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入建安 ...
-
建安镇位于京城往南八十里处，恰好邻着两年前刚修好的京南官道。京南官道北起京城，南抵临安，路面平阔，车马易行，是大运河之外第二条连通大华南北的要道。于是这两年，每逢京城大事，建安镇便人流如潮。南来的旅客多会在此歇一脚，再赴京城。镇上百姓见着商机，纷纷开起铺子，做些往来路人的买卖。过去宁静的小镇短短两年间模样大变，镇中心店铺林立，喧阗得仿若集市。
今年正逢三年一度的春闱，此乃新帝即位后首科。自去年中起，途经建安镇的赶考试子就络绎不绝，近日更是成群结队而至，有独自一人的，有拖家带口的，有跟随商队的，有几大马车的……五湖四海形形色色之人，把小小的镇子塞得满满当当。
建安镇西面为京南官道，东面则为一片山群。从东面走出镇子仿佛揭开凡世踏入仙林，世间喧嚣霎时消散于青山绿树之间。只是正月树木枝叶稀疏，远山薄雾青黄连天，难免有几分苍凉之感。
一位少年闭目倚坐在镇旁一棵古木之下，青丝未绾，只以单带束起。午后柔阳穿透交错的枝叶破碎散落，一只平安鸟飞掠而过，啼啭如歌。
平安鸟在空中盘旋数圈，随后一声鸣啼，飞落在了少年肩上，对着少年鬓边吱吱轻吟，好似与少年附耳低语。
少年枕木而憩，凝定如山。摇曳的枝影斑驳地搂过其清秀的眉目，如同妙手丹青凌空描金。远望而去，古木、少年、飞鸟，浑然洇成天坠画帷。画里人恍若春醒前休憩的山中仙灵，雌雄莫辨，不似人间。
古木旁有一条小道，通向建安镇东面一座草树茂密的矮山。一个女孩背着半满的竹篓从山道上下来，再沿着小道走向建安镇。
女孩个子矮小，步伐轻快，头顶小鬟，神态动作稚气未脱，一看便是尚未及笄的半大孩子，但眉眼间却透着一丝成熟之感。近看之下，会令人有些迷惑其年纪。
女孩应是从山间采摘而归，走到古木不远，忽见眼前这一幅如画景象，不由驻足凝眸，看得入神。须臾过后，女孩回过神来，缓缓移步到少年身前，探着头瞅了半晌。
平安鸟见女孩走近，倏然振翅飞不见了踪影。而少年仍旧闭目如定，胸前微微起伏，似乎睡得正香。
“公子。”女孩小声喊了一句，见少年全无反应，又走近轻拍了拍少年肩膀：“公子……马上下雨了，若要休息，最好去镇上找个地儿落脚。”
少年这才睁开双目，看了女孩一眼，站起身来，颔首道了句多谢。此时天蓝云淡，暖阳正高，少年却好像对马上下雨的预测没有一丝疑惑，拿起地上的长条行囊，往肩上一挎，对女孩告辞后便朝着镇上走去。平安鸟不知从哪又飞了回来，围着少年身周乱旋，一起渐行渐远。
女孩在原地站了片刻，望着少年与平安鸟远去的背影，莞尔一笑，也往自己镇上的家归去。
正如女孩所言，没过多久，天边黑云涌动，万里碧空骤然晦暗，雨水稀稀拉拉滴地成墨，随后滂沱大雨倾盆而至。
元宵刚过，冬寒未散，雨如冰坠。
建安镇在两年前还只是一座僻静的小镇，如今镇上虽模样大变，但像样的客栈仅有一家，位于镇子中心。
少年在雨中绕了一圈并未走到镇子中心的客栈，而是走到镇边敲了一户人家的门。这户人家房子有对外开门的铺面，但大门紧闭又没有招牌，全然不似店铺。其实只有镇上人知道，此乃一家医铺。建安镇居民不多，往来路人通常不会在镇上求医，故医铺并不繁忙，也不用如寻常店铺白日得张着大门招揽生意。
没过一会，医铺门开了。开门的竟是方才提醒少年即将下雨的女孩。女孩看到少年，惊讶不已。正月几乎是一年最冷的时候，京城运河都结了冰。可眼前的少年浑身湿透，打湿的衣料贴在身上，隐隐透出其肩背的轮廓与白皙的肤色——少年居然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
“姑娘，我赴京应考，不料雨大难行，不知可否借宿一宿？”少年个头高女孩一尺有余，此时俯首轻声询问。那声音好似水滴青玉，温婉清润，丝毫没有寒冷带来的颤栗。
尽管寒天仅穿一件单衣颇为奇怪，但少年容止闲雅，颇有文人风度，又正逢科考时节，女孩年少不懂世事，未对少年身份有丝毫怀疑。镇上仅有一家客栈，路人多时难免客满，于是镇上人家经常给路人提供住宿。女孩思虑片刻，放少年进了屋。
医铺后面有一小院，院内有水井，两侧有耳房。女孩将少年带进一侧耳房，房内地上堆着不少尚未晒干的药草，最里放着简陋的木榻与案椅。这耳房平日供病者卧躺调息，近日无人占用，正好可供人落脚。
“我叫宛莹，大家都叫我莹儿。公子若不嫌弃就在这屋里凑合一宿。我爹赴诊去了，估计傍晚回来。不过我爹脾气怪得很，公子别介意。我去给公子烧水沐浴，赶紧换了这身湿衣裳。”宛莹还是孩子心性，说话无多礼数，天真单纯。如此寒天，少年浑身透湿却全无寒冷之态，宛莹心中诧异，但想着任谁也受不了大冷天湿着身子，先换身干衣裳才是要紧的事。
“多谢姑娘，我自己来。”少年进屋随意放下行囊，又掏出点东西放到宛莹手里，“镇上客栈满客无房，若姑娘不介意，明日也想借宿一宿。”
宛莹看了下手里，是几块碎银，多不算多，但足够客栈十天半月的住房钱，两宿是绰绰有余了。
宛莹赶快回道：“不用不用，这屋多半时候也空着。公子需要住几日便是，用不着银子。”
少年眼帘半垂，并不直视宛莹，水滴从其纤长的睫毛上滑落而下，目光仿佛穿过宛莹身体望向远处地面。“朔风寒雨能有住处已是雪中送炭，还想烦劳姑娘招待我两日饭食。区区碎银不足挂齿，姑娘一定收下。”少年说完微微一笑，行了一礼，出房间往院子走去。
宛莹晃着头想了想，让人住下还得向爹交代，爹可不会让人白住，便将银子收了起来。正要出房间，宛莹看到少年随意放在地上的长条行囊，便想拿起来放到案上，但顺手去提，却发现看似轻巧的行囊居然纹丝不动。宛莹双手抓紧行囊布用力拉了几下，行囊仍不移分毫。宛莹不由好奇里面究竟装的什么竟能如此之重？而少年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居然背得动这么沉的东西？可偷看人行囊不是善举，拖也拖不动，宛莹只好作罢去张罗晚饭了。
宛莹走进厨房，少年正从院内井里打起水来烧水。宛莹便取了浴盆、瓢与一应洗浴用具放入耳房，同少年打声招呼又去忙活了。
少顷，雨声渐稀，乌云消散，西面天幕晚霞绚烂，饭菜香味从厨房飘散而出。毕竟有客人在，还收了银子，宛莹多做了几道小菜，花了些时间。想来少年应该已沐浴更衣完毕，宛莹便想去收拾浴盆，走入耳房却见房内早已整理干净，人却不在。
宛莹正心道人呢，少年即从房外进来，用温婉的声音说道：“浴盆还到原处了，烦劳姑娘了。”
宛莹转身，看到少年已换好衣裳。尽管新换的衣裳同样单薄，但好歹是干的。不过宛莹又生奇怪，这衣裳和少年方才穿的一模一样，难道有两套一样的衣裳？还有换下的衣裳在哪呢？不需要晾干吗？
少年乌发尚湿，未加簪束，发丝慵垂在足可谓玉貌花容的脸庞两侧，若非男人身形，单看其面，只觉着好一清水芙蓉，无雕亦艳。宛莹随爹去过京城，见过开煮新酒时的呈样队伍，队里盛装女妓无不是秀丽有名者，但仅论容貌，也难于眼前少年相比。宛莹忍不住多看了少年几眼，随后笑道：“公子可真快。饭做好了，我去给公子取了来。”
少年目光仍有些游离，似看非看地落到宛莹脸上：“我姓钟名承止。姑娘无须拘礼，随意称呼便好。”
女孩开怀一笑：“那……钟哥哥，叫我莹儿就好。”
宛莹打小没娘，与爹相依为命。她爹除了出门赴诊，便关在屋里埋头于书本，没多教宛莹女子礼数，于是一听钟承止此言，宛莹便马上换了称呼。
随后宛莹注意到钟承止肩上停着下午那只平安鸟，问道：“这是你养的鸟吗？好漂亮呀。”
平安鸟立刻转过头，侧对着宛莹，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样。
宛莹只觉得有趣，抬起手指想逗鸟。钟承止却退了一步：“当心它啄人。”
平安鸟扑腾几下翅膀，从门飞了出去。
“看来它有些嫌我。”宛莹望着门外天空，嘴上虽是可惜，脸上却是少女的纯真笑容，但仍掩不住面容中那一丝成熟之感。
“我去取饭来，赶紧喝点药汤去去寒气。要寒浸体内伤了身子，误了金榜题名，那可亏大了。”说完宛莹便一阵风地跑出房了。
急雨已歇，霞光金透。宛莹穿过院子端来饭菜，二菜一汤，简单倒也可口。汤里还加了两味补气暖身的药材，让钟承止微感诧异。尽管只加了少许，但这两味药材价格不菲，且不用于常见医方，就算在州府，想购得也得去大药局，小医铺里通常不会常备。钟承止不由轻叹了一声，看来自己猜想果然没错。
钟承止吃到一半，屋外传来些声响，接着听到宛莹小跑着迎了出去。
“爹，回来这么晚，淋湿没有？”
宛莹爹看起来年近天命，略有佝偻之态，其面容阴沉，目光警觉而多疑，脾气正如外表一般古怪而乖戾。但整座建安镇就只有宛莹爹通歧黄之术，脾气坏就坏，镇上人也得多担待着，不然生了病还得跑去京城求医。
宛莹擅自让钟承止住下，知道爹定不乐意，得赶紧说好，以免把钟承止给轰了出去。宛莹便一边帮爹取下背囊与油纸伞，一边说道：“近日赶考人多，这一下大雨客栈都满了。有一位公子没地儿落脚，淋了个透湿，说想在咱这借住两宿，还给了好些银子。”
宛莹把钟承止给的碎银放到她爹手里：“我安排他在耳房住着，说不准明儿天转晴他就进京了。平日耳房空也空着，能换点银子甚好。是吧爹？”
宛莹喋喋不休地从钟承止说到下午上山采的草药，说到镇上近日人多，说到今儿做的饭菜……她爹一语不发，只哼了一声以示回应就往正房走。路过耳房时，宛莹爹推开门，看到钟承止正在吃饭，钟承止便起身见礼。宛莹爹未回礼，斜睨了一眼冷冷道：“要借宿便只可居于此间，休在屋中乱跑。”说罢头也不回地往正房走去。
钟承止丝毫没介意婉萤爹的冷言冷语，重新坐下慢悠悠地继续吃饭。待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天色已转暗，钟承止回到耳房，点亮油灯，从行囊里取出本书靠在榻上读。宛莹忙完厨中杂务，本想与钟承止再闲话几句，但见钟承止读书，便不多打扰自己休息去了。
院子与暮色共入寂寥。
……
“可对？可对？没错吧？没错吧？”
一个人声在钟承止房间里响起。
“没错，别吵。小心人被惊醒，撞见你这厮破鸟在此呱噪。”钟承止翻身面向榻的内面，实在不想搭理这只呱噪的平安鸟。
“快下手啊！下手啊！还待何时？说谁是破鸟？谁呱噪呢？”平安鸟在榻上扑腾来扑腾去，在钟承止身上飞上跳下。
“错虽无错，但溶于血中使之。此人不同寻常，贸然取出约莫人命不保，处理不慎就成了命案一桩。此处也算天子脚下，归京府管辖，别惹出事端。”钟承止回。
“把她拽山里去，处理妥当便弃之幽谷，谁能知晓？”
“我寻思，把你处理妥当再弃之幽谷，实乃良策也。别吵，我要歇了，再吵就拿你去喂山里豺狼。”
“你！你！有胆便来！我惧你不成！阎王嘱托再三紧守你侧，休得偷懒！喂！喂！……”
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平安鸟立刻闭嘴，从窗户飞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入建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