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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流水似侬愁(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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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背对她,并不回头,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仍然望着灵堂上他夫人的排位,背影之中竟像是蕴含无限哀思。
“大人,姐姐已经入土为安了,你也要节哀。”观月走上前去,轻轻的扶着太守的手臂。
太守如木雕一样站着,说道:“我还记得当时双方订了亲,却不曾见过面。还是她敢作敢为,装成我家的丫鬟混进来。我正看书,发觉送茶水的人一直不离开,抬头看见是不认识人,还一个劲盯着我看,不知所措。我还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生得很好看,我很喜欢。’我吓了一跳,忙喊人,结果她说:‘你声音也好听,我也喜欢。’她说完就拉着我出门,把我带到山里到处跑。我还记得那是杏花开得正好的时节……呵,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她这样的人了。”
观月听着,默不作声,良久才缓缓将头倚靠在太守肩上:“观月自知不如姐姐,只求余生陪伴大人,让大人减几分伤心。”
若是独独听太守这一席话,我定也动容,奈何叫我瞧见了他如何对待长缨,不过心里冷哼一声。
此刻我只是感叹,夫人当年何等潇洒风采,坦荡直率令人向往,如今埋没在黄土陇头,不过是误中痴情之毒。
我心中块垒无数,棠溪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太守真有趣,和自己一个老婆追忆同另一个老婆的情史,这是存心不想好好过日子。”
听他一说我方才觉得不对,观月和太守并不像是十分琴瑟和鸣,真是两心相悦,观月大抵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讨太守欢心。
我又不懂了,看着棠溪。棠溪苦笑一下,没说什么。
“对了,观月,你可听说今天早上衙差们从河里捞上来个人?”
观月仍旧倚着太守,轻轻的说:“今晨并未出门,不曾听说。是谁?”
“是个书生。姓高。”
我清晰的看到观月身体一僵,然而不过片刻,她又柔若细柳一样依偎着太守,说道:“真可怜。”
“他绝笔一封,坦陈毒杀了夫人。”
观月肩头耸动,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问道:“那么,是他吗?”
太守轻轻推开观月,搂着她的肩膀:“本官不会去查,纵然是他,他也死了,抵了夫人的命。我知你近来被流言所扰,本官会让嚼舌的刁民闭嘴。如今,就算过去了吧。”
观月并未久留,与太守多说了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便离开了。出门时与个师爷样的中年人错身而过,两人客气的见礼。
他目送观月离去,对太守一笑:“新夫人很厉害,口口声声念着姐姐,姐妹情深一般,竟像是忘了她在夫人斋菜里下药的时候了。”
观月和太守淡如白水的谈话已经让我厌烦透顶,直想叫上棠溪走人。而这话倒给我兜头泼了凉水。
原来真是观月。
峰回路转,坊间传言居然准了一回?
那么高不凡那呆书生,只是在用自己的一死,替她担下这份罪名。
志在高远不凡的才子死在冰冷的水下,竟然是为这样的原因……
“别说那些了。”太守拿起几柱香,就着烛火点燃,“婚礼办得很急,你要多用心准备。”
“当然。”师爷频频点头,“婚礼会很盛大,风声也会很快传到京城。”
“嗯。还有,东西要收好,别让观月住进来之后发现。我不操心了。”
师爷点头,又汇报了些京城送来的消息与府上杂务。
他离开后,太守隔着袅袅的青烟,淡淡的说道:“同衾多年,夫人,对不住了。”
太守一句说罢,转身离开,脸上无喜无悲,惟有无情冷酷。大抵,这是他唯一真心的一句。太守踏出灵堂时,他身后的三柱清香燃至尽头,黯然熄灭,同太守与他夫人的感情一同,散做一捧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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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我意欲探寻他话中究竟,实不愿回想这太守的言行。
太守方才的话似是而非,不知所谓‘东西’是什么东西。
不过找东西正是我所擅长。我来到无人的花园里,自然还要拽上棠溪防身,从袖中掏出钱币,掷于土上。顺着卦象所在方位,我不偏不倚摸到了太守书房里。
坎卦在水,这是向着水找的意思。我在太守书桌书柜边转了半晌,却不知这里哪来的水,难道……
我掀开茶杯盖子,里面不过是半杯凉茶,这能有什么秘密吗?
棠溪在屋角笑了一声,说道:“小露子,你看这个,仿佛是你那里的水族。”棠溪悠哉游哉的变了根水草出来,逗弄着窗边水晶缸里的一尾金鲤。
我一看,果然。这鲤鱼通体金红,艳如烈火红莲,一溜灿灿金鳞排在正中,仿若镶了一道金线。这是我们水域有名的一条小金鲤鱼,其貌不亚天界太液池中仙品,若化人形,必定艳冠天下。
我也曾问过金鲤是否要保荐去天界,以获长生安宁。然而金鲤好强,宁愿修习百年越龙门化龙啸傲天际,也不想被拘养在一方池子里。
就是不知道她怎么被困在缸子里了。
金鲤摇摇尾巴,说她是练习跳龙门太过用力,跳出水面,恰巧被人捞了。
难怪有些日子没见过她。
“小露子姐姐,你行行好,送我回河里。这个地方往来之人,功力浊气都太重,扰得我不能修习了。”
瞧瞧人家!落到这个地界也不忘修行,这是什么精神!在我们这个大多数水族都死于安乐的地方,她真是一股自强不息的清新之风。
但是救鱼和救人不尽相同:救人是逆转天命,不过添我一笔罪业,我担负就可;救鱼则不然:金鲤显然是被卖来,当中牵连人间钱财交易,我觉得公平起见,应该留下与金鲤等值的钱财,虽然这么做少了点神仙气。
结果都怪棠溪这个败家玩意儿,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啊!这还怎么办啊!
棠溪比我坚决,把金鲤护在一个水泡里递给我:“众生平等,救人救鱼无甚区别。左右咱们看那太守也不顺眼,顺手牵他条鱼算什么?”
有他撑腰,我立时果断了,抱住了金鲤。金鲤在水泡里欢天喜地的扑腾。“谢谢小露子姐姐,谢谢帅哥哥!”
我眼角看看棠溪,他已被夸的尾巴上了天,对金鲤竖起一手大拇指说:“你眼光很好,也很诚实。本君便告诉你,不必久等,一甲子之后又二年,龙门就会出现。正午时分水流略缓,你趁那时从龙门西边跳起,那一侧水下有大石,借以助力,没个不过。一般鱼我不告诉他。”
什么棠溪仙君?他其实是仙界的败类啊!夸一句帅气就泄露这等天界秘事,天帝眼神得差成什么样才宠信这厮!
水晶缸里少了金鲤与许多清水,露出本隐没在水中的一块太湖石。太湖石虽然以形奇著称,但这一块嘛……
我抱着水泡问道:“金鲤,这石头是不是有古怪?”
金鲤金鲤扑腾着她裙摆一样的尾巴,思考了一下,说道:“也许是吧……这书房的主人和他手下的半大老头子偶尔会来摆弄一下。怎么,他们不是来给我清理住处的吗?”
我戳戳包着她水泡:“清理鱼缸可用不着他俩动手。”我说着把金鲤塞给棠溪,自己伸手去鼓捣那块太湖石。
“小露子,本君好歹是天界有名气的仙人,却在你手下打杂……哈,你比天帝有派头。”
我不理他,专心研究太湖石。果然,在石头上一处仅容探指进去的孔洞中,摸到一处暗藏的机关。我把孔洞中凸起的木栓按下,一边的百宝阁上忽地弹出个暗格。
坎卦在水,说的原来是这个。
“哦?”棠溪一半惊讶一半好奇地笑了一声。金鲤在水泡里绕着圈:“好神奇呀!我住在这个地方这么久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棠溪拿金鲤的水泡当球抛着玩,笑道:“你这条小鱼准是光顾着想龙门的事了吧?”说罢他又转向我:“怎么知道的?本君有点好奇。”
我耸耸肩:“太湖石嘛,讲究色润、质腻、形奇。这一块嘛,颜色光莹,质地细腻,唯有这形状,失了天然的趣味,斧凿痕迹略重。所以嘛,一定有点古怪。”
某朝曾有个皇帝爱好奇石,举天下之力搜罗。为了运送至京中更不惜拆桥凿河,劳民伤财。当年这事牵扯几乎整个江南,涉及诸多河道,惊动了整个水部,我也不免跟着做了点研究。
这块太湖石,乃至整个水晶缸,都是建这屋子时设计好的一道机关。放金鲤在水中,只是借她的艳丽吸引目光,免得叫人察觉水中机关。
棠溪点点头:“机智啊!小露子,看你招惹外面那些镇宅兽,我还觉得你挺笨,原来竟然不是吗?”
“仙君,你这两天在人间还需不需用钱?”
棠溪改口道:“你一直很机智,是本君后知后觉了。”
我轻蔑地看他一眼,走去查看那暗格。暗格中多时些信函、名单、账册乃至当属机密的地图。棠溪凑过来瞥了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位太守前程远大啊。”
我随手看了看信函封套上的印鉴,有些是小璇前两日给我普及当朝政局时提及的人物,有些不用小璇说我也知道,因为街上的升斗小民都在谈论这些人,这些翻云覆雨等闲间的人物。
其他账册名单,大约也都关于机密要事。但那些我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有在这一堆紧要文件之中,那个格格不入的小玩意儿。
这东西像是个细嘴的瓶子,小巧而不惹眼,瓶身上有个机关,平时封住口,按下机关便开了瓶口。
是个藏药下药的好工具。
金鲤趴在水泡壁上问道:“小露子姐姐,你是来找这个的?这个是什么?”
我无奈回答:“大概是吧,既然是循着卦辞所指寻到的。唉,至于是什么,你看我找东西像无头苍蝇,就知我自己也没谱。”
正说话间,棠溪忽然警觉起来:“有人来了,是那太守。”
我还没来得及慌乱,棠溪已经一甩衣袖,作个法将乱作一片的暗格收拾如旧,位置次序一点不乱。然后还无师自通把暗格恢复了原样。
我拍拍手:“仙君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相当手熟啊。”
“别逗了。本君当年下手的对象都是天帝宝库,区区太守暗格算是什么?”他最后查看了水晶缸里的机关,然后把金鲤抛给我,揪着我俩穿墙逃出了太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