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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舐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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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晨所谓的后手,便是他的父亲,琅琊阁阁主,蔺向阳。
从萧景琰决定铤而走险、冒死服下冰续丹恢复体力的那一刻起,他便暗中传了信回去,让务必找回四处云游不知所踪的老阁主。
他明白当朝太子早将生死置于度外,可他却不能眼见着整个大梁的未来彻底葬送。
这是救人的唯一之法,为此,他甘愿回去领罪。
陈权找到萧景琰的时候,太子殿下早已昏迷许久不省人事。火头军并没有将他送回人多眼杂的青州驻地,却直接赶往了青州府附近一处僻静的宅院。
而蔺老阁主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萧景琰本就是强弩之末,冰续丹虽可暂时缓解催心掌遗留下的寒症,却早已透支完他所剩无几的体力,幸而他服药时间尚短,药力因为久存也大为减弱,否则,即使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了。
蔺向阳解开了萧景琰身上层层叠叠的衣物,在感叹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之余,却更忧心于他身上数不尽的淤青和出血点。
一些尘封旧事渐渐浮现,于是他将手移向了他的下腹部,那里尚且还有微弱的心搏。
他长叹一声,
痴儿啊……
一股强势却并不霸道的内力在萧景琰的经脉之中游走,微痛之中带着些许的暖意。
在瀚无边际的疲累之中,他放任自己,彻底淹没……
经过数日的救治,萧景琰终于转醒,他一睁开眼,却见一精神矍铄的老者向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老夫蔺向阳,见过太子殿下。”
“……莫非,是蔺老阁主?”
“正是在下。”
萧景琰挣扎着起身回礼,却感到浑身绵软无力。
蔺向阳当即制止住他,“殿下切不可妄动,蛊胎一旦破裂,便是一尸两命!”
萧景琰身形一僵,他微红着脸说,“想必老阁主已然知晓了一切。”
“晨儿都告诉我了,”蔺向阳才为萧景琰运功安抚了蛊胎,他替他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衣物,继而解释道,“血蛊乃极阴之物,而殿下服下的冰续丹则至纯至阳,本就两两相克,加之殿下勉强催动内力,血蛊已有破裂的迹象,老夫正以内力护住殿下腹中躁动不安的蛊胎,暂且稳住了殿下的心脉,殿下可千万要保重玉体,切忌再贸然行事,蛊胎虽救得了殿下一次,却绝没有第二次了。”
萧景琰欲言又止,他垂眸轻颤着眼睫,蔺向阳看着,隐隐泛起了疼惜之意,
“殿下若有闪失,晨儿难辞其咎。”
提及蔺晨,萧景琰反而怀着几分愧疚之心,
“老阁主言重了,少阁主只是想成全我,他敢冒此风险,必是有了应对之策。”
蔺向阳忽而脸色一沉,他怒甩衣袖,背过身去斥道,“哼,成全?他做下这些,不就是仗着他老爹我吗?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要真有能耐,就别让我这个当爹的来替他收拾这堆烂摊子!”
言罢,他才觉措辞有失,忙收敛了怒气,返身给萧景琰赔礼,“老夫失言,老夫并非意指殿下。晨儿自知铸成大错,已让我带回琅琊阁受罚,闭门思过。”
“老阁主一番舐犊之心,景琰又岂会不懂,此举自然是为了保护少阁主,我只望他安然无恙,并无他求。”
“殿下果然通达,谁让我蔺向阳只此一子,让殿下费心了。”
萧景琰心生出些许艳羡之意,他庆幸蔺晨有个疼他的爹,可那些生在帝王之家的君父,却连亲儿子也不放过。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他勾起唇角自嘲般微微一笑,眼中掩不住的落寞。
蔺向阳却以为太子是因蛊胎之事郁郁不平,于是他冒昧一问,
“老夫斗胆,敢问殿下既不愿以药终身压制蛊毒,显然想是要留下此胎?”
“我因此血蛊而重生,又岂会忍心……”
“此乃逆天行事,而殿下身份特殊,之后的种种艰辛,殿下可受得住?”
“老阁主若真能保下这一命,景琰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萧景琰的坚定让蔺向阳为之动容,他决定向他坦言告知一切。
“说起此蛊胎,并不似寻常女子有孕那般,胎儿有羊水的滋养,肚腹会明显隆起。蛊胎是直接养在血中的,所以并不显怀,可虽能免去殿下的尴尬,血蛊却因失了保护而极易破裂,因而凶险至极。一旦蛊胎成熟,又终将脱离宿体,届时还要历经经脉尽断之痛,更是生死难料。”
过血之时的那些锥心剧痛,萧景琰还是硬生生扛了下来,于他而言,是否多一次这样的经历已无足轻重,可他仍心存疑虑,
“虽说琅琊阁消息素来灵通,可此等世间罕见的诡秘之事,老阁主又是何以对细节探查得如此之详尽?”
蔺向阳顿了顿,他避开了萧景琰问询的目光,远眺着窗外的景致,思绪随之回到了很悠远的过去。
“因为在多年以前,我曾经救治过一个身怀蛊胎之人……”
陈权端着蔺向阳要他熬制的补血汤药,经过萧景琰静养的里屋,从屋内传出的只言片语让他停下了脚步。
“……血为阴气为阳,若以血补气,则可颐养天年,以得永寿。因此,南楚的蛊师从很久之前便开始以身强力壮的年轻男子培育血蛊,为了优选出最为上乘的噬心血蛊,以此来为楚王研制延年益寿的秘法。只是可怜那些试蛊之人,皆因受不住埋蛊的折磨,不是自寻了短见,便是想方设法逃出生天。当年我游历南楚,便机缘巧合救下了一名脱逃的埋蛊者,我悉心照料他,他感念我救命之恩,便将血蛊的秘密如数告知,当时那名男子已是虚弱不堪,我本以为他是被腹中所成之蛊蚕食了元阳之气,然而后来才发现,事情远非如此简单,这名男子居然逆天受孕,并最终产下一子,一个真正的孩子……”
孩子……
萧景琰原本对于蛊胎化人之事将信将疑,蔺老阁主的这番话彻底打消了他所有的疑惑。
原来他身体里的确有了另一个生命,而这条鲜活的小生命,竟是他和小殊的。
他说不上是幸,亦或是不幸,只叹造化弄人。
“那个胎儿直接破腹而出时的惨状仍历历在目,孩子的啼哭声犹在老夫耳畔回响。由于血胎离体,便再无生血之效,他终因失血过多而亡,只是他至死都未曾透露那个让他逆天受孕的究竟是何人。”
“这是否意味着,景琰也会步其后尘?”
“有老夫在,自会保殿下周全,老夫会给殿下事先服用上好的补血药物,并在蛊胎将熟未熟之际将其小心剥离,如此则可将失血控制在最少,只是为保万无一失,在产子之前,殿下哪儿也去不得了。”
萧景琰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惶惑,对于未来所将面临的一切遭遇,他其实早已有了觉悟。
静默片刻后,他又问道,“那个孩子呢?”
“蛊师找回了叛逃者的尸体,孩子也被带走了,我终是没能保护好他们,”蔺向阳叹道,“想必蛊胎之子与寻常孩子会有很大不同,蛊师必会对其产生极大的兴趣……”
陈权在屋外将两人的对谈尽数听了去。
他想起前阵子逼迫萧景琰吃下冷饭后,他吐到近乎昏厥的样子。
此刻他才隐约知晓,为何当日救回他时,萧景琰衣服下摆处竟鲜血淋漓,他一路横抱着他赶来,浸了满手的血腥。
以男子之身逆天受孕,且身怀蛊胎,而此人竟还是当朝的太子殿下,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必将满城风雨。
萧梁的气数,莫非已走至了尽头?
他冷冷想着。
在老阁主的严加照看之下,萧景琰收敛了许多,他乖乖藏身于这处深宅老院安心静养,近乎与世隔绝,只靠陈权替他传送军报。
也不知曾经的火头军、现如今的四品参军是如何摆平军中那些莽汉的,对此,萧景琰无需费神多想,无缘无故地,他对陈权的这点能力倒有十足的把握。
边境各方战事在大渝投降之后趋于和缓,北燕也暂时停止了一切的攻势。
他不敢奢求元宏签下的那封手书能起多大的作用,眼下,鉴于他身体实在不堪重负,他考虑着得尽快安排一名可以震慑三军的人物接手总都统一职,以重整北境防线。
思前想后,他觉得蒙挚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如此一来禁军统领一职却成了难题,届时只能让柴副统领暂时代管了。
此举兴许会触怒龙颜,可为了北境的安危,他已无暇计较圣心是否愉悦。
可若让父皇知道自己做下此等逆天之事,是不是会后悔金殿翻案那日没能一剑刺穿自己。
每每思及此处,他胸口的旧伤总免不得隐隐作痛。
不出所料,蒙挚果然不负所望,到了北境之后,便大刀阔斧整肃军纪,军中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竟有些赤焰当年的旧貌。
哪怕风云变幻世事更迭,这个憨实可靠的武将却总如磐石一般,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初心不曾动摇,并适时传递下去。
萧景琰提笔写下“长林军”三字,让陈权交与蒙挚,算是为重整后的新军赐名,以告慰林帅和赤焰旧部的英灵。
休养期间,他百无聊赖,只有和陈权一起交谈些治军的方略,他发现陈权虽非正统军旅出身,却总能在一些细节上给出些别出心裁的点子,尤其是如何收服他人为己所用。
照陈权自己的说法,我虽擅于收买人心,却从不取悦别人。
这样的人,一般很难上位,他有领导者的潜质,却绝不甘于做一个听话的部下。
正如萧景琰自己。
并非每一匹千里马都能遇上伯乐,所以,不是每个怀才者都能遇上知人善任的萧景琰。
也不是每个心有抱负的主君都能将惊才绝艳的麒麟才子收归囊中。
战火终是平息了,北燕也再无动静。
转眼间,北境的朔风之中渐渐有了些春意,不再冷硬如刀。
萧景琰掩人耳目调养了近三个月,内伤外伤好了七七八八,可由于蛊胎的生长,人还是免不了清减了许多,苍白中依旧难见几分血色,体力早已大不如前,但尚且过得去,左肩的骨伤虽有所好转,却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臂力,将来也无法拉弓了。
离开金陵已有半年之久,依凭琅琊阁主的消息网,京中大小之事也尽在他掌握中。
霓凰郡主即将大婚,此后她会将爵位和兵权正式交付给穆青,离开南境,陪聂铎去守东海。
离了这个统帅十万铁骑的巾帼女将,南境免不得一时骚乱。
关震伤愈后,自愿前去扶助穆小王爷镇守南境,萧景琰准了。
他知道,关震是想去一个离景宁最近的地方。
八公主最终还是嫁了南楚皇子,此事木已成舟,连当朝太子也无力回天。
萧景琰曾想许给唯一的妹妹这段姻缘,可他现在连自己的未来都未必许得了,又能许得了谁的未来。
而同时进门的,是三皇子萧景亭的南楚公主。
谁都知道这是一场梁楚之间的政治联姻。
太皇太后丧期将满之际,太子和宁王的两桩婚事本该一并办了的,但萧景琰立储之后,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便先行了大婚之礼。
只是依制,他和太子妃依旧不能同房,萧景琰自己更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而景亭这事儿却因其后的多国进犯而耽搁了。
他本就是个不被重视皇子,因为天生的残疾。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除了蔺向阳和陈权,萧景琰见不到任何人。
终归还是有些寂寞的。
这日,太子向火头军提出了一个十分“非分”的要求。
“陈参军……会做榛子酥吗?”
陈权愣了愣,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猜不透这位殿下用意何在,竟破天荒地显出些挫败感。
次日,他果然带来了一盒榛子酥。
萧景琰毫不客气地大吃特吃,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很是自豪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不错,火头军还会做点心,看来,该让你进宫当御厨,不过比起我母妃的手艺,还差那么一点儿。”
“……我买的……”
萧景琰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一笑,像个孩子那样,如斯明媚。
陈权不知道,在萧景琰的世界里,一旦想吃榛子酥,便意味着,
母亲,我想你了。
金陵,又是一年开春之际。
这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一大早,善清庵的宫女便战战兢兢趴伏在贵妃的寝宫门前。
前夜,废后言氏于善清庵的庵堂内悬梁自尽,宫女发现时,身子早就僵硬了。
静贵妃垂眸轻叹一声,命人寻付棺椁简葬了言氏。
她既是废后,无论如何是入不了皇陵的,可比起当年宸妃姐姐自缢之时,单单一卷白绫裹身而去,已是好了太多太多。
伏跪的两名宫女终有些惶恐,竟久久不敢起身。
“言氏自行了断,冥冥之中却是因循报应,并非尔等看管之责,我自会安排你俩去合适的宫苑侍奉着,绝不做无谓的牵连。”
贵妃温言安慰道,沉静似水。
两名宫女互看了对方一眼后,其中一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支支吾吾言道,
“禀娘娘,言氏悬梁之处还留下了血书一封,其中写着、写着……”
血书?
心里莫名掠过一丝不安,可这个深藏于宫闱之中三十余载早已处变不惊的女人,并未将自己的心迹表露丝毫,只沉声道,
“……把血书呈上来吧……”
一封血书递至她面前,打开,眼前赫然六个血字——
萧氏一脉,尽绝……
远在千里之外的青州,休养中的太子照例收到了陈权送来的紧急军报。
不似平常那般,得了军报后,两人总有许多的想法探讨不止。
和陈权的交往中,他从没觉得自己是个皇子,而陈权也从不把他当成储君看待。
只是这次,他却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孤零零立在院中,望着向南的那片天空出神。
蔺向阳拿来一件袍子给他披上,
“殿下想必都知道了……”
“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没了?”
“据闻九皇子是惹了一场风寒,他本就体弱,没熬过去……”
“父皇怎么样了?”
蔺向阳摇了摇头,
“看来殿下随时要准备登基。”
能得一清明之君是天下之幸,却并非萧景琰之幸。
那个沉重的帝位显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可他依然要撑起它,撑起这个天下,哪怕早已伤痕累累不堪重负。
“该回去了……”
“嗯……”
蔺向阳感慨一番,过后又说,
“老夫已将补血药物制成丹药,给殿下备足了,另外……”
他取出一个锦囊,交与萧景琰,
“有此锦囊,可保殿下无虞……”
萧景琰打开锦囊,是一张纸,纸上只写了一个字。
一个“静”字。
“这是……”他有些不解。
老阁主但笑不语。
除此之外,他尚有一件未尽之事要替他做。
直到临行前,陈权还踟蹰着是否该将那件东西交给萧景琰。
从大渝俘兵尸身上找到的那根湖绿色的穗子,有着整齐划一的断口,像是用锐器故意割开的。
那种一直以来强烈的不和谐感正是源自于此。
他预感到萧景琰将会走上一条不归之路,可再不给他,就真没机会了。
他倒要看看,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陈参军请留步。”
有人叫住了他。
是蔺向阳。
“老阁主可有何交待之事?”
“老夫阅人无数,当知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哦?看来老阁主已然查清了我的来历。”陈权眉间一凛,一股萧杀之气。
“琅琊阁虽不涉朝政,不表示我蔺向阳不会为此破例一回。还给陈参军一句忠告,有些事,听过则已,可千万别当真。老夫言尽于此,参军大人好自为之。”
“哼,莫非老阁主以为我陈权会轻易受制于人?”
“当然,不是……”
两人相视一笑,道不尽深意……
说起九皇子萧景祎,才刚满十四岁的年纪,尚未脱去孩子心性,某日在御花园的湖心亭中为了追赶一只翩飞的蝴蝶,不小心跌入湖中,虽未曾受多大的伤,可落水后受了寒,惹了风邪,当晚便开始高热不退,不出三日竟夭亡了。
萧景祎本就身娇体弱,可任谁都想不到,他居然连一场小小的风寒都扛不过去。
一夕之间,生死变故,那么地猝不及防。
之前梁帝的病情起起伏伏,缠绵病榻之际,淮王和宁王轮番帮衬着贵妃一起照顾,宁王甚至将自家正妃陪嫁的千年红参都送过来了,粱帝熬汤服用后,身体的确有了些起色,可幼子的暴毙却如当头一棒,再次将他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泥泽之中,从此一蹶不振。
萧景祎死后,梁帝时常梦见有人在他耳畔凄声低吟着,孩子,我的孩子。
他看见那人手捧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向他走来。
那是个血淋林的胎儿……
静妃连日来一直守在梁帝的身旁不眠不休,她看着粱帝时而挥舞着双手从梦魇之中惊醒,瞪着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惊恐万分地对着上方晃晃悠悠垂下的床幔,语无伦次说着胡话,
“这是诅咒,诅咒,是她,一定是她!”
静妃替粱帝拭去额角的冷汗,小声娓娓应道,
“陛下这又是想起了谁?”
粱帝抽搐的脸灰得泛青,垂暮的死气之中有些不甘的挣扎,他对着虚空怔怔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喉间溢出一丝暗哑的苦笑,终是脱了力一般阂上了眼,不再醒来。
静妃举着锦帕的手停在了半空。
高湛在一旁摇了摇头,连他都觉得老皇帝这次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高公公,景琰还有多久才能回京?”
“回禀娘娘,据兵部报,殿下得知陛下的病情,早已班师回朝,现已过了徐州,估摸着三日便可抵达金陵。”
三日……
若非受了重伤,景琰绝不会在战势平稳之后仍迟迟不归,如今却又因父皇病重的消息不辞辛劳火速赶回金陵。
虽说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可他毕竟是景琰的生父,无论如何,她总得让这孩子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过了徐州,金陵就在眼前。
一路上,萧景琰没有坐过马车,哪怕体力再为不济。
他身披战袍策马疾驰,始终行于队伍的最前方,留给众将的永远是那个瘦削却依然挺拔的身影。
任凭风雨,屹立不倒。
梁帝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流光一现,转瞬即逝。
景祎……景桓……还有……
他觉得自己大限已至,所以才见到了他们的魂魄。
有了至高无上的皇权又能如何,依旧敌不过生老病死的轮回之苦。
他惨然一笑。
萧氏一脉,尽绝……
尽绝……
静妃连夜施针救治,才将濒临死境的梁帝拖回来。
就见他混沌之中连声苦笑,心里竟莫名悲哀起来。
她推了推昏昏沉沉的梁帝,轻声唤他,“陛下?陛下?”
梁帝渐渐转醒,睁开眼,就见静妃神色忧忧,一脸倦容,不由得心生一点怜惜之意。
忽而他又想起了什么,焦急万分道,
“景琰呢?景琰何时才能回来?大渝早就降了,如今战事平稳,他为何还不还朝?”
静妃心下一恸,面露难色,
“景琰……战时伤了肩骨,在青州休养了一阵,这伤筋动骨的,怎么也得将养百日,不过算算日子,这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如今他正快马加鞭赶回金陵,陛下不必担心。”
“他……受伤了?”
“景琰常年征战在外,一点小伤,该是无妨,比起往年所受的那些伤,这还算是轻的。”
“……是啊,沙场无眼,哪有不伤的……”
老皇帝喃喃道着。
他才发现,这许多年来,自己似乎对这个儿子在外厮杀拼搏的艰辛没多关心过。
下一瞬间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兵符,他隐约有些不安,因为景琰先前要走了蒙挚。
又或许连顾虑也是多余的,其实蒙挚早与他们沆瀣一气了。
梁帝心中起起伏伏,却逃不过静妃的眼睛,
“陛下,调用蒙大统领,是为了重整北境的兵力布防,为了大梁边境的安稳,为了替陛下分忧。景琰这孩子最是重孝,他挂念父皇,一定会及时赶来,请陛下宽心。”
一下子被看穿了心事,梁帝慌忙掩饰道,
“朕无他意,朕对景琰绝对放心。”
不放心又能如何,金殿翻案之时,他就知道,整个朝局早已在他这个儿子的掌控之中了。
他已风烛残年,还能图什么?
将来的天下,不迟早都是他的?
梁帝看见静妃一脸憔悴的样子,于是牵过她的手,
“有件事情,朕想尽早办了。”
他沉溺于那一手温润而微凉的柔荑之中,悠悠说道,
“言氏既死,择吉日,便立你为后。”
不想静妃一慌,怯怯抽出了手,后退了几步,郑重一拜,
“陛下,恕臣妾直言,言氏虽死,然言家势力尚在,他家出了那么多皇后,还没有一个落魄到废后的地步,此时若重新立后,只怕难免会让人腹诽陛下的凉薄,让言家以为是陛下的故意打压。而对于言氏,臣妾尚且哀其不幸。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许言家为她设灵,以慰亡魂。”
梁帝心里一阵苦笑,这个女人的话总是那么无懈可击,连拒绝都如此完美。
他想起她和她的儿子是如何不显山不露水地一步一步将自己逼至绝境,让他输得一败涂地。
他忌惮着她,却又是如此地依赖着她,还有她那个能干的儿子。
或许是他老了,对于权势的执念已不复早年那般强烈,此刻,他反而更愿意像个寻常老人一样过着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日子。
可他的孩子,却先后离他而去。
也许从那一刻起,这个诅咒便开始了,如梗在心里头的刺,永远拔不去,只会越扎越深。
只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再失去景琰了。
任何一个都不行。
恰逢高湛来到梁帝的跟前,躬身行了个礼,
“启禀陛下……”
“是景琰回来了吗?”
“呃……呵呵……是献王求见。”
满心的期待忽而落空,梁帝很是不屑地问了一句,
“他来干嘛?”
“陛下可是要见?”
梁帝心里无端端又烦躁起来,他想了想,冷冷撂下句话,
“不见!”
很快便传来太子还朝的消息。
这日,列战英一早便领了尉迟礼、陆希、朱寿春这些巡防营的将官,带一众亲兵在城门外守候着。
到了金陵城下,萧景琰收缰下了马。
他举目远眺着金陵的城楼,逆着云层透出的几缕阳光给城楼一角的飞檐晕上了绚烂不清的光晕,虚幻而不真实。
大半年前,他正是站在这座城楼上,默默送别一身戎装的梅监军领兵出征。
转眼,物是人非。
他阖眸,深吸了一口金陵城早春微寒的空气,不作耽搁,又再次翻身上马。
临到宫城,宫禁之外有些喧闹。
据传是有人在宫门口昏了过去。
萧景琰此刻连回东宫整理仪容的时间都没有,自然无暇顾及这些杂事,于是遣了尉迟礼去处理,自己则直奔养居殿面见父皇,不曾有半刻停歇。
自己这一身风尘仆仆,也不知父皇是否会介意。
早有人将太子回朝的消息通传给了老皇帝,萧景琰刚迈进养居殿的大门,门口的宫女内侍便一个个向他躬身行礼。
他大步迈入,在离龙榻不远处下跪,行了一叩拜大礼,
“儿臣见过父皇,回京赶得仓促,未及修饰形容,还望父皇恕罪。”
一旁服侍的宫女掀开了榻前的幔帐,静妃扶起梁帝,给他小心翼翼披上了一件玄色绣龙纹的外衫,后背又垫了个软枕让他靠坐得舒适些。
其实早在九安山一乱之后,梁帝就有些中风的征象,加之寿宴当日那么一闹腾,他更是一病不起,至今缠绵病榻。
比起金殿翻案那时,如今梁帝又显苍老了几分,除了那双浊目之中隐现的帝威,他和寻常老者并无二致,斑白的两鬓染尽了风霜,而原本饱满富态的脸皮垂坠下来耷拉着,带着晦暗不明的暮气。
他重重咳了几声,试图倾身扶住床沿,对着自己的儿子费力地招了招手,
“景琰……过来……”
萧景琰怔了怔,一时有些恍惚,可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不敢直视自己的父皇。
“这孩子,你父皇让你过来呢,还愣着干嘛?”
静妃嗔怪了几句,瞥了他一眼,又扭头继续替梁帝拉了拉滑落下来的锦被。
这一眼,满满的疲惫,和忧思。
萧景琰胸中酸楚难以道尽,他二话不说,忙上前帮母亲一起将颤巍巍的老皇帝扶坐好,复又再次跪在梁帝跟前,
“儿臣不孝,让父皇和母妃担忧了。”
梁帝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膀。
瘦削的肩骨一阵僵硬,硌手的很,似有些抵触,甚至是,畏惧。
莫非是太久没有和他如此亲近过,以至于这个儿子已经不习惯于自己的父亲对他身体的触碰?
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的帝王难得有些受挫之意,只得怏怏收回了手,寒暄道,
“这大半年来,苦了你了,瘦成这样,得让你母亲好好替你调理调理,不然将来如何替大梁延续龙脉?”
萧景琰脸色忽地白了几分,咬了咬唇,没有作答。
静妃默默看在眼里,觉察到儿子有些难言的隐衷,心下了然,便微微一笑打趣一番,以解他尴尬,
“陛下急个什么,小两口这不还年轻嘛,子嗣的事,总得顺其自然。”
“唉,人老了,没这心力管别的了,就想着含饴弄孙,享享天伦之乐。”
赤焰虽已翻案,父子之间的隔阂却犹如难以逾越的鸿沟,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正如有些裂隙,并不是时间所能修补的,更甚者,会越来越深。
可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给了他生命,他亦是他的骨血。
正如同他腹中的小生命,一样是他的延续。
思及此处,他心里的某个地方不知不觉也变得柔软起来。
一家三口难得安享和睦的画面,被几声大煞风景的轻咳声给打破了。
敢这么做的,除了老总管高湛之外,绝没有第二人了。
“老东西,咳个啥?”梁帝有些不悦。
“陛下,献王他在宫门外……”
萧选把脸一沉,很是不耐烦地斥道,
“不是说过不见他吗!”
“……晕了……”
“晕了?”
“是饿晕的……”
老皇帝费神想了半天,才弄明白高湛的意思,于是乎干笑了几声,
“呵、呵呵……饿晕了……呵呵……”
一个会在祭礼上带头公然偷吃点心的人,一个耐不住丧期寂寞大肆宴乐的人,居然会把自己给饿晕?
这太荒谬,太不可思议了。
梁帝披好衣服下了床,由静妃慢慢搀扶着坐到书案边,他眯着眼扶额反复思量了一会儿,终还是松了口,
“行了,让他来见朕。”
原来宫门外昏迷的,是他?
萧景琰渐渐锁紧了自己的眉头。
萧景宣被灌了些糖水,人终于清醒了,由内监领着进了养居殿。
刚到皇帝面前,他也不说什么,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只管哭得稀里哗啦。
前太子明显瘦了许多,蓄着须,脸颊凹陷了下去,不再珠圆玉润,愈发显得老成。
看来在外头也吃了不少苦。
梁帝感叹了一声,
“景宣,怎么连你也瘦了?”
“儿臣许久不见父皇,甚是思念,以致寝食难安。”
萧景宣答得谦卑,梁帝挑了挑眉,一脸的不置可否。
他朝着萧景宣勾了勾手指,后者也顾不上仪态,抽泣着爬到梁帝跟前,就像以往一样,乞求着父皇的安抚。
梁帝没有任何动作,却冷不防问道,
“景宣,景琰立为太子,你可有异议?”
萧景宣一抽一抽的肩背卡住似的萎顿在了那里,他征愣了一下,又扭头看了眼立于一旁冷眼旁观的现太子。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立储之后的萧景琰。
气氛有些微妙。
被他这么直勾勾盯着上下打量,萧景琰浑身说不出的不痛快。
没想到萧景宣二话不说立马掉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弟弟就是重重磕了个头,
“见过太子殿下。”
“皇兄免礼。”
萧景琰颔首冷冷回道,不怒自威。
气势立见高下。
“还算是有些长进啊,”萧选拍了拍身旁静妃的手,说道,“景宣既然来了,就安排宫苑给他和正妃暂住,让他有空多陪陪自己的母妃,越氏现在,整日疯疯癫癫的,太不像话了。”
“是。”静妃应了声,低顺着眼眉。
离开养居殿后,萧景琰并没有直接回东宫,而是出宫去了靖王府。
自立储之后,昔日的王府已改成了将官们的演兵处,在此与外臣议事也更为方便些。
此刻,他需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回寝殿换了常服,经过回廊,独自赶往书房。
一路上所见的草木景致皆还维持着原样。
王府里的一切,承载了过往太多无法抛却的记忆。
唯独那条密道的入口却已被堵死了,连一个小小的宫铃都不曾留给他。
那人是想绝了他所有的念想,却不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
走着走着,他放缓了脚步。
一下一下的破空之声接踵而至。
不远处有个少年正专心致志地练箭。
是庭生。
庭生的年纪和景祎相仿,却不似九弟那般文弱。
大半年不见,那孩子转眼长高了不少,也结实了许多,褪去了掖幽庭里那副孱弱单薄的模样,成了个健朗少年,带着些许令人憧憬的勃发朝气。
眉目之中也越来越像皇长兄了。
萧景琰忽然冒出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让他见见他的皇爷爷。
他想让他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他,正静悄悄地长大,默默延续着他的血脉。
他不想再留下任何的遗憾。
庭生似乎觉察到了熟悉的气息,一回头,竟是那个日夜挂念着的人,也顾不上礼数什么的,愣是在那儿红了眼,激动得不知所措。
于庭生而言,他的殿下永远是最特别的存在,远远超出了所有。
“不错,你这半年来进益不小,想必不久之后就能赶超我了。”
萧景琰忍不住夸赞了句,带着一如既往和煦如风的笑意。
“殿下谬赞了,庭生怎敢和殿下相提并论,若有不精之处,还望殿下多多指正。”
庭生单膝下跪,深深一拜,带着无尚的崇敬之心。
萧景琰看了看靶上的箭痕,说,
“不过就是准心还稍欠些,来,我教你。”
他接过庭生递上的铁弓,搭上箭,试着张开弓。
手里有些沉甸甸的分量,于是他稍稍加上些力。
左肩忽地掠过一阵刺痛,如遭电击。
他吃痛地蹙了下眉,执箭的手抑制不住颤抖了起来。
看着庭生满怀期待的眼神变得讶异,有种不由自主蔓延开来的虚脱无力感,顿时涌入了四肢百骸。
他怎么就忘了,他再也无法拉弓了。
看来要让庭生失望了。
偏巧此刻列战英匆匆赶来,稳健有力的步伐,带起一股劲风,
“殿下,言侯已到。”
萧景琰收了弓,还至庭生手中,歉意一笑,
“一会儿让战英陪你练吧……”
庭生接过弓,看着那人渐行渐远,直至那个瘦削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回廊的尽头,带着无法言明的痛……
言阙难得来一回靖王府,他多年不涉朝政,只一心求仙问道,和一众皇子自然鲜有往来。
于书房内静候之时,他大略环视了一番,之中陈设简洁而古朴,除了壁上悬挂的朱红铁弓和装饰的佩剑,并无那些奢靡虚华的冗饰,甚合太子的处事之风。
他不免想起了当年那个胸怀万千韬略,立志激浊扬清的皇长子。
有些东西,跨越了漫长的年岁,渐渐重合。
萧景琰来到书房,见一清癯老者负手而立,远如谪仙。
言侯并不是一个那么容易亲近的人,似被隔绝一般,永远走不近。
他能在纷乱芜杂的朝局之中独善其身,靠的正是他身上那骨子早已看破红尘远遁世俗的疏离感。
“让侯爷久等了。”
“见过太子殿下。”
两人互行了礼,于案边落座。
“北境已定,令人甚是欣慰,殿下既已得胜归来,那件东西还是交还殿下。”
言侯从衣袖中取出一纸卷轴。
那一瞬间,有些灰黑色的纸屑悉悉嗦嗦飘落而下。
是祭礼上的纸钱烧落的灰烬,沾了衣袖。
萧景琰心中疑窦丛生,问道,
“侯爷府上可是有人……”
言侯捋了捋袖口,
“今日是家妹五七之日,她虽与我不睦,毕竟一母同胞,总得送她最后一程。”
“原来是言后……”
“早在殿下回京之前,陛下已彻底封锁了善清庵内废后自缢的消息,知情者皆不可妄议,违者必当重刑。”
“哼,猎宫一战,这么多枉死的冤魂,可都是大梁的子民,想来她必也是有愧难当,才走此绝路!”
提及九安山之乱,萧景琰始终心绪难平,言辞不免有些激愤,可冷静细思后,他反而再生疑惑,又问道,
“只是父皇却为何要封锁消息?”
“个中缘由微臣尚且不明,贵妃娘娘替微臣安葬了她,并让言府自立牌位供飨,好歹,她还不至做个孤魂野鬼。”
“母妃待人一向宽厚,逝者已矣,既往不咎,当不会为难言氏一门。”
“娘娘雍容大度,有母仪天下之范,后位空悬已久,其实陛下早已属意立娘娘为后,但不知为何,却迟迟不曾下旨?”
萧景琰知道,母妃默默无争了那么些年,若非为了协助自己夺嫡,才不屑于去争那些名分。
因为,她根本不在乎那些。
“此事姑且不论,”言侯将卷轴呈与萧景琰,“此番出征北境,殿下似乎抱了必死的决心,才给微臣留下了……这封遗诏?”
萧景琰接过卷轴,他知言侯话中深意。
他一定很好奇,是何理由才让当朝太子那么确信自己将有去无回?
“历来征战,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我已立储,行事当不可如此随性,不安顿好身后之事,又岂敢贸然奔赴北境?”
萧景琰答得有些故作的洒脱,却被对方一眼看穿了自己的言不由衷。
“有句话不知当讲否……”
“侯爷不必拘礼。”
“昔年殿下为大梁四处征伐,误了延续子嗣之事,可如今殿下已继百年之统,若真战死疆场,这江山岂非后继无人?”
萧景琰将卷轴还至言侯面前,
“答案在此,侯爷不妨打开一看。”
遗诏是只有在太子身故后才能打开的,言侯并不知其中所写详情。
若父皇有个三长两短,而自己也不幸为国捐躯,届时,便只能凭此遗诏了。
言侯细细读完,一个陌生却又带着几分熟稔的名字跃入他脑中,
萧承祁……
“这孩子的身份,侯爷必已心知肚明。幸亏当年纪王叔大义援手,才有了承祁今日,之所以安排纪王暂代监国一职,也正出此意。”
“按年纪算,确实……只是殿下虽想将江山留给祁王之后,可那孩子没有御赐的金匮玉碟和内廷司的龙印宝册,便没有皇室的身份,恕臣直言,哪怕纪王作证,这孩子的来历仍是不清不楚,来日必将遗祸无穷,殿下似乎有些勉为其难了。”
“侯爷所言甚是,如今回头细想,当初的考虑实在有欠周详,如此为难言侯,也为难纪王叔了。”
萧景琰无奈叹了口气。
是他异想天开了。
小殊早提醒过,要让庭生远离庙堂,他实不该将他搅入这趟浑局。
只是倘若他最终无法逃过此劫,他又该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江山于他,终是个死局,根本无解。
接下来的日子,萧景琰未曾停下脚步歇息半刻,便又投身于繁忙的政务之中。他整日和众臣商议各种政事,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父皇之前着手推行的“降爵减俸”。
依此新政,但凡士族承袭,除有功者,其所享食邑等皆按亲疏远近,逐代依次递减,其租调之权亦不归其所有,而改由朝廷内府供给。如此一来,那些王侯便逐渐成为有名无实的虚封,位高却无实权,无法干预地方行政。
此举无疑是为了平抑门阀豪强,并打破士族子弟安享现状不思进取衰败淫靡之风,激励他们奋发图强,同时减轻朝廷的负担。
其实若非赤焰案,在萧景琰心里,父皇仍是个深谋远虑之人,这些政令恰能针对时弊,于国之长盛意义匪浅。
当然,免不了也会得罪些人。
为了服众,以使新政顺利推行,只得从皇族宗室开始执行。
另一件,则是裁撤悬镜司,将其余部分别归入大理寺和刑部,并定下秋后处决夏江一事。
他同刑部尚书蔡荃,大理寺丞叶世祯提到,朝廷要“彰法度,明赏罚”,言下之意,执法需公开明训降旨,而律法之前,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皆一视同仁,且赏罚分明不得有任何的偏颇。
而想起庭生,萧景琰心里总有些郁郁,于是又在蔡荃修订法案时加上了一条。
“废连坐”。
因一人之祸而殃及无辜之人,实非他心中所愿。
若能将此自古传承的陋法一并废除,莫不是一桩天大的幸事。
蛊胎还在他的体内继续成长,慢慢抽走他的体力。
他依旧按时服用老阁主给他的补血药,却总有种时不我待的焦躁,像是要急着过完一辈子。
皇长兄和小殊所期盼的清明治世,所追求的公理公正,他已努力去争取了。
可留给他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与太子的日理万机相比,梁帝倒是享起了清闲。
自打静妃将他从鬼门关拖回之后,他的身体反而渐渐好转起来。
这日,宁王拜见过他之后,梁帝难得有了份闲情逸致,便让高湛陪着他去御花园里一走。
早春阵阵的花香沁人心脾,梁帝顿时觉得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朕好久没有这么舒心过了……”
“呵呵,自打太子殿下回朝之后,朝政之事可谓顺风顺水,陛下也终于可以享享清福了,这不,连头发都黑过来了。”
高湛捂嘴偷笑了几声,被梁帝龇牙咧嘴狠狠一瞪,
“老东西,就数你会说话。”
“是是是,呵呵呵。”
老太监还是咯咯咯笑个不停,梁帝也听之任之,只管叹道,
“不过,朕见景琰整日操劳,倒是愈发清减了,这孩子,干什么都那么拼,犟得很。”
“可不,殿下打小就这牛脾气,呵呵……”
梁帝怡然自得地走着,高湛则躬着身紧随其后。
他忽然停下了步子。
花丛之中有人影晃动。
似乎是个少年,正在找着什么。
梁帝仔细辨认,才想起那个少年是谁。
“这不是当年对付百里奇的那三个孩子中的一个吗?他不是在景琰王府里当亲兵吗,怎么随随便便就到宫里头了?”
“嘶,兴许是太子殿下喜欢,就带在身边了吧?”高湛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罢了,景琰要是喜欢,就由他去吧……”
梁帝想了想,不再多问,自顾自走开了。
可走着走着,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那个孩子。
没来由地,他心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种感觉,如此之强烈。
“飞流,别闹了,这可不是你随便进来的地方,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快跟我回去!”
庭生躲在花丛中,低声喊道。
另一个少年轻轻落在庭生的背后,粲然一笑。
他摊开手掌,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停于掌心。
“蝴蝶、漂亮!”
飞流也高了很多,却还是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你带我偷偷进宫是来保护殿下的,不是来玩的!”
手中的蝴蝶扑哧扑哧飞走了,飞流跺了跺脚,很不开心地撅起了嘴,“吓跑啦!”
说着,他又腾空跃起追赶那只蝴蝶。
“哎哎哎,你回来!”
飞流一下子就没影了,庭生哪儿追得上他,只得气呼呼地嘟囔着,
“哼,再也不和你玩了。”
他拍拍屁股起身要走,却不小心和人撞了个满怀。
他一慌,心道不好,以为是被人发觉了。
可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他撞倒的是个女子。
“宫女姐姐,多有得罪了。”庭生红着脸怪不好意思地摸着头。
哪知那个女子竟杏目圆瞪,很是不悦道,
“宫女?你说谁是宫女呀?”
“哎、不、可是、我是说、额、呵呵……”
刹那间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杀气,让庭生的舌头立时打了结似的绕不开。
女子起身,拍掉了身上的杂草,一本正经地说,
“听好啦,我叫宇文思齐,我可是……”
“思齐——”
有人唤着女子的名字。
趁着她回头的霎那,庭生见机脚底抹油了。
跑得还真快,女子冷哼一声,应道,
“我在这儿那。”
“真是的,让你好好等着,一转眼就不见人影。”
来者正是宁王萧景亭,他刚拜见完梁帝,正准备回府,却见自家正妃没了人影,急得团团转。
他自小跛脚,行动很是不便,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来,甚为狼狈。
终于找到了自家正妃,却见她衣衫不整的样子,他一气之下不再理会她,扭头就走了。
“好嘛,别生气了,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
宁王妃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跟在他身侧,过会儿她又问,
“景亭,什么是‘降爵减俸’,真的是要降我们的爵位吗?”
萧景亭一脸惊恐,他忙做出个噤声的动作,
“嘘,小声点,这可是在宫里,父皇推行的国政,岂容我们妄议!”
思齐朝他吐了下舌头。
萧景亭白了她一眼,训斥道,
“正妃就要有正妃的样子,你总这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带你去见父皇。”
“哎,做人要讲良心的,要不是人家陪嫁的红参,父皇也不会好得那么快啊?”
“明明是贵妃娘娘照顾的好。”
思齐委屈极了,他牵着萧景亭的衣袖娇嗔道,
“哎呀,人家又不是太子妃咯,更不是将来的皇后,端那架子干嘛,母仪天下吗,累不累啊……”
“哎我说你,就算不是太子妃,好歹也是个公主吧,总该有点公主的矜持吧!”
似被说到了心里的痛处,思齐把衣袖一甩,抽泣道,
“公主有什么好的,还不是陪嫁的命,还被人当成是宫女。”
萧景亭心里咯噔一下,他苦笑一声,
“思齐,是我委屈你了……”
他本就是个不被重视的皇子,谁让他天生残疾呢?
回京后忙忙碌碌近两个月,萧景琰终于把自己给累倒了。
太医想要给太子诊治,却都被一口回绝打发了。
无奈,他们只能跑到梁帝跟前诉苦。
听着太医们絮絮叨叨的抱怨,梁帝的脑中却浮现出当年九安山一乱之时,景琰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赶来救驾的一幕。
想起那双鲜血淋漓的手颤抖着呈上兵符,他这个做父亲的心莫不是也跟着一并颤抖着?
也正是在那一刻,他才认定,只有这个儿子才值得托付江山。
他长长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就算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朕得劝劝他……”
这些年来,他疏忽他,冷落他,打压他,甚至还差点用剑刺透他的胸口,此一时彼一时,也该轮到他这个做父亲的来补偿他了。
他想去看看他,就这么一个人冷不防去,告诉他,他是多么在意他。
如此,算不算给他个意外之喜?
萧景琰是在长信殿批阅奏折时昏过去的,偏巧那时太子妃送了糕点过去,才及时发现。
她将他扶至寝殿,传来太医,哪知萧景琰却死活不肯让太医们诊脉。
幸而贵妃得到消息赶来东宫,替太子把了脉后,她让太子妃摒退了左右。
直到确认殿内外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静妃才问道,
“景琰,你究竟做了什么?”
柳涵很识趣地退至了殿外,而列战英正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消息,见太子妃迎了上来,便红了脸,躬身行了个礼。
太子妃吩咐道,
“娘娘有令,所有人都退下。”
四周忽然变得空落落的。
见众人离开了,列战英再次行了礼,转身便走,却听见柳涵对他说,
“战英,你打算一辈子躲着我吗?”
萧景琰将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在母亲面前,他无须隐瞒什么。
静妃听完这些惊世骇俗的事情之后,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仿佛一切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只是有些心疼。
“你为他忍了那么多,小殊知道吗?”
“也许有一天他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静妃不再多言,她默默看着窗外。
那里,种着一颗楠树。
沉寂了片刻后,萧景琰才又试探着问道,
“母亲真的不要这个名分?”
“你以为你的执拗性子是随了谁,是你父皇吗?”
梅石楠……
萧景琰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他恍然惊觉,原来……
“我明白,母亲自有母亲的坚持。”
的确,对于感情的执着,他们母子二人根本一脉相承,连骨子里的倔脾气也如出一辙。
“不错,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却越来越懂得隐忍,景琰,你也是,这十多年你都忍了下来,还有什么熬不过去?”
“当年林帅曾救过身为医女的母亲,也许母亲那时就已芳心暗许。”
“只可惜他和溱潆早有了婚约。”
“那林帅可知道母亲的心思?”
“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反正木已成舟,多思无益。”
自从看出景琰对小殊非比寻常的情感之后,静妃也任凭心里沉寂已久的情愫释放出来。
她并不是一直心如止水。
“他曾说我像水,和乐瑶如火的性子恰好相反,景禹便随了乐瑶,更洒脱些,有时不太懂得收敛,不过却也让不少女子为之倾心。”
提及皇长兄,萧景琰的眼神又黯淡了下来。
静妃知他又被戳中了心事,搂着他的肩说,
“给你讲个笑话吧,当年溱潆怀上小殊的时候,肚子闹腾得很,就猜一定是个男娃,她见我肚子很安静,以为怀的是个女娃,便嚷嚷着要攀娃娃亲呢。结果呢,你竟然早了小殊两个月出来,变成了他的小表哥了。这还不算,你可知你那奇思妙想的姑母怎么说的,她呀,竟然要我赔他个孙子。”
萧景琰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有些羞愧难当,
“好,很好,难怪我这辈子栽在林殊手里,原来你们早把我给卖了。”
“好啦好啦,”静妃揉了揉儿子的头,温言道,
“景琰,解不开这局,就不要再逼自己了,这世上的事啊,未必桩桩件件能令人如意,千万别勉强自己。”
她覆上了他的手,紧紧握着,
“总之,无论发生什么,有母亲陪着你。”
梁帝躲在门边的幔帐之后,没有打扰母子两人的独处。
因为他明白,他根本就是个局外人。
心里隐隐泛起了恨意。
他自问着,为什么是林燮,为什么偏偏是林燮?
他早该想到的,她不愿立后,竟是这个原因。
他可以不爱这个女人,但这个女人,却不能不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