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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碧漪清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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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一暗,便又飘起雪来,今年的雪,似是多了些。
入了夜,雪更大了几分,还卷起北风。只是听着窗外飕飕风吟,身上都不免冷得发颤。
云儿将闺房四壁的罗帷放了下来,杏色带着鹅黄的绣图,在氤氲灯火下,显出融融暖意。淡雅的合页折屏竖立在卧榻前方,卧榻上半面绯色帷帐低垂,映得本是画着兰草的素白锦缎屏风也带了些醉意。
卫澜正姿坐于卧榻之上,玉腕轻抬,纤指一动,便将发髻上的莲花白玉簪抽了出来。头微抖,云鬟相继而落,青丝如瀑,与髾尾混在一起垂于肩上。
拆下发髻的卫澜并未就寝,而是神情凝重,若有所思地望着屏风前的灯台。一只手仍握着刚刚摘下的发簪,另一手的指尖在微凉滑腻的簪身上摩挲着,漫不经心。
那日所见之人果真是太子么?若是,为何与今日太子判若两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临行时那个一闪而过的笑容,貌似这才应该是真正的太子,可他为何要装作一副痴愚的模样?即便是装出来的,怎会装的这般像,瞒过所有的人。面对他的愚钝,众人竟都不以为然,好似太子本来就应如此一般。
还有关于太子的传言,父亲也曾提过太子木讷。如此一看,今日这个倒应该是真正的太子。莫不是自己又看错了?不是一人?她是真真的糊涂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卫澜最关心的,不管这两日里所遇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卫澜可以肯定的是,太子喜欢她。有情也好,无意也罢,只要有一个好的开始,那么她便有了机会。
卫澜嘴角牵动,浮出一个幽幽的笑。这个机会绝对不能放过,是否能够牵制贾南风,是否能将贾充赶出朝堂,是否能够保一家平安全部都靠这一举,无论过程如何,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都不能放弃,一定要死死地抓住这一线机遇。卫澜的双眸登时盈盈明亮,可转瞬间又暗淡下来。
双唇微抿,秀眉紧蹙,身一斜,卫澜便蓦然栽下来,面目朝下地卧在了床榻上。云儿见此,先是一怔,便急促地走了过来。卫澜听到声音猛地把锦被拉过头顶,唤了一声:
“你出去吧。”
云儿无奈,知道小姐满腹心思不愿与人知,便默默退了出去。
卫澜躲在锦被中,眼一热,便盈了雾水。朦胧中一张清俊的面孔浮现在眼前,好似从远方缓缓走来,越来越清晰,这男子带着轻浅的笑容,温文尔雅,如清风拂面。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向自己触来,却又离得那么远,虚飘得如何都触不到。卫澜心头一酸,泪便流了下来。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吗?”卫澜低声喃喃道,好似自语,又好似在说给谁人听。“我怕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卫澜轻唤一声。
紧闭双眼,泪凝在睫毛上,可那身影怎样都不肯消失,反而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真切,真切到卫澜辨得出那拧在一起的入鬓剑眉,那深邃阴郁的双眸,和紧抿的无色薄唇,那是张华的脸,是最后一次在贾府门前见到的那张面孔。泪花滚滚,卫澜嘤嘤哭泣起来。
为何每一次思念他,可到头来看到的总是张华的那张面容!卫澜曾经困惑过,迷茫过,她不清楚对二人自己到底是何情意,到底是对他的思念更重,还是对张华的爱慕更深。
总希望有人能够掰开了揉碎了地给她讲一讲,可是现在不需要了,不管是思念,还是爱慕,哪一个都不能继续了,既然决定走上这条路,那么情意便成了奢侈,甚至是虚空妄想。
必须斩断情丝,不留一丝痕迹,不能让自己的情思成为与天运抗衡的阻碍,也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欲而终负了他人。既然连命都可以不要,那情意算得了什么呢?
可这世上,偏偏多少生命愿为情意轻付,这情总是重于命……
***
太子这人,虽说是呆了些,可无人管得了他,顽皮执拗得很,一连几日都到卫瓘家做客。嘴上说是将军不在便要和大公子卫恒学书法,实则刻刻绕在卫澜身边,寸步不离。
偶尔提出几个不和情理的要求,偶尔抛出几个荒谬蠢拙的问题,偶尔还会毫无征兆地恼火撒泼……卫家上下,被他折磨得是晕头转向,心生苦闷又不敢言,唯是卫澜一人,始终笑颜相向,不厌其烦,耐心地陪着他。
只是苦了忧心妹妹又守在一旁的卫宣。
“这‘漪’字多了一横。”卫澜跪坐在书房几案的一端,看着太子落笔写在素纸上的字,轻声道。
坐在几案另一端,正摆弄着手里书卷的卫宣闻声抬头瞟了一眼,果真“可”字里面多了一短横。瞧着太子笔下狞扭不堪入目的字,卫宣哼了一哼。
“还嫌这笔画不够多啊!”卫宣冷笑道。
说罢又看了看卫澜,见妹妹正瞪着自己,便怏怏地又低头摆弄起书卷。
太子扫了他二人一眼,也未说些什么,呆呆地伏在几案上继续重新写了起来。奴婢侍从都被太子遣了出去,包括那个寸步不离的佩剑侍从,房中只剩他三人,此时显得格外静谧,只听得到卫澜研墨的声音。
突然,太子笔一扔,怒气盛然地盯大大小小写了一页的“漪”字。不管怎么写,都是端正不起来,要么偏了重心,要么粗细不称。
“仙女姐姐,你写的最妙,给我写一个吧。”太子蓦地转头看着卫澜痴痴地笑了起来。见他一脸灿烂的样子,卫澜笑了笑,伸手便去捡笔。
“我写得比她要妙,太子怎不让我写呢?”冷不防,卫宣又冷言来了一句。
卫澜心猛地一紧,怒视着卫宣,示意他收敛。
好歹这也是太子,再不悦也不可出言无礼。也亏得太子质纯不懂,不然得罪太子,你这命还要不要。而卫宣却是一脸的不服气,他才不在乎太子恼不恼,他恼的还少么。可是见卫澜始终瞪着自己,便缓了缓语气无奈地看着纸上的字讲说道:
“那‘漪’字虽是三分,但‘水、犬’书写时要为一体和‘奇’二等分,各占一半;字密要细,笔画才能舒展到位;上下有天地,左右留空隙,不能凑得那么紧……”卫宣不耐烦地为太子讲解着,可太子却是一副呆愣的神情,眨了眨眼睛,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偏头看着卫澜,又痴痴地笑起来。
这一笑,把卫宣又惹得心有不忿,直瞪着太子。
“仙女姐姐,你写的最妙,给我写一个吧。”太子憨憨地又重复一遍。
“卫澜不见得有太子大,何故称人家姐姐。”
卫宣真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他今日非要和太子较劲不可吗!卫澜暗自叹了口气,连瞧都不想再瞧他一眼,盈盈带笑地看着太子道:
“我与太子年纪相仿,能唤我一声姐姐,便是太子没与我见外,倒是卫澜的幸事,卫澜谢恩还来不及呢。”
这一语,让对面的卫宣冷哼了一声,卫澜瞥了他一眼。
“哥哥,你去帮我再拿些墨来吧。”卫澜垂目低声道,卫宣看着她手中捏着的半根墨刚要开口,又被她堵了回去,“再唤婢女为太子烹些茶来,这茶冷了。”
卫宣无奈,愤愤地扔下手中的书卷,起身出门。
卫澜不语,继续低头研墨,只听身边人冷声一笑道:
“好厉害的丫头。”
卫澜微微一震,停下手里的墨,抬头向太子瞧去,只见他握着笔仍低头写字,眉梢轻挑,嘴角扬起,又是那个邪邪的表情。
见此,卫澜未惊继续研墨,随着墨汁荡漾,她的双唇溢出一抹淡淡的笑。
“我哪里有太子厉害,戏做得这般真。”卫澜的笑意愈浓,“缘这戏也是因人而异,因地制宜啊。”
“并非因人而异,只你一人。”太子看着卫澜,沉声道,语气极是清幽。
卫澜一怔,手中的墨又停了下来,下颌微抬,与太子相对而视。
“太子就不怕我说出去,让旁人知道了这秘密吗?”
太子朗声一笑。
“怕……不过你不会说出去。”太子目光佻薄地望向卫澜。
“是,我不会说,”卫澜冷冷一笑,透着一丝无奈,“说了谁又会信呢!”说罢,便低下头,继续划动着手中的墨锭。
太子仔细端详起垂着头的卫澜,那小巧的鼻子映眼而入,端端秀秀地挺立在两片红润之中,微微翘起的鼻尖让他不禁忆起了那日雪花飘落之上的情景。那一日她带着几分少女的伶俐和羞涩,可此时的她却是眉目舒展,面色寂然,有着一个十几岁少女不应该有的沉稳,宛若是一潭碧湖,清风徐来,微波荡漾,却不知这深邃的墨绿之下是怎样的一番神秘。
太子一手托腮,另一只握着毛笔的手搭在了几案上,手心朝上,笔杆横卧在指尖,蘸满墨汁饱而未刮的笔尖略微高悬,这墨便倒溢出来,顺着笔杆向他的手指蔓延。他望得出神,竟一点都未察觉。直到卫澜蹙眉急唤了一声“太子!”他才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自己素白的手指染了墨迹。
卫澜赶紧放下手中的半根墨锭,夺下了他手中的笔,左右寻着,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手帕落在何处,于是抄起一张素纸便慌忙地为他擦拭指间的墨。太子看着她,含笑不语,泰然自若,任她顾自摆弄着自己的手。
所幸沾墨不多,可却留了痕迹怎样都擦拭不掉,卫澜起身欲呼婢女,却被太子扯住衣袖,拦了下来。他双眼微眯看着卫澜,笑得甚是欢心,随即又缓缓地捡起了那只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漪”字。这字结构严整,纤浓得当,劲健俊逸得独有一番神/韵。卫澜惊诧,没想到太子做戏竟细致到这般,连书字也要取巧违饰,不怪没有人看出他一丝破绽来。
“碧漪清澜涟涟,水光浮天潋滟。”
太子盯着纸上的“漪”字,喃喃念道,随即便将目光投向卫澜。漪澜荡漾,水天相接,光影浮动,连绵不绝,这是怎一幅美妙之景,让人不禁心神驰往,正如眼前的这沉静少女一般。
卫澜自知太子意不在诗,脸颊竟飞来一抹红云,盈盈地望着他,双眸清幽宛若深潭。
太子见此,不由得沉声叹道:
“真想带你入宫,守着你这碧漪清澜,探一探这漪澜下的诡妙。”
“那便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