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第二部》狐悦

95、与君长诀

　　漫天火光交织在凤玉吟的视线之中，黑暗中升腾起猩红的火舌，将黑暗中一切污秽之物的影子都映照得分外扭曲和诡异。炽热灼人的火光舔舐着被映红的天地，偌大的沼林被巨大的热浪蒸腾得如同炼狱一般。
　　沼林中仍然不断有面目狰狞浑身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尸人挣扎着爬出，之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已经让凤玉吟的人伤亡过半，但那些尸人的数量却似乎只增不减，这样一场空前惨烈的血战几乎让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
　　“凤王，你先往北边高地撤，想办法传讯给宗主，让他派人来接应，我们在这里给你断后！”
　　眼看着想他们包围而来的尸人越来越多，而他们随行所带的火油也已经所剩无几，在这种密林繁茂的地方用火攻无疑也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他们之前的抵挡显然已不能奏效，再继续缠斗下去只怕伤亡会更加惨重。
　　而这毫无疑问是一个圈套，陷阱，是要将他们所有人都逼入万劫不复之地！
　　“让所有人都撤！能撤多少撤多少！”
　　凤玉吟背着已经奄奄一息的玉飞麟在泥沼中艰难地往前走，这林中的地形实在太过复杂，就算在白日当空的时候都未必能准确地辨认出方位，何况夜幕已经低沉，瘴气和山雾以及身后蔓延而来的火势驱赶着他们在林中漫无方向地原地打转。
　　“玉，玉吟……你把我放下来……”
　　玉飞麒被凤玉吟从沼地里拼命救出来的时候，他的腿就已经被尸人啃咬得伤痕累累，有的地方伤口甚至已经深可见骨，虽然有凤玉吟的血暂时帮他压制住了尸毒，但是这一路走来他已经太累了，根本支撑不到下山。
　　而此刻凤玉吟背着他，只会拖累自己而已。
　　“你别说话，我们就快找到出去的路了。”
　　凤玉吟说着又将他往自己背上有力托了托。玉飞麟神智模糊地靠在凤玉吟的肩上，近在咫尺的距离足以让他听到凤玉吟渐渐粗重的呼吸声。他看着他泛白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唇，还有被火光映照得熠熠夺目的双眸，他想这或许是他这辈子离凤玉吟最近最近的时刻。
　　近到让他忍不住想最后再孟浪一次。
　　错过了这一次，下辈子还能不能遇到你？如果遇到了，我一定不会再把你让给别人。
　　他这样想着，便真的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将面孔凑向了凤玉吟，凤玉吟感觉到耳边的异样，诧异地转过头，却不想这就不经意地将自己的唇送到了玉飞麟的嘴边。
　　“你……”
　　玉飞麟趁势将唇贴了上去。
　　这一瞬间来得实在太快，也太突然，凤玉吟来不及避开，两人的唇乍然之间贴在了一起。
　　纵然只有一瞬间，但对玉飞麟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样近的距离，足够他看到对方眼瞳里刹那间的变化。其实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卑鄙，但在走之前，总想了却一桩心里的遗憾。
　　不过在那之后又很快感觉到了庆幸。因为他要走了，幸好他不是凤玉吟爱的人。不然他该有多伤心啊。
　　原来一个人在临死前最害怕的不是自己将要与这个世界永远告别，而是害怕自己走了之后，心里最牵挂的人要孤孤单单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幸好他不需要有这样的担忧，因为凤玉吟的余生里原本也没有他。
　　“回去再跟你算账。”
　　玉飞麟听到凤玉吟小声嘀咕了一句，听不出究竟是真的生气了，还是在故意恐吓他。他知道凤玉吟没有躲开其实是他的仁慈。他对谁都心软，唯独对自己才最狠心。这样的人，不做帝王也罢，否则他要背负的实在太多了。
　　“如果你哥知道我占你便宜，肯定又要喊打喊杀。”
　　暧昧的火花转瞬即逝，再开口时玉飞麟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变得轻松起来。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凉风迎面吹来，似乎将周遭的灼热一下子驱散了许多，他隐约听到周围有人在欢呼，只是抬起头看向四周的时候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
　　其实就算没有中尸毒，他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他的腿伤得太重，在沼泽的时候如果不是凤玉吟硬拖着他，只怕他已经被那些尸人分食而尽。凤玉吟不让他看腿上的伤，但是他感觉得到，他心里很清楚，他的腿已经废了。
　　“到了！我们找到出口了！”
　　众人护着凤玉吟从一片看似绝路的密林从中硬闯了出去，没先到穿过这片密林之后，眼前竟一片开朗，不过通向谷底的山坡十分陡峭，而且巨石嶙峋，不过如果能转移到谷底那片开阔的地带，尸人失去了瘴气和迷雾的掩护便会无所遁形，如此一来形势便会大为逆转。
　　可问题在于这片绝壁实在太过陡峭，山谷之间还横着一道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旦失足摔下，必定尸骨无存。
　　“凤王，我们先护送您下去。”
　　虽然撤到这里已经暂时安全，但隔着密林还能看到那边映红天际的火光和群尸咆哮的嘶吼声。已经数不清那片沼林里到底隐藏了多少尸人，他们就像是怎么也杀不完一样，源源不绝地涌上来。而且听声音应该很快也会追到这里。
　　看这人数，恐怕远远不止一万人，足以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
　　凤玉吟自然知道此时为他殿后的人凶多吉少，可心中纵有万般不忍也不能感情用事，如果他也被困死在这里，夕景华该怎么办？就算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拼死冲出去回到他身边。
　　况且还有玉飞麟，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玉吟，你把我放下来吧。”
　　“你是不是要我点住你的穴道你才能闭嘴！”
　　凤玉吟看了一眼正向他们蔓延而来的火势，终于不再犹豫，背着玉飞麟先一步跳下了绝壁。其他众人为了凤玉吟的安全着想，本想劝他将玉飞麟交给其他人，但看凤玉吟那决绝坚定的表情也知此人于他甚为重要，在这种生死关头，他无论如何不会将玉飞麟弃之不顾。
　　况且先前在沼泽的时候，他被尸人所困，凤玉吟为了救他也差点被拖入沼泥之中。这样的感情就算用生死之交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腿伤算什么，当初我被云清珏打碎了膝盖都能重新站起来，你这点伤还能难得住曾大夫吗？如果他不肯救你，大不了我就再给他当一次药人，一定让你恢复得与从前一样，你听到没有！”
　　半壁山崖上的风从两人的身畔呼啸而过，凤玉吟背着玉飞麟悬在陡峭的山壁和岩石间，就好像一阵狂风吹过就能让他们两个人坠入深渊一般。凤玉吟怕玉飞麟支撑不住，只能一只手攀着岩壁，一只手托住他的身子，不消片刻玉飞麟便看到他抓住山岩的手就已经鲜血淋漓。
　　先前用纱布裹住的伤口又已经开始渗血，再这样下去，凤玉吟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玉吟，你想过没有，如果这里是陷阱，你哥那里必然也有危险……”
　　玉飞麟靠在凤玉吟耳边，两人脸颊的肌肤紧紧相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凤玉吟的体温，即使他的身体已经被山风吹得冰冷麻木，但只有那一点温度也足以让他的心继续跳动下去。
　　多好，就算离开，也是带着你的温度离开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凤玉吟厉声打断玉飞麟的话，从他们在沼林被伏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他和夕景华都算错了，他们自始至终都还在贺兰璟的掌控之中，就如玉飞麟所言，他既然已经料定了一切，自然也会有别的手段来对付夕景华，如今他武功尽失，就算有鬼门的高手从旁保护，可那贺兰璟的武功更加深不可测，如果他真的对夕景华下手，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恨不得马上就回到夕景华的身边，一刻都不要耽误。
　　“你既然知道，就放下我吧。”
　　玉飞麟伸出手，抓着还算干净的衣袖帮凤玉吟把脸上的血和汗一点一点擦掉。他说话的语气平和得不像是在求死，就像是情人间温柔缱绻的耳语，但每个字都扎在凤玉吟的心上，让他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这个人生来就喜欢潇洒，就算要走，也不想走的太狼狈。堂堂蓬莱阁的阁主，轻功天下第一的玉飞麟，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向我那三千红粉知己交代？”
　　“别说了……”
　　“其实我是有私心的，你我这么相识一场，日后你随夕景华走了，过个十年八年或许连我的样子都不会记得。但是现在陪你这一趟，你就不会忘了我了，对吧。”
　　“……你就这么点出息么……”
　　凤玉吟的声音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他已经听到了山崖顶上传来的打斗声，漫天而来的火光最后一次照亮了玉飞麟的眼睛，他用力睁大了双眼，黑色的瞳孔倒映着那被映照成血色的天幕。
　　“玉吟，你说，人到了下面，真的会喝孟婆汤，过奈何桥吗……”
　　凤玉吟仰头看向崖顶，狂风卷落的血雨还带着一丝温热的体温，溅落到他脸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烫得要燃烧起来。
　　“阎王怕是不敢收你。”
　　凤玉吟勉力挤出一丝笑，转头看向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玉飞麟：“我是大鵷的天子，我不许他收你，他便不能收你。”
　　“那就做个孤魂野鬼缠着你也好。”
　　玉飞麟笑道：“非得把夕景华气个半死不可。”
　　他说到这，慢慢举起衣袖拂过凤玉吟的眼角，凤玉吟想抓住他的手，但就在这时他突然伸手指向崖上，大喊了一声。
　　“夕景华，你怎么来了！”
　　凤玉吟一惊，刚要抬头看去，突然感觉背上被人猛地推了一下，那一瞬间来得实在太快，快得他几乎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压在他肩头的重量一瞬消失，他脚下骤然一滑，拼命用手扒住石壁才稳住不断向下滑落的身体。
　　他的另一只手在苍茫的夜色里徒劳地挽了一下。
　　玉飞麟就像是一只被夜色蓦然吞噬的蝶，白色的衣袍在苍风中如同双翼般绽开，然后急速地下坠。
　　直到他消失在凤玉吟视线的最后一刻，他还能感觉到，他的眼睛里藏着盈盈的笑意。
　　就像他们第一次在汴州的街头相遇，穿着一身水蓝色衣衫的风流公子执着一柄折扇，身影翩翩地走到他的面前。
　　他还记得扇面上写着，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玉飞麟……”

　　从前我去皇宫盗宝，见过你的画像，画得倒是器宇轩昂，只是少了些人气。你看现在这样多好。

　　我是个贪恋红尘的俗人，你却让我不谈风月。可这风月之事，你让我不谈我就不谈吗？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自己的心上人跟别人成双成对，有什么惨事快说来让我听听，我最喜欢看戏。

　　玉吟，我平生最后一个愿望送给你吧。就祝你与夕景华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玉飞麟——！”
　　前尘种种，如浮云散，凤玉吟撑着最后的力气朝着那黑暗无尽的幽谷厉声大喊。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山谷之间的凄旋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