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仙传》水沉烟

79、第 79 章

　　巨大而平滑的石壁上，一片浓雾层层遮掩，任下面的人再怎么运功，那团雾时浓时淡，总是显不出人影来。

　　“够了！”黑衣苍白的年轻人冷冷道：“沈明宇的暗香林，不是可以让人随意窥探的。”

　　羽道人停止运功，额角已沁出汗来，惊疑不定地道：“惜羽的功力竟已这般高深？我已将教主赐予的神力施尽，竟也破解不了她设下的结界，完全看不清暗香林的虚实。”

　　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年轻人淡淡道：“莫忘了，她是沈明宇的弟子。”稍停一下，眼中闪过一道阴冷的光，深深道，“而且，还是他最得意，最宠爱的弟子。”

　　羽道人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道：“难道，她已完全继承了沈明宇的本领，已达到她师父的功力修为？”心下抑不住的发颤，那是最可怕的事，几千年前，沈明宇可说是仙魔界中的第一人，眼前的这位众魔之尊，也曾被他囚禁南极四千五百年，若惜羽也有这般功力，那……魔界真的永无翻身之日了。

　　如何不知下属心中的恐惧，年轻人眼光寒彻，语声冰冷，道：“伏羽，你只须记住一句，惜羽不是当初的沈明宇，而我，也不是四千五百年前的越离。”

　　羽道人心头一跳，立即恭谨地道：“是，属下谨记。”

　　犹豫一下，望向石壁，小心地道：“只是属下担心，若是惜羽与龙定风联手，只怕不易对付。”

　　年轻人苍白的脸容极冷漠，过了半晌，忽然幽冷古怪地笑了，轻沉道：“谁说我要对付他们？”摊开手掌，一块晶莹透澈的冰棱，闪烁着冷冷的，无情的光芒。

　　羽道人不解地看向那块寒冰，不知是件什么宝物，却一句也不敢多问。尊主的心思莫测高深，任何人都猜不透他。

　　手掌倏合，将冰棱收回，年轻人沉吟自语：“奇怪，惜羽天性无情，当初以沈明宇的卓绝人才，都没能让她动情，冷劲川又凭什么令惜羽对他痴心至此？虽然有我在旁推波助澜，但他们之间，也爱得太快了。”

　　越想越是疑惑，当初的沈明宇，冷峻尊贵，拥有傲视天下的气度，和足以与之相匹的强大力量，多少仙子倾心爱慕，他却只对惜羽钟情，情深逾海，但最后，却被她累得被贬红尘，受永世轮回之苦，如今的冷劲川，即使再优秀，是人中龙凤，又如何能与沈明宇相比？

　　贬落红尘？永世轮回？年轻人心中突然一动，竟是再也坐不住了，起身不住来回地急促踱步，心中发狂地涌起一个令他自己也吃惊的惊人念头，可能吗，冷劲川会是……“他”！

　　四千五百年的屈辱囚禁，精神与□□上双重的痛苦折磨，整整四千五百年了，多么漫长的岁月，他一天天地等，一天天地盼，天天地积累力量，发狂地想着脱困后毁天灭地的报复，一天又一天地熬过四千五百年，破禁而出之日却得知他最大的仇人竟早已不在了四千年，万钧重拳顿时空落落找不到方向，失了目标，他该向谁去报复？

　　脱困这么长时间，他提不起劲儿去真正施展他报复的力量，“他”早已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即使杀了“他”最心爱的人又给谁看，让谁去痛苦去？但现在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他的推测正确的话！

　　霍然旋身，年轻人目光炯然下令：“伏羽！你去彻查冷劲川的根底，即使翻遍人间地府，也要知道他在四千年前，究竟是什么人？”
　　.

　　谁也不会知道，惜羽竟在伏榻低泣，一幕幕尘封太久的记忆中的画面，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暗香林中，梅花清冷绽放，沈明宇白衣似雪，为惜羽讲解仙法精义。俊朗的脸上面露微笑，冷静澄澈的眸底流露出无限怜惜，几许柔情……

　　……夺命的神光在掌中闪耀，照着惜羽冷漠无情的面容，即将斩向那两个无辜弱小的生命，沈明宇突然出现，震惊而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冰冷的绝望由心底蔓延至眼底，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记忆中的画面越来越遥远，但那一刻林主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晰，惜羽恍惚中抬头，迟了四千年的凝望那目光，终于读懂那一刻林主的心痛，那是怎样的悲伤和绝望啊，竟令他无比绝决地舍弃他所有的一切，再也不要留在这个伤透了他的心的地方，再也不要见到她，宁可永世沉沦于迷津之中，承受世间种种折磨，也不要再留在这个无情无义的仙界间……

　　林主，林主啊……

　　泪水湿透了痛苦抚面的纤指，惜羽愧恨心痛得几乎昏去了，忽然间又似看到那小潭边的初见，冷劲川一身伤创剧毒，漫不在意地随随便便倚在马上，倦笑地向她望来，那令她迷惘的似曾相识，竟在今天有了答案，他竟是爱了她那么久的林主啊，但她，却伤他那么深……

　　紫乾宫玉台之上，她决然飞升而去，也曾回首望他最后一眼，他心冷如灰，毫无生气，仿佛生命已在那一刹那抽离……

　　她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辜负于他？昏昏沉沉地伏在榻上，泪水狂乱而下，忽听有人柔声在唤：“惜羽，惜羽……”

　　惜羽猛地起身，赫然见到冷劲川竟在近前，温柔望她，语声平静而酸楚：“……惜羽，忘记对方重新开始另一段人生很容易，真正最痛的，是不肯忘记的人……我不会服你的忘情丹的，我不会忘记你，即使有一天，我老了，死了，也要带着对你的记忆，进入轮回……”

　　惜羽泪痕满面，摇着头，哀哀哭道：“不要，冷劲川，不要……”

　　冷劲川忽又幻成沈明宇，冷傲尊贵，站在面前，深深望她，柔声道：“惜羽，你已让师父伤透了心，今时今日，你还要再伤我一次么？惜羽，惜羽……”

　　“林主！”惜羽大恸，扑上前去，幻相消失，一下子扑到在地，泪水已流尽，惜羽抱住微颤的双肩，低低自语：“我要见他，我一定要再见到他！”
　　.

　　马车带着一路风尘，一路颠簸，驶在杂草丛生，久已无人经过的荒道上。

　　由于马的四蹄，和车的双轮都已被胡媚娘施了符咒，短短几日之间，早已穿越无数崇山峻岭，湍急江河，远离那繁喧红尘不知几千几万里了。

　　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不知已有几百年没有人类居住，早已没有了人的痕迹，荒凉得仿佛已到了世界的尽头。几棵树叶稀少的树木疏疏落落地歪立着，漠然地点缀着那个被遗忘的世界。

　　胡媚娘秀眉深锁，挥动着鞭子，依照着龙定风的指示的方向，再行上几日，就到达雪山了，到了那里，找到雪山老人，就能治愈冷劲川的心伤了。

　　仅仅是心伤么？

　　胡媚娘一边挥鞭驾车，一边不由想起临来前和龙定风的一番对话。
　　.

　　“当然不只是心伤，”龙定风目光深沉，面上的神情是那般阴晴难测，深望住胡媚娘，轻沉道，“胡姑娘，我知道你对他的心意，但劲川他身上，有个大劫，前途艰难，而且，他的心，全部都在惜羽身上，你对他的付出不可能有任何回报，如果你要此时离开，我决不阻拦。”

　　胡媚娘绝丽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决，声如清铃，冷而清脆，道：“别的话少说，我不会离开。你先告诉我，他有什么大劫，为什么会前路艰难？”

　　龙定风冷沉道：“我不能告诉你。”

　　胡媚娘恼怒地瞪他一眼，道：“那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龙定风望向远处，胸中是难以言喻的哀痛，低沉道：“如果他这次不能病愈，失去的不只是生命，还有他残缺的灵魂，如果他这次可以痊愈，那他将孤身与整个天地为敌，无论怎样的结果，那不是你一只小小狐妖能够涉足其中的，我劝你，还是离开吧。”

　　胡媚娘贝齿咬紧下唇，半晌，忽然清脆地笑了，轻道：“你错了，他不会是孤身与天地为敌，因为，至少他还有你和我站在他身边，不是么？”

　　龙定风古怪地看了她半晌，微微笑道：“你说得对，他不会是孤军奋战的。那好，你带他去大雪山吧，去找雪山老人，他一见到劲川，会知道该怎样做的。”

　　取出一颗明珠，和几道符咒，道：“符咒是缩短路途的，这颗珠子送给你防身，希望能帮到你。”

　　胡媚娘接过，道：“你呢，准备去哪里？”

　　龙定风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和怨意，冷冷道：“我去暗香林。有一些事，该告诉她了。”
　　.

　　究竟是什么事？

　　胡媚娘咬着嘴唇，微恼地皱着眉想着。用力挥一下鞭子，让那马跑得更快一些，恨不能立刻就赶到大雪山，传说中雪山老人活了几万年，搜集了无数天上人间感人的故事，是无所不知的，他一定知道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秘密。

　　还有那个龙定风，其实自己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对他莫名其妙地信服，为什么？不错，他是潇洒些，俊帅些，而且随意中自有一股威严慑人，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气质气派，可是，她胡媚娘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她经过、见过有钱有势有权有名望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居然会被他震惧住，言听计从，无所不依，可也真丢脸！

　　闷闷地想着，不自觉地回首望向车内，心又一下子变得柔软，那个又冷漠、又骄傲、又温柔、又深情坚定的人呀，她听过他太多的传说，他应该是那种唯我独尊于群雄之上，狂傲地将所有痴情女儿心都一揽入怀，却谁都不能羁绊独占的男人，可他，却爱上一个真正无拘的仙子，爱上了一阵风，一片云，最终失了他自己的自由，自己的天地，值得么？那爱，竟令他义无反顾地付出所有……

　　恍惚地想着，那媚惑的夜，那温柔一笑，那伤痛的眼，那跳崖时的决绝，那冲入瀑布时的绝望，还有，在他从昏迷中清醒后的微笑，“哭什么，我又没死 …… ”

　　他还是骄傲的啊，多少痛苦，宁可自己咬牙承受，也厌看别人怜悯的眼，可这样的他，却更令她难已自抑地心痛着，和他一样地痛……

　　突然用力摇头，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是鹊王惜羽的情人呀，胡媚娘咬唇怔然想着，那又怎么样，反正……他们之间是绝不可能的，她怎能任由他这样自苦下去？

　　脸上有些烧红，心也不自觉怦然乱跳，胡媚娘忙轻拍拍面颊，不要乱想了，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到大雪山医治他的心病，他若不能痊愈，那便什么都不可能了。

　　震奋精神，抓紧时间赶路，至少还要有一天半的路程呢。
　　.

　　眼前半枯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树形也愈来愈古怪，有树身满生恶瘤的，有枝杈尖锐乱生如戟的，有树桠妖异形如怪兽的，胡媚娘愈看愈奇，一段路走下去，怪树愈来愈多，愈来愈密，有的几棵根上生出一棵树干，高耸向天，有的却是一个根上生出几个树干，四分五裂地斜搭在周围其他树上，有的树明明有粗壮的主干，却如藤蔓般紧紧地缠在另一棵树上，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将那树勒得半死不活，苟延残喘，有的又是两相交缠，抵死缠绵，还有一棵形状如人，准确说更象一丑恶至极的恶鬼，最奇的是一人高处有一树突外翻，竟活似一颗心翻出生人体内，恐怖已极。

　　胡媚娘看那树心竟好似在突突直跳，纵使她的本相是狐妖，也不禁吓得瞧向别处，但其他怪树同样妖异丑陋恐怖，有的竟是让人也形容一下也不敢不愿，而且，愈往前行树林愈密，有的丑树竟是已欺身到近前来了。

　　胡媚娘又怕又觉恶心，眼见一棵怪树就在近前，竟似伸着一张丑脸向她怪笑，忍无可忍挥鞭打去，直想将它抽得稀烂。不想……那丑树竟似发出一声凄厉的叫，突然后退下去，远远地用那丑怪的树面偷望她。

　　胡媚娘一下子呆住了，只觉背后发凉，毛发根根立起。

　　刚才那声怪叫，是自己害怕中听错了，还是真的……有？可是那树，已经不在身前了。

　　胡媚娘头皮发麻，手心冰冷，忽又发觉，刚才原本散落在四周的怪树，竟似在慢慢聚过来，周围的怪树愈来愈多，愈来愈密，将她和马车围在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