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夜雨第二部》狐悦

102、大结局 下篇

　　“别过去！”
　　凤玉吟的脚步刚要抬起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他略作迟疑的片刻，眼前的那道人影便忽然之间一晃而至。凤玉吟心头一震，下意识地闪身避开，而对方的掌风已经迎面而来，这一掌威力非凡，凤玉吟纵然险险避开，但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那强劲的掌力震得有些发麻，倘若没有避开这一掌，恐怕他已经受了内伤了。
　　“哥！”
　　虽说在来这里之前，凤玉吟的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一再告诫自己，无论局面演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必须咬紧牙关撑下去。可是当他真正面对这个全然陌生，杀伐狠绝的夕景华时，先前筑起的心防就像是被瞬间瓦解了一般，那犀利冷冽满是仇恨的眼神看得他不由自主地全身颤栗，不战而败。
　　“陛下小心！”
　　凤玉吟仓促避开夕景华的掌风，正惊魂未定之际，对方杀招又至，若非孙昊阳忽然扬声示警，凤玉吟这才勉力出手将他挡住，但对方掌力霸道异常，硬生生将他逼退数步。凤玉吟连连向后退去，尚不及站稳就看到夕景华身形如鬼魅一般袭向正站在门边的孙昊阳。
　　他的身法委实太快，也太过诡异，纵然凤玉吟的功力早已几倍于先前，但是面对咄咄逼人的夕景华，他终究还是不可能真的心无旁骛全力以对。
　　而这时夕景华已经掠向了孙昊阳，他原本就武功低微，再加上伤病缠身，面对夕景华这足以问鼎武林的高手，自然是毫无反抗之力，被他一掌掀翻在了地上。
　　“哥！”
　　夕景华这一掌眼看就要落在孙昊阳的胸口，却不想凤玉吟会突然出手阻挡，夕景华眼锋一转，反掌便又与凤玉吟对上。凤玉吟自是无意伤他，趁他分神之际一把拽起倒在地上的孙昊阳，将他推出战圈，可自己却不得不生受夕景华一掌。那掌力势若千钧，震得凤玉吟肩头一阵刺骨之痛。
　　“走！”
　　凤玉吟方一站稳便冲着孙昊阳厉声吼道。而这时夕景华身形施施然地落在几步之外，一边弹着身上落下的尘埃，一边面色如冰地盯着凤玉吟冷笑道：“今日你们谁都别想走。”
　　“陛下，他已经走火入魔，你不能留在这里。”
　　“住口！”
　　凤玉吟厉声打断他的话：“不想死就马上给我滚！我只答应过皇叔救你一次而已！”
　　孙昊阳脸色煞白地靠在墙边，他知道自己此刻不应该再留在此地，他应该尽快想办法回到凤怀璧的身边，可是他也知道，若是阵眼不破，整个皇城都会毁于一旦，到那时谁也救不了凤怀璧。
　　“我的好弟弟，你可真为咱们的皇叔着想啊。不过也对，你们凤家人素来护短，这一点我早就见识到了。”
　　夕景华说罢，忽地将那宽大的衣袖一扬，沉重的宫门便轰然一声紧紧合上。夕景华向凤玉吟缓缓走了两步后，停在了贺兰璟的尸首前。凤玉吟见他目光看向贺兰璟，又想起他临死前所说的话，心中不免感到不安。
　　他的手中沾染着夕景华生身父母的鲜血，这罪孽，如何能偿？
　　而夕景华看着那具尸体的眼神却冰冷得像是在看一把枯枝或者一块石头，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活人的感情，全然的冷漠，那才真正叫人不寒而栗。
　　他伸手握住那柄贯穿贺兰璟胸口的长剑，几乎毫不犹豫地将那柄沾染着黑血的剑从伤口处拔了出来。剑刃从已经死亡的肉身上肆意地划过，黑血溅落在地上，留下一大片诡异的血痕。
　　凤玉吟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
　　夕景华抬起眼眸看向了他。
　　那双曾经注满温柔，深情入骨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凛冽极寒的冰封与霜雪。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他嘴边的笑容让人格外感到陌生和恐惧。
　　“你似乎，害怕了？”
　　夕景华轻轻举起那柄剑，抬起衣袖将那剑锋上的血迹一一擦去。他的动作缓慢而悠然，仿佛擦拭的并不是一柄杀人取命的凶器，他的脸上充满着一种赏玩一般，戏谑而冰冷的笑意，他的动作让凤玉吟感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颤栗起来。
　　“哥……”
　　凤玉吟喉头涌上一阵酸涩，那一声‘哥’似乎都已经用尽了他身上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哥？”
　　夕景华从微微抿起的唇缝里挤出一声嗤笑，他从贺兰璟的尸首上轻轻越过，然后一脚将那原本就已经摔得支离破碎的玉笛碾在脚下。凤玉吟听到他脚下传来的破碎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凌迟他的心，把他的心也一寸寸地碾在脚下，踩成齑粉。
　　“你口中的那个哥哥，早在十年前就该被一起埋葬在这座凝碧宫里。”
　　“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我知道，你当时就在门外，你就那么眼睁睁看着那些宫人如何奉着你母后的命令日复一日地作践我们母子，你看着他们把我当作狗一样使唤，看到母亲跪在地上磕得满面是血只为求他们能赏一口饱饭。”
　　“凤玉吟，你觉得愧疚吗？你觉得背负了十年的不安活得很辛苦，就足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过了吗？”
　　“不，我……”
　　凤玉吟无言以继，因为夕景华所说的这一切，都是他一生不能偿还的罪孽。
　　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告诉夕景华，那一日倘若他闯进了凝碧宫，母后便会立刻命人对兰妃母子痛下杀手。
　　要在冷宫里悄无声息地杀死一对无权无势的母子何其容易。她之所以不杀，就是要让凤玉吟日日在此磨砺心志。
　　她要他看着，要让他知道，失去了权势和地位的人在这后宫之中会有什么下场。
　　所以他救不了也不能救，忍着锥心刺骨的痛看着他们母子在冷宫中苟延残喘。
　　然而事到如今，他向夕景华解释这些又有何用？他没有资格为自己的懦弱辩解，因为夕景华曾经承受的那些绝望和痛苦，已经永远不可能抹去了。
　　夕景华一步步逼近凤玉吟，他那张始终带笑的面孔比凤玉吟在噩梦里所见的更为可怖。
　　明明还是同一张面孔，甚至于在血光的照耀下，这张面孔明明比往日更为明艳夺目，却让凤玉吟打从心底里生出不战而逃的怯意。
　　在他被夕景华囚禁凌辱的那些日子里，他都未曾像此刻那样害怕过。
　　因为那时无论有多痛苦，他都还是坚信自己能够唤回夕景华的，可是现在，他觉得整个人都像是空的，这具躯壳里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那种绝望，犹如剜心之痛。
　　“陛下，当心！”
　　就在凤玉吟恍惚之际，孙昊阳看到夕景华已经举起了手里的剑，而剑锋所指之处便是凤玉吟的心口。他拼尽力气大喊一声，凤玉吟被那凄厉的惊呼唤回了神志，只见一道寒光从眼前一掠而下，他闪躲不及，唯有用手一把将那削金断玉的剑刃紧紧握住。
　　鲜血从锋利的刀刃上喷溅而出，夕景华顺势一掌拍向凤玉吟的胸口，凤玉吟虽五内如焚，但却也因为掌中的剧痛而猝然清醒过来，随即将身形一晃，松开了握剑的手，飞身向后退了数步方才避开了这一掌。
　　而掌间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凤玉吟的衣袍，他来不及缓一口气，宫墙之外就忽然又传来一声钟响。
　　和之前的钟声不同，那钟声清亮而渺远，仿佛让人的心胸为之震撼。
　　天空之中又是一道夺目的电光划过浓密的血云，可这时孙昊阳指着凝碧宫上空那片被电光照亮的夜空喊道：“阵势变了！”
　　阵势变了。
　　凤玉吟陡然之间反应过来，一定是顾南楚已经找到了生门和死门。就在他为之分心的刹那间，夕景华忽然闪身杀至，凤玉吟原本可以避开，但猝然之间一股钻心之痛袭来，他脑中骤然一片空白，身形不由顿了一顿，而夕景华的剑既狠又快，就在他迟疑的片刻之间，剑锋已刺入肩头，凤玉吟被那剧痛惊得面色一白，待要反应时夕景华已将那剑锋又狠狠刺入几分。
　　然而这一剑所带来的痛却远远不能与凤玉吟此刻体内所承受的那凌迟车裂般的痛楚相比。以至于当夕景华将那一剑连肉带血从伤口处拔出时，凤玉吟甚至都来不及感觉到痛。
　　被钟声引来此处的怨煞之气正从四面八方涌向凤玉吟，就如顾南楚告诫过他的一样，那种痛只怕比试药之痛更甚千百倍。
　　那是要将他的血肉，筋骨，甚至魂魄都一并摧残，那种痛不是刀劈斧砍，不是焚身碎骨，是要将他身上每一处都生生碾碎。
　　所以当夕景华将那剑从肩头拔出之时，他恨不得能自己一头撞上去结果了自己。
　　可就在这时，偌大的凝碧宫忽然剧烈震动起来，那夜幕上的血云在电光中翻涌起来。
　　夕景华似也感应到了什么，握着剑的手不由一松，凤玉吟将他猛地一把推开，这一推分明用的只是蛮力，却让夕景华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孙昊阳见状慌忙从地上奋力爬起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凤玉吟，他在局外看得清清楚楚，刚刚那一剑凤玉吟明明可以躲开，而且就算被刺中这一剑也不至于伤得如此之中，此刻看着他的脸色，惨白得就像是濒死之人，他握住他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仿佛连指尖的血色都已经消失。
　　他望着天上的异象，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扶着凤玉吟的手不由紧张起来。
　　“难，难道……”
　　孙昊阳既能识破阵中幻象来到此地，自然也是深谙此术，他虽不知顾南楚的计划，但看这阵势变化也能猜到八九分。
　　不过他没想到凤玉吟真的会豁出性命，拿自己做赌注来破此阵。如此一来，他岂不是……在劫难逃？
　　“少说废话，还不给我滚！”
　　凤玉吟此际神智已开始混乱，眼前不住地浮现怪异狰狞的幻象，他知道那些怨煞之气才刚开始侵蚀他的身体，一旦所有的煞气聚拢而来，他便会彻底失去自我，被这些幻象所吞灭。
　　可是他不甘心。
　　夕景华分明就在他的眼前。为什么，连触碰他都那么难？
　　“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那阵势的改变让夕景华的神智也开始混乱起来，他不得不扶着剑才能稳住身形，但是思绪里像是有无数不属于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头痛欲裂，恨不得举剑杀了眼前之人。
　　可是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他的手脚便又突然不听使唤，就像身体里有着另外一个人在与他争夺厮杀。
　　“是你，又是你？！给我滚回去！”
　　夕景华厉声嘶吼起来，可那丝毫不能减少头疼带来的痛苦，凤玉吟见状，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孙昊阳，朝着正陷入混乱的夕景华扑了上去。
　　“陛下！”
　　孙昊阳已来不及阻止，那凝碧宫在剧烈的摇晃中濒临坍圮，宫门前的院子已经被巨大的地缝撕扯得支离破碎，孙昊阳眼看着那兄弟二人紧紧纠缠在一起，以他之力却没有办法再靠近半分。
　　“凤玉吟，我要杀了你——！”
　　疯狂之下的夕景华将手里的剑朝着凤玉吟胡乱挥去，而此刻凤玉吟已然无力抵挡，他心中唯一还残存的念头就是要将内力再次灌入夕景华的身体。那胡乱挥出的一剑狠狠没入他的腹部，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衣衫，凤玉吟却毫无所动地死死抓住夕景华的手，不管不顾地硬将自己的内力逼入对方身体。
　　两股真气在夕景华体内乍然碰撞，那种痛苦让夕景华愈发疯狂起来，他一手扼住凤玉吟的脖子，一翻身将他压在地上。此时凤玉吟的内伤外伤悉数发作，再也强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那热血迎面溅落在夕景华的脸颊上，他那交织着疯狂和痛苦的目光一瞬凝固。
　　凤玉吟几乎要被他活活掐死，却又突然感觉到扼住自己脖子的手慢慢松开。
　　他不觉心中大喜，喑哑着声音喊道：“哥！你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只见夕景华眼中的迟疑瞬间消失，他两手握着剑柄，剑锋离凤玉吟的胸口只在尺寸之间，只要这一剑落下，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没人救得了他。
　　凤玉吟的视线已经模糊，但还是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夕景华的轮廓。
　　其实，就算没有这一剑，他也活不成了。
　　凤玉吟的身子猛然一颤，就感觉像是有人从他的胸口将他的身体撕扯成了两半。
　　那种痛，他真的熬不住了。
　　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更多的血从凤玉吟的口中涌出，他就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都咳尽一般。而夕景华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张被血色浸染得更为惨白的面孔。
　　他看着他，握着剑的手开始颤抖。
　　“我，我在做什么……”
　　凤玉吟想抬起手，最后再感受一次他的温度，他的手才稍稍抬起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可没想到却突然之间被另一只温暖炽热的手紧紧握住。
　　凤玉吟神色一振，奋力地想要抬起身子去看清那人的模样，但是他的视线里只余下一片漆黑。
　　他的世界就像是陷入了一片无声黑暗的静寂。
　　“玉，玉吟……”
　　我都做了什么啊！
　　那剑从夕景华的双手间滑落下来，他怔怔地望着自己沾满血腥的手，还有躺在自己剩下遍体鳞伤的凤玉吟。
　　那是他做过的，最可怕，却也最真实的噩梦。
　　这一定是一场梦吧。
　　夕景华惊慌失措地将手上的血拼命擦掉，可是没有用，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玉，玉吟……是谁伤了你……是谁……”
　　他慌乱地用手拼命按住凤玉吟身上的伤口，就像是惊慌失措的孩子完全失去了方寸，甚至不知不觉中泪水已经爬满了他的面孔，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凤玉吟从血泊中抱起来，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会那么沉重，为什么会那么冰凉。
　　是谁，把他伤得这么重？！
　　极度的恐惧让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伏在凤玉吟的身上不住地剧烈喘息，但是仍然无法让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中逃脱出来。
　　他紧紧握住凤玉吟的手，将他的手用力掰开，紧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可是他在凤玉吟的眼睛里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躺在那里，始终笑得那么美，那些凄艳的血色让他看上去美得是那样惊心动魄。
　　他冰冷的指腹轻轻划过夕景华的掌心，就如同他们曾经无数次耳鬓厮磨时一样，温柔得让人心醉。

　　夕景华托住他的掌心，在他冰冷无温的掌心里不住地反复亲吻，他知道玉吟喜欢自己这样吻他。每一次他这么做，玉吟都会笑得很开心。
　　“哥……”
　　他终于又听到了凤玉吟的声音。
　　很轻，很浅，像是梦里的低语。
　　他慌忙埋下头，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
　　“哥哥在这里……哥哥一直都在……”
　　“哥……别恨我……”
　　他追逐了一生的挚爱，他宁可自己忍受千世万世的苦难与折磨也想拥有的人，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祈求他的原谅。
　　我又何曾恨过你呢。
　　夕景华颤抖着手抚过凤玉吟的脸颊，一寸寸地，仔仔细细地，不肯错漏一处地抚摸着。
　　他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在自己耳边散开。
　　轻轻地，带着无限憾恨和不甘，怅然若失的一叹。
　　然后那只被他紧握的手，重重地，无可挽回地，在他身前，垂落下去。
　　所有的一切终将归于尘埃，他拼尽一生想要留住的，终究还是化作这尘世里的一缕烟尘，弃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