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7、天宫篇—猗番外 ...
-
黑暗。
千万年的黑暗。
他在混沌之中,自身也是混沌。
千万年前,天宫里的神魔大战,他被人捏碎了元丹,形神俱灭。唯有一点点微末的残骸落在人间。
然后,就是地裂山崩,巨石滚落。他被埋在这山下一年又一年。
光明。
突然而来的光明。
他忽然得到了形体,冲出了大山。
巨石从天崩落,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听到有个虚弱的声音:“快走,傻子,快离开!”
似曾相识的声音,但他现在只是一团莽莽撞撞的黑云,不知道向哪里寻找。
千万年的不甘愤怒寂寞怨恨喷薄而出,他狂吼着冲出了乱石阵。
猗曾经有个朋友,叫云逐。
这人有个相好,在天宫。
云逐说,希望有一天猗也能懂得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感觉。
呸!老子是魔族少主!
在我们魔族眼中,世上其他生灵只分为两种:该杀,不该杀。
到了闹饥荒的年月,这个标准变更为:好吃,不好吃。
他巡视地盘时抓住了来刺探魔族情报的云逐。他本想一刀砍了妄为的家伙,但是云逐不惊不惧,笑着说来比武吧。
这个人族狡猾地定下了不能动用魔力的规则,说否则不公平,有损魔族少主的威风。
猗认为有理,于是他们单凭武艺打了三天三夜,使得云逐这个人侥幸落在了第三种。
他该杀,但猗不想杀,想来想去,猗决定和这个神秘莫测的人族祭司交朋友。
这个人族作为朋友真不赖。那些日子,猗和他一同踏遍昆仑的大小山峰,仰望天上的风云变幻,还有偶尔露出神秘一角的天上世界。
云逐曾经带来一种名为“酒”的玩意儿,猗喝了之后,觉得无比快意,天地如同尽纳入胸中。
他还高兴地唱起了歌,结果云逐再也没有带过酒来。他便去云逐的部落偷,于是两人又干了好几仗。
不过越打交情越好,他们逐渐成了过命的至交。
那次他们合力击毙了肆虐昆仑的恶兽,两人力尽,躺在草地上喘息。
猗闭目养神,琢磨着回族中吃烤肉。
云逐却大睁着眼,毫无倦意:“猗,你说,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辛苦?为什么瘟疫、饥荒、凶兽紧追着我们不放?为什么我们要用血和伤痕换族人的平安?”
猗心中也有火:“杀千刀的神族,把我们逼迫到穷山恶水里,自己倒占全了有灵气的地方。”
云逐咬着嘴唇,伸手指着天上流转的白云:“总有一天,我要掀翻那个世界!”
猗扭头看着云逐的侧脸,激动地在他肩膀捶了一拳:“行啊你兄弟,比我们魔族还嚣张!若真有那天,我陪你去!”
云逐说的不是气话,他过了些日子便来找猗:“我发现通往云端的天柱,打算查探一番,需要你帮助。”
猗二话不说提起自己的兽牙枪,云逐却按住他:“不是这个,我要你们魔族先祖的犬牙。”
云逐打听过其余部族与天界对战的情形,发现天界永远能制敌先机,哪怕作战计划临时变更也总被天界掐个正着。
“当中必有蹊跷。天界说不定有什么法宝,我去看看能不能废掉。”
云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要废掉天界那样法宝,果然也做到了。只是代价太大,搭上了他自己。
还有猗。
那个冷笑着的英朗仙人一手在猗胸口抓出空洞。那就是猗最后的记忆。
猗恨一切仙人。他们自私,虚伪,傲慢。明明在压榨着其他生灵,却又鄙视他们。
那些浑身清气的神仙啊!你们最肮脏,最恶心了!
还有那个剖去他内丹的人,更是恶中之恶!猗被困在山下的千万年中,都是靠着对他的恨维持元神,靠刻在记忆中的疼痛保持清醒。
若有来生,我天涯海角也要追杀你!你这天上天下最可恶的神仙!
但是他错了,世上还有更可恶的神仙。
就是眼前这个来山上割草的二货仙人。猗一眼就看出来这玩意儿原身是什么树,心里不由得鄙夷:这年头,这么弱菜的妖怪都成仙了,天界堕落得可以啊。
这货不仅弱,还特么很烦人。
“跟哥哥回家好不好?哥哥给你买糖糖!”糖糖?什么东西?能吃?
“哥哥家里有只可爱的小白羊,回去我们一起和小羊做游戏?”这个听起来能吃。
“你要不要新衣服?还有小皮球?布老虎?哥哥家里都有!”这些……莫非是人间新出的妖怪?那个布老虎什么的,不知道比从前昆仑上的虎妖厉害多少?
猗不想说话,这糊涂玩意儿便摸着猗的脑袋,落下眼泪:“不能说话吗?可怜……”
对了,这货还很爱哭!简直看得人添堵。
“四弟一定是受了巨大的创伤,才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想着就为他苦呜呜呜……”
“四弟又挑食,这样下去怎么长身体呜呜呜……”
“四弟晚上睡觉翻来覆去的,好像做了噩梦,可他又说不出心里的苦,他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住呜呜呜……”
夭寿得你能不能给老子消停点!
要不是那个剖我内丹的仙人和这个地方有丝丝缕缕的联系,老子把你们一家子连那只羊都烤了!
对,就用这个树妖大哥当柴火,他那个大鸟三弟和山羊全都吃了!
猗用尽恶毒语言,却被白梅一把搂住:“心肝宝贝弟弟啊,乖,哥哥搂着你睡觉觉。”
……
猗望着他恨了万年的天:行,你够狠!
可是这棵白梅花……他还很香。
魔族的地盘总有些血腥,闷了千年的山下空气污浊,所以猗在一生中很少闻到这样好闻的气息。
每天醒来,猗总会忍不住闻闻自己的衣袖,那上面也沾了淡淡的清冷芬芳。
他还很笨。神仙里很少有这么笨的。
猗做过噩梦,梦中有猛兽袭来,他自己也化身巨兽,与之撕咬。
醒来后,他发现口中咬着的是白梅的手臂。
他极其认真:“我妹妹说人做梦魇着了,容易咬着舌头。那可不好。”
猗的目光移向他血肉模糊的手臂,白梅笑起来:“没事,我原身是棵树,对疼痛的感觉本就比别的生灵弱。”
后来猗独自藏在暗处想了许久,发现白梅也要归类为第三种。
该杀,他却舍不得杀。
白梅还有个二妹,长得和云逐的相好一个模子刻出。他不免想起云逐,还有他的话: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懂得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感觉。
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云逐肯拼了命去救天镜?
白梅陷入昏厥时,他立刻就明白了云逐的话。
他忍下对复刻天镜的嫌恶,和她一同踏上拯救白梅的路。
这个复刻天镜人其实还挺好相处,一路讲人间风物给他听,还不忘给他买好吃的。
他们在茶楼上一边吹风一边吃点心,白露说这点心是最好最值钱的。
什么眼光?没有白梅买的两文一把的糖豆好吃。
想起白梅,猗看着茶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原来这就是白梅生活的人间,花团锦簇,歌声飘扬,难怪能生养出他那样单纯的灵魂。
我若执意复仇,甚至寻找残党,推翻天庭也不无可能。那人间会如何?他会如何?
带着梅花味道的香风袭来,吹得心头千万年的仇恨忽然一轻。
如何向白梅解释他宠爱的四弟是个成年大魔头?猗想了很多办法,却没有一样用得上。
因为白梅醒了没看到四弟,就是哭哭哭。猗说不利索话,白露又带着一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简直扯不清。
果然弯弯绕是没用的,关键时刻还是来横的。
他轰走了白露,扳住白梅的脸:“看清,我,就是,四弟。”
白梅目瞪口呆,然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哭声:“你怎么会是四弟?你一点都不可爱,怎么会是我四弟!”
“……”
猗上前抓住白梅的手臂,撸下他袖管,露出一排齿痕:“我,咬的。那时,只有,你和我。别人,不知道。”
白梅望着手臂,想了半天,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看着猗又大哭:“大哥对不起你啊,大哥一睡这么多年,错过了你的成长啊!都没有亲口听你说出第一句话……”
白梅在床上打滚哭,猗很没辙,也跳上去,伸手按住他双肩。
白梅清俊的脸上泪眼朦胧,猗附身看他良久,轻轻说:“不要你,当大哥。”本来嘛,他可年长几万岁。
白梅听了,泪珠扑簌簌打湿枕头:“你还是要走啊……”
猗解释不清楚,只好认命:“好,我,四弟。但是,五弟、六弟、再往后,不许。”
再有新的弟弟进家门,也打起白梅的主意,岂不是很麻烦。
白梅破涕为笑:“当然。我本来就下过决心,专心照顾你一个。”
猗心里很满。白梅推推他:“有样东西给你。”
猗松开他,白梅拉着他的手,两人一道走下了地窖。
“我藏的梅子酒。从前你年纪小,不给你喝。但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壮,那就没问题了。”
白梅一边拆封一边絮叨:“我亲手酿的,是咱们白家的私酿,只给自家人。味道很淡,因为我和你二姐三弟都不太能喝,不知道你行不行。”
猗想起云逐说起自己酒后唱歌时的表情,谨慎地对白梅摇头。
“一点也不喝?你果然随我们。”
“……”
于是白梅只倒了一盏。他心中喜悦,满饮下手中酒,抬头看猗望着自己,咧嘴憨笑。
猗忽然凑了过来,轻轻舔走白梅嘴角一点残酒:“就喝,一点点。”
白梅忽然脸红成了红梅花,身子晃了晃,酒盏碎在地上。“怎么这么晕——”
猗接住了白梅,唇齿间还有这酒香与花香。
云逐,你的心,我终于也了解了。朝思暮想,牵肠挂肚,我都了解了。
他想起从前与云逐在昆仑山中豪饮时的快慰。那时他心中怀着浩然天地。
如今那些风云已经远去,还好他心中留着一棵白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