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第二部》狐悦

82、明争暗斗

　　多年前在一次闲谈间，顾南楚曾对夕景华偶然提及过一件事。夕景华虽天资过人，聪颖绝顶，但在玄门易术上却并无天赋，因而在顾老宗主门下这么多年也未能习得一二皮毛，而顾南楚恰恰与他相反。顾南楚在习武上资质平平，却在阴阳五行八卦之术方面悟性颇高，拜入棋圣门下之后，未出几年便已将玄门易术与棋艺融会贯通。以棋局观天命，世间万象皆在这黑白二子之间。
　　如此天赋既是幸事，也是不幸。古人有云，天机不可泄露，凡事若看得太近必折福寿。所以自他出师之后，棋圣便封山不出，而他已受父命，终日隐居扶玉山南，避世而居。
　　顾老庄主之所以命他不得踏出扶玉茶庄，一是不想他卷入江湖纷争，其二则是因为顾老庄主早已算中他命中将有一劫，而且还是死劫。
　　为渡此劫，顾老庄主临终前再三叮嘱顾南楚不得与苏情太过亲近，否则必有性命之忧。
　　可惜，天命之所以为天命，人力又岂能轻易抗拒？
　　夕景华在看到那只被血染红的木匣时，心中已有强烈的预感。苏情种种反常的表现，以及贺兰璟眼中掠过的那一线杀机似乎都在告诉他，这匣中所盛的会是何物。
　　“景华，为何还不打开一看？”
　　夕景华的手按在那木匣子上停顿了片刻，他知道这又是一场试探。贺兰璟知道他与顾南楚乃是至交，他的父亲更是自己的授业恩师，所以才命他亲自打开匣子一验真伪。
　　身为鬼门宗主，要在这血雨腥风的江湖立足，夕景华的手中又何尝没染过无辜者的鲜血，只是当他的手触碰到那匣子上冷凝的血迹后，他的心无声地颤抖起来。
　　夕景华终于还是在贺兰璟那阴鸷莫测的目光下缓缓打开了那只匣子。
　　他的呼吸很平静，平静到连他自己都快要相信，自己当真是对眼前所见的一切毫无所感。
　　那是一个人的首级，顾南楚的首级。
　　夕景华永远都记得自己在扶玉山庄第一次见到顾南楚的情形，他比自己虚长几岁，穿着淡青色的长衫，系着淡青色的发带，乌黑的长发在松软温和的南风中轻轻扬起，他笑的时候眼睛就像是一泓倒映着月色的清泉，澄澈明亮得没有一丝俗世的尘埃。
　　夕景华未敢想象他在临死前究竟遭遇过什么，他从那张苍白的，覆满阴翳的面孔上猜测不出任何可能。他想苏情下手得太快，让他连绝望都未曾体会到便已经送了性命。
　　那张脸让他感到冰冷又陌生，似乎完全不像他所熟悉的顾南楚，可是他知道那就是顾南楚。他死了，应了他的劫，终究还是天命难违。
　　“顾南楚一死，鬼门中那些忠心追随顾家的旧部便只能归顺于你了。”
　　“若是他们仍不肯归属呢？”
　　“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贺兰璟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夕景华的肩：“顾南楚的确是个人才，本可堪当大用，可惜他走错了一步，不能为你所有，这样的人你也留他不得。”
　　夕景华对此不置可否，而是又将目光看向了正站在百里胤身旁的苏情。他还保持着和自己进来时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姿势，形同傀儡，无知无觉。
　　他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昔日那种夺目的，骄阳一般的明艳的神采，有的只是一片如冷灰一样的苍白。
　　“你将他做成了活尸？”
　　夕景华问话的语气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百里胤也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唯有如此才能令他全心全意效忠于宗主。”
　　“我以为你会待他有所不同。”
　　夕景华走到苏情的面前，刚要伸手抬起他的脸就看到百里胤那个刀锋般冷冽的目光看向自己。夕景华迎着他那道目光，似笑非笑道：“怎么，想把我也变成活尸？”
　　“胤儿，不得无礼！”
　　贺兰璟虽重用百里胤，可说到底他终究也只是外人，贺兰璟自然是对夕景华更加回护。百里胤被贺兰璟厉声喝止，这才低下头向后退了退。夕景华却并未就此罢休，冷笑着回头看向贺兰璟：“父亲，你的爱将似乎对我颇有不服，大约是觉得我这鬼门宗主有名无实？”
　　“景华何出此言，胤儿生性孤僻，不喜与生人来往，但他跟随为父多年，忠心耿耿，为父可以替他担保，对你绝无不敬之意。”
　　“当真？”
　　夕景华目光如冰地紧紧盯着已经将头低下的百里胤，贺兰璟见他并不应声，忙厉声提醒道：“胤儿！”
　　“属下绝无不敬之意。”
　　百里胤一字一句，话中处处皆透着森森寒意，嘴上说是无不敬之意，心里只怕恨不得把夕景华千刀万剐才好。
　　“忠诚二字可不能光用嘴说。”
　　夕景华的眼神轻飘飘地从百里胤身上移开，语气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嘲讽道：“这次诛杀顾南楚，你立下首功，自当封赏。不过这件事至此尚不算完，如今我们既已杀了顾南楚，当务之急是尽快稳固顾家的势力，如今他们群龙无首，真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贺兰璟先前见夕景华处处针对百里胤，还以为他还念及与顾南楚的私交之情故意为难百里胤，可如今听他话锋这么一转，这才放下心来。
　　“那依你之见……”
　　夕景华步履缓缓地绕过百里胤，然后将手轻轻搭在了苏情的肩上，百里胤藏在袖中的手不觉一紧，但是余光瞥见贺兰璟冰冷威吓的目光，又无可奈何地将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依我之见，应该将顾南楚的首级直接送回扶玉茶庄，以此来试探各方的态度，倘若他们当即归顺，那便既往不咎，若还有异议便格杀勿论。”
　　“此举恐怕会令门中人心动荡，更可能会激起顾家旧部的联手抵抗。”
　　“父亲方才不是说了，既不能为我所用，留着便是祸害。偌大的天下，多得是能人异士，那些怀有异心之人，不如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贺兰璟之前的确有清洗鬼门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夕景华竟会比他先一步提出来。此举的确极有可能引来更大的反噬，可是为君者当有如此铁血手腕才能坐稳江山。是而他听完夕景华的话便不禁大笑道：“说得好！顾家的势力在鬼门之中盘踞得太深，对你始终是个威胁，如今顾南楚已死，也该他们选定立场的时候了。”
　　“父亲既然也有此意，那不如就让百里胤即刻启程前往玉扶山庄。”
　　“你打算让胤儿去？”
　　“自是让他前去最为合适。”
　　夕景华并不解释此举的用意，而是笑着反问道：“父亲不舍得让他去？”
　　贺兰璟一时之间没想到夕景华会这样反问，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哪里的话，景华既有如此安排，那胤儿便走这一趟吧。”
　　百里胤对贺兰璟向来言听计从，此次有了夕景华的介入，他虽心生不满却也并不会放在脸上，正要应下这趟任务时却听夕景华又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此番任务你一人前去即可，苏情要留下，我另有他用。”
　　“什么？！”
　　百里胤脸色陡然一变，全然忘了分寸，猛然之间抬头看向夕景华：“不行，他必须跟我一起走！”
　　“胤儿！”
　　贺兰璟看到他眼中杀意毕露，上前一步将夕景华护在身后，接着厉声怒斥道：“退下！”
　　“苏情必须留在我身边。”
　　百里胤泛着寒光的眼睛掠过贺兰璟紧紧盯着夕景华，像是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一般，可不待他动手，贺兰璟已经扬手一掌落了下来。
　　百里胤不及闪避，被贺兰璟那一巴掌正中脸颊，打得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才狼狈站定，平日里掩盖在黑色斗篷里的面孔露了出来，那张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上只有鲜红的掌印显得尤为刺目。
　　“混账东西！竟敢对我儿动杀心。”
　　贺兰璟难得露出疾言厉色的一面，这一巴掌是当真动了怒火，所以完全没有控制力道，打得百里胤嘴角鲜血直涌。夕景华面色如铁地站在贺兰璟身后看着这一出好戏，从他眼神里透出的鄙夷和讥讽就像是在故意激怒百里胤。
　　“别忘了你的身份，他是主你是奴，当真以为我疼爱你，就能纵容你一再犯上？！滚出去！”
　　百里胤捏紧了拳头，几乎将牙关咬碎，沉默了许久后才从喉咙里含恨带血地挤出一个是字。
　　贺兰璟训斥完百里胤后又回头去看夕景华，他依旧面无表情，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贺兰璟一时之间是真的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为何故意为难百里胤？因为他擅自做主杀了顾南楚？”
　　顾南楚的首级还静静地摆放在贺兰璟的书桌上，从始至终苏情没有抬头看过一眼。他就如同一具还有呼吸的行尸走肉，外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已与他无关。
　　亦或者说，在他被种下尸蛊的那一刻，真正的苏情就已经死去了。
　　这样想来，至少他不必清醒地去面对自己杀手挚爱之人的痛苦。
　　“顾南楚的死是所有计划里必须执行的一环，百里胤做的很好。”夕景华施施然地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了下来，桌上的茶水还未凉，他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喉：“而我坚持要留下苏情，只不过是为了让百里胤今后能够更加忠心地为我做事。”
　　“怎么说？”
　　“父亲难道看不出，他的心思早已不在你我身上。若是再不加以约束，总有一日这毒虫会反过来咬我们一口。”
　　贺兰璟闻言心头一震，似是被他一语点中了心事。
　　他当然知道百里胤此人并不可靠，这么多年来他之所以心甘情愿为自己驱使不过是因为自己允诺过他，会帮他得到他想要的那个人。如今他既已得到了苏情，是否还会像从前那般对自己唯命是从？这件事就算夕景华不点破，贺兰璟也已经在心里盘算多时。
　　“父亲一直教我，若要真正控制住一个人，便要将他的命脉紧紧握在自己手中。我这么做，都是为了大局着想。百里胤不过是一颗棋子，你我不必对他投入太多感情。这颗马前卒的唯一价值就是为我们父子二人冲锋陷阵，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