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第二部》狐悦

42、红叶之盟

　　夕景华背着凤玉吟沿山路徐徐前行，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往事，这山路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走。只是一路上夕景华只字未提及要带凤玉吟去见的那位故人，这反而让他愈发好奇了。
　　“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了。”
　　行至密林深处，山涧落下的水声愈发清晰，周围林中都弥漫着潮湿的水雾，把两人的衣服都沾得有些湿润。不过这里草木丰茂，倒是遮去了不少山顶的日光，比在山下时要明显清凉许多，不过这一路翻山越岭走来，就算是夕景华这样的绝世高手也难免要出一身热汗。
　　“我又不累，倒是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就在前面了。”
　　夕景华回首看了一眼凤玉吟，那目光就像是被晨间山露浸润过，清亮得让人禁不住心头一跳。凤玉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再往前走就是飞瀑高悬的峭壁，喧嚣的水声穿过重重的树影显得愈发清晰。
　　“待会儿抱紧我。”
　　许是快到目的地了，夕景华的脚步变得比先前更加轻快起来。只不过这地方实在不像有人居住，夕景华带他来这里，究竟想见谁？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段，一直到山间的断崖边上才停下了脚步。对面就是百丈高崖，澎湃的水幕从高处飞溅而下，水声震耳欲聋，仿佛世间的一切在这天地间恢弘浩荡的声音面前都变得不足为道。
　　“小心。”
　　凤玉吟见夕景华还要往前走，慌忙出声提醒了一句。夕景华回头对他笑了笑，又把托住他的手臂向上抬了抬，柔声提醒道：“一定要抱紧了，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该不会是想……”
　　凤玉吟望着距离他们几丈远的瀑布，不禁惊讶道：“你是要用轻功飞过去？”
　　“这段路我来来回回无数次，安全得很。”
　　夕景华毫不在意地笑道：“不过还是第一次两个人一起过来。你别怕，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
　　“这有什么好怕的。”
　　凤玉吟想说上一次他一个人躲避尸人的围捕时坠下的山崖比这里还要陡峭，不过又转念一想，此事还是不要多说的好，免得又让夕景华多心。
　　“那我们就过去了？”
　　“嗯。”
　　凤玉吟虽然嘴上说不怕，可还是乖乖照着夕景华的话用力搂紧了他。夕景华走到崖边，忽地腾空而起，飞瀑溅起的水珠在山腰凝成五彩斑斓的光晕，凤玉吟禁不住被那奇幻的景象吸引，抬头向高处看去，盛开在山崖峭壁之上的无名花树被风吹起漫天的缤纷，在日光的照耀下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变得如同水晶雕琢一般的精美。
　　而夕景华背着凤玉吟，身形如振翅的大鵷一般轻灵飘逸地跃过脚下的千丈深渊。凤玉吟曾听人说过武功修炼到一定的境界，飞花落叶皆可伤人，但却没想到夕景华竟能借着那花落之力纵身如飞。看他脚下踏着飘落的飞红，一步一个起落，转眼之间便带着他落在了飞瀑之下。他这时才发现水幕之后竟然别有洞天，夕景华甫一落定便翻掌打向那道水幕，只见掌风霎时将那水幕向两边分开，里面竟然是一个天然的石洞。
　　“如何？”
　　夕景华背起凤玉吟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跃入水帘之中。凤玉吟也不禁由衷感慨：“当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你自幼身在宫中，虽受圣人之言熏陶教诲，却终究还是囿困于方寸之地，错过了这世上许多风景。往后等你身体大好，我一定带你走遍天下名山大川，看尽这世间的繁华美景。”
　　这些话光是听着都已经让人心向往之，凤玉吟真恨不得这腿马上就能下地走路，这样便一刻也不必耽误下去，和夕景华一起离开这是是非非纷纷扰扰的江湖和朝堂，去过只有他们两人的逍遥日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瀑布后面的山洞里面竟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看上去更加不像能住人的地方。
　　“到现在还卖关子吗？快告诉我你到底要带我去见谁。”
　　“别急，帮我先点个火石。”
　　夕景华一边说着一边整了整身上被沾湿的衣衫，看样子确实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物。凤玉吟只能把满腹的疑惑暂时压下，依他所言点燃了山洞石壁上的挂灯。那山洞十分狭窄，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周遭都是沾着水汽的光滑石壁，凤玉吟用手触了一下，那石壁表面一片湿冷，甚至还透着一丝寒意。
　　“这地方我只带过你一个人过来。待会儿无论你瞧见什么都不要害怕。”
　　凤玉吟笑道：“莫非是什么山精水怪？”
　　夕景华摇了摇头，踏着地上湿滑的石板一步步向深处走去。洞外的水声渐渐远了，周围慢慢开始安静下来，凤玉吟将沿途的挂灯逐一点亮，但那洞依旧深不见底，好像走不到尽头一样。
　　但不知道为何，从踏入这里之后，夕景华就变得异常沉默，那种沉默之中好像透着一种无言的伤感，凤玉吟不敢开口打扰他，只能沉默地陪着他一步步向洞穴深处走去。那样一路不知走出了多远，前方的路豁然之间变得宽敞起来，凤玉吟好奇地探头向前看去，这时夕景华接过他手里的火点，只见墙壁上的火光骤然连成一片，接着整个洞穴都被照亮得如同白昼。
　　“这，这是……”
　　眼前的那间洞穴约莫有四五十尺见方，乍一眼看过去里面空无一物，但等凤玉吟再仔细一看，却见那黑色石壁投下的阴影之中，隐约有一方形似墓碑似的东西伫立着。凤玉吟不由头皮一紧，这时夕景华已经将他轻轻放了下来，凤玉吟一把握住他的手，声音略带沙哑地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我娘亲的墓。”
　　夕景华感觉到凤玉吟的紧张，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这里是她的衣冠冢。”
　　宫中素有规矩，被关入冷宫的嫔妃死后，既不能葬入皇陵，亦不能魂归故里，需由掌管吉凶二礼的清吏司统一收敛入棺，葬入群墓之中。当年兰妃惨死冷宫，她的尸骨已无处可寻，夕景华唯有将她的贴身遗物葬入此地，以尽孝道。
　　“我娘祖籍江南灵邬，我一直想着要将她的坟冢移回故乡。可是早年我心魔缠身，唯有在此地才能平复心绪，师傅知我思母心切，便劝我就将她葬在这灵山秀水之地，从此母子相伴，也算是一场天伦之情。”
　　夕景华说着，徐徐走到那无字墓碑前，抬起衣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光滑如新的墓碑。
　　“我带你来此地，并不是要旧事重提。当年我离宫时曾答应过娘亲，无论生死不入皇城，结果是我违背了誓言。”夕景华说罢，撩起衣袍在墓前跪了下来。凤玉吟的目光被烛火照耀得闪烁不定，收在袖中的手也不由慢慢攥紧。
　　“我不但入了皇城，还将你带了出来。我明知此举有悖天理，罔顾人伦，可我还是去做了。”
　　“哥……”
　　“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可心里未必能真正放下，就像我当初心魔缠身一样，过去铸下的错已无挽回的可能，但是你我既已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会后悔，也绝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
　　凤玉吟听到此话，心头不觉一阵激荡，他知道这天底下最动人的誓言也不过如此。纵然悖逆伦常，罔顾天理，明知罪孽深重，万死难偿，可他们还是要走下去，哪怕前面是万仞绝壁，是刀山火海，是永生永世不复解脱的无间地狱，他们也要牵着彼此的手一直走下去。
　　这样的情意，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凤玉吟慢慢将身子从石壁上坐直起来，那双被烛火映照得泛红的双眼紧紧注视着夕景华，似是要将所有的爱意与温柔都给他一个人。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但好像从这个对视的眼神里已经看懂了对方心中所想。夕景华起身走到凤玉吟的身畔，将他慢慢扶起，然后搂着他走到那无字碑前。
　　凤玉吟忍着双膝的剧痛，在那墓碑前跪了下来。
　　他曾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自他登基之后，这双腿只跪过浩浩天地，冥冥众神。而如今，他跪在这方墓碑之前，将额头用力叩向地面。
　　一下，两下，三下。
　　当他再次抬起身时，夕景华也已经与他并肩跪了下来。
　　他牵住凤玉吟的手，细细为他擦去额头上的血迹，那伤痕宛如点在眉心的朱砂，衬得那张面孔格外的明艳动人。
　　“娘亲，这便是我一生守护之人。”
　　夕景华握住凤玉吟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郑重。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今日谨以天地为媒，以高堂为证，我夕氏子孙景华与凤氏玉吟一堂缔约，良缘永结，白发之誓，百死无悔。”
　　他说完，两人彼此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一起向着空碑跪拜下去。
　　一拜以告天地，皎皎之心，日月可证。
　　二拜以告高堂，同心同德，百折不悔。
　　三拜以告夫妻，红叶之盟，永生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