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伤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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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伤口
助理一边打电话订下最快去往宋漪所在城市的机票，一边看着仪表盘上逼近限速的数字，恍如一场大梦将醒未醒，额上不知不觉全是冷汗。
宋漪分明是死了，虽然血肉模糊看不出面目，那些DNA检测却不会说谎。可电话里的声音也一定是她，助理虽然和她接触不多，也记得那个小小的、爱笑的少女，和她对宋明说话时特有的语气。
有一点小骄傲，有一点小忐忑，仿佛爱炸毛的猫心甘情愿地为主人露出柔软的肚皮。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宋明一直沉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依旧是雕塑般深遂的轮廓，嘴角似乎永远都不会上扬。他没有再打过去，也没有催促司机加快速度，甚至不需提醒便系上了安全带，然后低头看着腕表，一秒一秒地数着流逝的时间。
助理订好机票，对着两侧飞逝的景物发了会儿呆，又给警局打过去电话。那边说宋漪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她固执地不去换洗收拾，也不愿意找间宾馆舒舒服服地睡，非要趴在警员的办公桌上，他们见她坚持，也只能由着她。
又过了几分钟，那边发过来一张照片，宋漪枕着手臂，凌乱的碎发挡住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部分都被泥土弄得脏黑，只能看出脸部线条很精致，干裂的嘴唇在梦中也紧紧抿着，和宋明一模一样。她穿着一件旧冲锋衣，罩住了身体，隐约能看出藏在里面的身体应该很瘦弱，肩胛骨微微凸起，似乎能戳痛人的眼睛。
助理看着那张脸，终于得承认，那就是宋漪。
将手机递给宋明，男人没有伸手去接，目光却已经定在了那上面。他用目光近乎贪婪地将宋漪的样子一寸寸看过去，嘴唇颤抖着，最后低低地吐出一句话：“真好，是真的。”
助理是第一次看见宋明哭。
他双手交叠抱住头，身子蜷成一团，全身都在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大滴大滴的眼泪砸下，落在座椅上，这样沉默的、疯狂的悲伤和喜悦。
无论是知晓宋漪去世时还是跪在那滩血肉前时，他都不曾哭过。
助理觉得自己眼睛也有些酸了，转头看向窗外，吸了吸鼻子。
闹钟响，宋漪准时睁开眼。
她对面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价值不菲的西服平整挺括，腕表一看便知是非常好的牌子。男人的目光紧紧胶着在自己脸上，若是不知内情的人看见他紧皱的眉头和严肃的神情，只怕以为男人和自己是仇家。
他端正地坐着，两人之间隔着桌子，疏远得不像亲人。
被阳光刺得眼睛一痛，宋漪微眯上眼，用被压得发麻的手支起身子，然后缓缓地伸了个懒腰。男人始终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她，没有人能发现他的身体已经紧张得绷紧到了极致，双眼更是从她醒来后没有再眨动一次。
只有宋漪能看出来。
她朝他伸出手：“哥。”
宋明握住她的手，动作有些笨拙，当两人的皮肤触碰到的那一刻，心里最后一点怀疑和不安也都烟消云散——
这就是他的小漪，独一无二的小漪。
宋漪接下来需要马上去一个没有人打扰的房间，需要一面镜子、许多清水和一名口风很严的医生，这是她的记忆给她的指示。
这一个念头始于与宋明双手紧握的那一刻。对方的手无疑代表着力量和安全，是她最大的倚仗和希望，也让她明白自己可以放心地提出任何要求。当她被宋明紧紧搂在怀里，在他耳边低语出这些要求时，她感觉对方的手又收紧了一分：“身体怎么样？”
“现在很好。”她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身子逐渐放松，才第一次体会到四肢的酸痛疲劳，这些不适显然在之前被自己刻意忽略了，“不要惊动别人。”
十分钟以后，兄妹两人进到最近的一家高档酒店里，助理则留在警局办理相关手续，而与宋明有着长期合作关系的私人医生早已被有先见之明的助理带过来了。
让宋漪先进浴室洗漱，宋明拿着酒店的菜单，非常严肃地挑选一顿既合宋漪口味又有营养的午餐。医生看着他冷漠的脸，诡异地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喜悦，忍不住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明翻动菜单的手并没有停下：“不重要。”
究竟是如何起死回生又如何流离在外都不重要，他在乎的只是，她回来了。
医生道：“我必须提醒你，她的身体状况似乎很不好，我还是建议马上带她做全面的身体检查。从我的观察来看，她的颈部、左腿和肩部的活动都有异常，并且存在营养不良的问题，还有可能在最近大量失血。”
宋明看向浴室，那里面传来沙沙的水声。
热水调到合适的水温，宋漪站在花洒下，对面就是一面全身镜，可以看到穿着衣裳被冲得湿透的自己。
身上的冲锋衣是男式的，黑色与绿色的色块拼接得毫无品味，在接近零度的室外温度下也显得非常单薄。整件衣服唯一的可取之处在于，它非常大，大到足以将自己严密地包裹住。
拉到最高的拉链保护着脖子不暴露在外，收得很紧的袖口也尽可能减少着暴露在外的皮肤，堆到鞋面上的裤腿也同样发挥着这样的作用，因此虽然衣服太大影响行动，她却始终没有哪怕一次卷起袖口。
而现在，终于到了发现自己秘密的时刻。
宋漪站在镜子前，小心地将拉链拉到胸口，露出没有涂上污泥的雪白脖颈。
看到脖子上没有完全痊愈的伤口时，她第一次感受到了“痛”，仿佛这种感官需要视觉来唤醒。像一个暗红的颈圈，伤口围着脖子，整整一圈的皮肤都是溃烂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一些地方伤口尚未凝结，鲜血反射出鲜亮的光来。
不是非常痛，但那种肌肉失去皮肤的保护暴露出来的烧灼感，还是让她皱起眉头。她关了水，热水似乎让伤口更痛了。
拉链继续滑下，她在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料子柔软舒适，湿透后有些透明，似乎还有血色从背后晕过来。抬手要脱毛衣时，她再一次发现自己的双手抬起时似乎有些困难，总是使不上力气，这一点在路上她便已经察觉。
毛衣脱下，她便明白了原因。
镜子里的自己上身赤裸，虽然已经发育出了与年龄相适的线条，却又因为羸弱而显得青涩单薄。皮肤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带着牛乳般柔润的光泽，正是因为这样不沾尘埃的白，才显得身上的伤口分外触目惊心。
是的，伤口。除了脖颈间的血色颈圈外，她双侧的锁骨上也是血肉模糊，似乎是被什么深深洞穿过，痊愈的情况比颈部好一些，基本都已结疤。再往下，胸部和腹部交错着深紫的伤痕，没有规律，全部愈合，破坏了皮肤本该有的平滑。
她转身，看向自己的背部，一阵剧烈的疼痛忽然间击得她身子一颤，重重摔在地上，眼前一阵眩晕。
唤醒这新的疼痛的，是她肩胛骨上两道非常新鲜、深可见骨的刀痕。
再次出现的宋漪像当初一样，对自己全心全意地依恋，自己却始终无法读懂她。
宋明一直知道，宋漪虽然对着别人都是那样骄傲，却能在自己面前低下头，不惜犯傻装愣换自己高兴。这样无疑是让他幸福的，他享受一次次捏捏她的脸，为这样甜蜜的负担而烦恼。但他有时又觉得这样太沉重，被这样优秀的人所依赖，自然会让他焦虑不安。
就像现在躲在浴室里的她，究竟这一年半发生了什么，她似乎并不想提及。
他被她所需要，但又似乎不再能完全介入她的生活。
即使这是自己的选择，宋明还是感到不可遏制的无力。他始终都记得宋漪十六岁那年，隔着窗子望向自己的目光，没有了欢欣，仿佛自己是一个陌生人。
这一幕总是出现在自己的梦境里，特别是在宋漪车祸之后，每次汗淋淋地惊醒，他总是会开始无止境地后悔。如果那一年没有离开，如果他没有自私懦弱地抛下她，会不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宋明又想起刚才乖巧地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宋漪，那样的她让他想起了两人亲密无间的小时候，如同这些年的生离和死别只是一场幻梦。
幸好，他还有重来的机会。
痛到手脚都在颤抖。
她一路走过来，伤口不可能一直在滴血，应该是凝结时毛衣和伤口粘到一起，暂时止住了血，而刚才脱毛衣等于是将伤疤再次揭开，难怪此刻又会如此鲜血淋漓。
很快血便顺着背脊流下，浴缸没有堵上塞子，只积了薄薄一层血水，她跪坐其中，咬牙抬手抹了一把脸，手上的血水化开脸上的泥，黑的红的花了一片。
强迫自己忽略背上的疼痛，她解开裤带，连蹬带踹地将裤子鞋子通通脱下，毫不意外地看见腿上也是各式疤痕，最醒目的是两腿内侧一条笔直的刀疤，从大腿根部一直精确地划到脚踝，一边一条，好在已经愈合了。
每看到一处未愈合的伤口，她感受到的痛也就多一分，等把身上全都打量个遍，她已经有些意识恍惚，身体的虚弱感空前地强烈。但最折磨人的不是痛楚，而是脑海中忽然出现的一个画面，那是一把光芒冷锐的手术刀，锋利的刀刃似乎无数次地切开自己的皮肤，那样冰冷的、锋利的、绝望的疼痛……
宋漪很想尖叫，或者呕吐，却没有力气。大量流失的血液马上就会让她陷入昏迷，她拿起放在一旁做装饰的金属相框，狠狠砸向映出自己累累伤痕的镜子——
撞击声下，镜子上迅速爬满蛛网状的裂纹。裂开的无数碎片中，她终于看见那个最重要、最醒目，却又被自己一直刻意忽略的线索。
她的右脚踝上套着一个铁环。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