔响自他六岁进上书房起便服侍左右，他年满十五，分旗赐第，崔响自然而然也给分了过来，他待人处事老奸巨猾，对霍珣却是真心实意地供奉。霍珣亲缘单薄，也不愿拿他当奴才对待。
　　霍珣被撹了兴致，先一步回了书房。崔响跟进去，借了灯火，方看清霍珣满身水渍，又道“老奴传人抬了热水来，主子爷洗洗换了干净衣裳？不然，寒夜里受潮沾了凉，怕要作病。”
　　霍珣不甚在意这个，老爷们儿不比娘们儿矜贵。只淡淡开口“说事。”
　　崔响道“圣上传了口谕，让主子爷入宫。”
　　霍珣微一凝眉，这个时候，要他进宫实在不合规矩，“是什么响动？”
　　“回主子爷，长春宫那头的陆正派人来通了信，额……”崔响顿了顿，继续道“皇上在仁寿宫皇太后的斋戒房里临幸了镇国公家二爷房里头的那个新媳妇儿，教太后撞了个正着，老佛爷当场气昏厥了过去，宫里现在怕是乱了套，皇上八成是没了主意，紧赶着要主子爷过去。”
　　“国公家媳妇何故留宿宫中？”
　　“回主子爷，今儿一早国公夫人领了新妇进宫孝敬皇太后，因那新媳妇凭着一手好字在太后跟前讨了巧，得了她老人家欢喜，当夜便被留下来替太后抄写佛经。”崔响答道。
　　“国公府可有通气？”
　　“应该还来不及知道。”崔响道，心里有些犯怵，他家主子爷最反感办差的模棱两可地答话。
　　果然，霍珣脸色沉了下来。皇帝夜传亲王入宫，瞒是瞒不住，保不齐明日朝会就被拎出来说道。霍珣目光投向门外，外头约莫四更天，他吩咐道“这事儿先捂严实，敢有漏风的，立时办咯。准备下去，我这就进宫。”
　　崔响领了命，兀自去了。
　　霍珣独自顺着抄手游廊疾走，心口被皇帝荒唐的行径气得发紧，额苏里氏属镶黄旗，上三旗里的头旗，皇帝霸占了自己旗臣的女人，这事损了皇家尊严不说，深了想，镇国公博敦两朝肱骨，二儿子前一阵新晋了副护军参领，在职上恪尽职守，一大家子都是忠心耿耿的栋梁。皇帝做事不着边际，糊涂荒诞，这事闹出去，以后天家拿什么颜面面对臣工？面子还不抵屁股蛋子！委实叫朝臣寒心。
　　想着，到了卧房门前。
　　霍珣放轻手脚开了一条门缝，错开身子闪进门内，他将心里的烦心事且搁到一旁，就怕此刻惊了屋子里的空气。饶是如此，拔步床上的人还是醒了。
　　“爷。”轻轻的一声唤，嗓子里还含着朦胧的睡意，在静谧黑暗的空间里，如被牵引着的一抹安神香，萦绕进他心头。
　　霍珣放开了手脚，点起灯。屋里亮了起来，他向床边走过去，沿着床沿坐下，看着半坐起身的福晋，她睡眼惺忪的娇模样，乌黑的长发泼墨一样纠缠，脸上未施脂粉，憨态可掬“到底还是闹醒拿了你。我要进宫一趟，怕回来要赶不及上朝，这便过来换了朝服，待到下值才能回来了。”
　　敬景忙下床汲了鞋，从床头紫檀木朝服柜里取出他的朝服朝冠。霍珣本想让她继续睡，可看她前后张罗的样子甚是喜欢，也就由着她摆布。
　　霍珣的衣服湿着，敬景知道他喜欢淋雨的毛病，加快手脚替他将湿衣服褪去，边问“怎么这大半夜的叫进宫？”
　　霍珣怕她担心，前前后后将事情如实跟她讲了，“万岁爷也太心急了些，要办人也不换个地方，上赶着着急，这么渴。”
　　霍珣在她面前不自矜身份，话路子野了点，敬景听得臊红了脸，心里又惊又急，她喃喃着，手上动作停滞下来，“也不知太后现下如何。”
　　霍珣倒不怎么担心太后，太后两朝风雨里过来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况且自己孙子不靠谱又不是头天才知道。他自己动手理理衣领跟箭袖，心思一转，想到了皇后那边，她定然要有一番难堪受。
　　“不如你也随我一同进宫，太后素来疼惜你，你陪着她老人家，我料理起来也少操份子心。”
　　敬景心肝一颤，太后与霍珣之间有嫌隙，她为了霍珣少穿些小鞋，卖了命地在太后跟前尽孝，太后虽说对她还算和颜悦色，但远没有疼惜，她是打心眼儿里怵着太后老人家的。这要跟着去，可不是上赶着看人家家丑么？但又一想到能帮到霍珣，心中便没了犹疑，他不是在身边么，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便道“好吧。”
　　霍珣冲她笑了笑，眼神里淌了温泉水似的眼波，装模作样地对她一拱手，“如此，寒濯先谢过娘子的帮衬。”
　　敬景被他逗得一乐，他这样子说出去，谁能信他还是那个坐镇朝野，端稳持重的穆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