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第二部》狐悦

83、孤命相依

　　夕景华折返房中已是后半夜。贺兰璟此番召他前去并不只是为了顾南楚被杀一事，另一件要事便是西南属地的藩王已暗中向贺兰璟传信，只等京中将令一出，他们便会在边境起事，届时大鵷四境便兵连祸结，再无宁日。
　　夕景华直到关上房门的前一刻，脸上的表情都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全然冷酷，麻木不仁，他的确如贺兰璟所期待的那样，将一个冷血无情的帝王演绎得淋漓尽致。然而当那扇房门合上的刹那间，他那拼命伪装的冷漠才终于如被融化的冰封一般从他的脸上乍然褪去。
　　他扶着房门几乎支撑不住身体向下倒去。
　　只要一回忆起木匣中那颗被血色模糊的苍白面孔，他就能感到一种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的强烈不适。
　　而或许比那更加令他五内如焚的，是苏情那被阴翳覆盖的双眼。
　　对于顾南楚的死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那几乎就是命中不可逃避的一劫，只是当这一天以这种形式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才蓦然意识到，所谓天道有多残忍。
　　他和凤玉吟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么？
　　兄弟相恋，罔顾天伦，他们的罪孽只怕比顾南楚更甚吧。
　　夕景华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没有内力维系的身体感到了一股钻心刺骨的寒意从肺腑之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而就在他神思混乱之际，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肩上，紧绷的身体一刹那间做出了抗拒的反应，而对方却在他挥开自己的瞬间将他一把拉进了自己怀中。
　　“玉，玉吟……”
　　窗上落下的清光照亮了近在咫尺的那张面孔，夕景华慌乱的心一瞬平静下来，可接着他又马上不安地扶住对方肩上下打量起来：“你怎么……鬼婆怎么没拦着你，你的伤……”
　　他才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而凤玉吟比他预计醒来的更快。他担心地看着抚着对方的身体，关切道：“身子觉得如何？你该多休息才是。”
　　凤玉吟被他这过分担忧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他又不是玻璃堆的，哪有那么娇弱，况且这人不在自己身边，自己又岂能睡得安稳，几乎他一离开自己就醒了。虽说身上还十分疲倦，但运功调息了一番之后倒也没有大碍了。
　　“我怕我这一觉睡过去，醒来时你又不见了。真该拿链子把你拴在身边，这样我才能真正安心。”
　　这本是一句再甜蜜不过的情话，却听得夕景华心中百味杂陈。他不由地用力收紧手臂，就像害怕再失去什么一样反过来将凤玉吟锁在自己怀中。
　　“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凤玉吟从鬼婆那里得知夕景华被贺兰璟连夜召去议事便已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一醒过来就忍着身上的不适找了上来。如今看来预感果然是对的，夕景华这副模样让他简直恨不得冲出去把贺兰璟碎尸万段。
　　“不要紧，只是有点累了。”
　　夕景华靠在凤玉吟的怀里缓缓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只有这一刻他才能感觉到心跳的平和。凤玉吟看出他明显是在回避问题，但是又不忍心在这种时候继续逼问，只能在心里兀自叹气，轻轻抚着他的后背劝道：“那就睡吧，我陪着你，先睡一觉再说。”
　　夕景华却难得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地摇了摇头，抱紧凤玉吟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再抱一会儿。”
　　凤玉吟对着他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实在没辙了，只好和他一起在门边坐了下来。夕景华在外人面前素来强硬，恐怕也只有在凤玉吟的面前才会露出如此脆弱无助的一面。这偌大的天下，也就只有彼此相拥的方寸天地，才是他真正的归属。
　　“玉吟，你会觉得我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吗？”
　　凤玉吟闻言，正抚着长发的手不觉微微停了一下。夕景华似乎已经从这轻微的变化中察觉到了什么，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当年我离宫之时便一再告诫自己，这世上除了自己再无人可信。这么多年来，我在鬼门之中虽身居高位，却也从未与任何人真正交过心。若我告诉你，我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你，你会怕我吗？”
　　“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到现在才来问我这个？”
　　凤玉吟等了半天，结果却等来这么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就算他爱他至深，爱他入骨，但他也从来不会否定夕景华一直都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他当年利用云家兄弟，利用楚归鸿，利用可以为他所利用的一切留在自己身边，一步步腐蚀自己的心，一步步将自己拖入他早就设好的牢笼，让自己从此一无所有唯有他可以依靠。这些，凤玉吟全都清清楚楚。
　　他的手腕，他的心思，他的狠毒无情，他的冷酷决绝，他所有的一切，凤玉吟都了然于心。
　　所以现在才来问他怕不怕不是很可笑吗？
　　“我……有的时候，都会害怕我自己……”
　　夕景华枕在凤玉吟的膝上仰头看着对方的眼睛，凤玉吟用手轻轻拂开他额前的碎发，俯下身在他额上吻了吻：“我想恐怕不止是我，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你是个怎样的人。”
　　“既霸道也不听劝，专断独行，任性妄为，跟着你的人都要时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等等……”
　　夕景华听到这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打断他的话：“你真的是在安慰我吗？你存心气我是不是？”
　　凤玉吟被他那委委屈屈的模样逗得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把捧住他的脸在他鼻尖上轻轻蹭了一下：“说你几句还委屈了，你自己说，是不是成日把冷秋和苏情他们气得够呛，我可不是给他们打抱不平，我只是……”
　　他正说着，忽然看到夕景华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惊得他慌忙将身子凑近过去，小心问道：“怎么了？真的生气了？”
　　“不……”
　　夕景华摇了摇头，他原本是打算隐瞒顾南楚与苏情的事，他知道凤玉吟虽在那帝位上磨砺了多年，但心性却远比他温柔得多。这段日子以来他和苏情朝夕相处，早已将他视作挚友，若是让他知道百里胤不但将他变成了尸人，甚至还令他亲手杀了自己心爱之人，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你说话呀，从回来就一直神色恍惚，贺兰璟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非要我亲自去问是不是？”
　　“万万不可！”
　　夕景华闻言慌忙抓紧凤玉吟的手。他如果不是真的失了方寸就不会听不出凤玉吟这话不过是假意试探，他这种种反常表现让凤玉吟更加感到不安，但不用猛药似乎又逼不出真相来，他只得狠心掰开夕景华的手，故作生气道：“到了现在都不肯对我说一句实话，你要我日后如何信你？！放手！”
　　“玉吟！”
　　夕景华怕他当真冲动之下走出这屋子，忙一把搂紧他的腰将他拖住：“我告诉你便是，是因为苏情和南楚的事。”
　　“苏情和顾庄主？”
　　凤玉吟转身拉住夕景华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苏情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先前分别时，苏情还信誓旦旦地跟他说有百里胤护着，贺兰璟不会为难他。难道是自己昏迷的这段日子又发生了什么变故？
　　夕景华敌不过他再三追问，只得将自己在贺兰璟书房所见的一幕具实以告。凤玉吟沉默地听着他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那些惊心动魄的画面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但他几乎也可以想见夕景华打开那只木匣子时所受到的震撼。
　　贺兰璟就是要一寸寸地蚕食掉夕景华内心残存的感情，让他无所牵挂地去完成所谓的江山霸业。
　　凤玉吟从未像现在此刻这样痛恨过一个人。甚至连他被夕景华疯狂折磨的时候，他都未曾真正恨过贺兰璟，但是现在，他是真的想去亲手杀了他，亲手将他挫骨扬灰！
　　“玉吟！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想替苏情报仇，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绝不能在此时动手，你听到没有！”
　　夕景华一把握住他攥紧的手，厉声道：“苏情和南楚我未能保住，无论如何我也要保住你！”
　　凤玉吟思绪正乱，被夕景华的话立时惊醒过来，这才惊觉自己手心里竟已被指尖掐的血迹斑斑。
　　不过这刺痛也忽然之间令他混沌不明的思绪乍然一明。
　　“等一下，你说苏情被百里胤用尸蛊控制？”
　　夕景华被他这一反问也怔住了。
　　“这是你亲眼所见？”
　　“是。”
　　夕景华一连两问，也察觉出凤玉吟话中有话，不禁心急催促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当初曾大夫以我为引炼药，是而我的血能解百毒，冷秋说过，毒蛊本是一家，所以之前我和苏情分开时，我未免他再被百里胤暗中下蛊控制，特意将我的血涂在避毒水玉上，交给他随身佩戴。就算不能完全抵抗尸蛊的毒性，但至少不会令他完全丧失心性。只要他尚有一丝清醒，又怎会去杀顾庄主？这不是很蹊跷么？”
　　“你把玉飞麟的水玉交给苏情了？”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