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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暗手 ...

  •   是夜,青州驻地。

      萧景琰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摧心掌对他身体的侵害还将迁延一阵,加之大大小小各种外伤,无论如何他都该好好静养的。
      可他告诉蔺晨,梅长苏昨日已经喝下了他的血。
      蛊毒所生之血一旦进入受血者体内,是断然无法再同他人之血相容的,而整个过血又将持续七七四十九日不可中断。
      哪怕蔺晨再不愿意,也由不得他另谋他法了。

      梅长苏始终昏迷不醒,连进食都极为困难,更别说像替白毛将军聂锋那样过血喂毒了。
      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他们两人血脉相接。
      此刻的萧景琰竟完全成了长苏的生命线,他的血不仅要替他疗毒,甚至要维系他最基本的生存。
      蔺晨分别割开梅长苏和萧景琰的左右手腕,让他们十指相扣伤口紧叠着,牢牢绑在一块儿。
      他扶坐起二人背对自己导入他的内力,以此来加快两人的血运速度。过不多一会儿,梅长苏的身体逐渐变得炽热,头顶蒸腾起大量汗雾,浑身的衣服完全浸湿了。

      萧景琰失血之后血蛊还未及盈血,身体反而愈发寒凉。
      之前蔺晨虽然替他疏通了血脉,可催心掌的寒意一时难除,寒气有些反噬。
      他很难受,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哪怕一点儿,都会让蔺晨心绪不宁以致各种意外。
      随着血液不断流失,他的心跳逐渐加快,心口那种搅榨感卷土重来,他还是咬了咬牙硬挺了过去,可后来渐渐地连骨头里也跟着一并痛了起来,如万虫噬咬一般,他才觉得自己的意志已近崩溃的边缘。
      他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

      蔺晨起初还能察觉到掌下隐约有些勉力克制的轻颤,之后忽然没了任何反应,如一潭死水。
      过血结束之后,萧景琰依旧背对着蔺晨坐着,头低垂着已没了意识,不知是陷入了昏迷还是沉睡之中,唯有他的手却还是和长苏的紧紧相扣。
      蔺晨费了好大劲儿才松开他俩的手,他刚放下他的身体,就见他紧抿的唇角渗出了血丝,顺着纤瘦的脖颈淌至锁骨处,竟有些刺目的艳烈。
      他是在硬撑,他怕他不忍心下手。

      蔺晨有些不忍猝睹,他将两人的手腕包扎好,又给萧景琰送去了一股柔和的内力,想让他睡得安稳些。
      奔走忙碌了这么些天,加上刚才运功过血,蔺晨的体力也快消耗殆尽了。
      他忍下将人紧拥入怀的冲动,只是斜倚在床边,回想着种种过往,思绪万千。

      火寒毒会令人浑身白毛口不能言,挫骨削皮虽能基本去除寄生于皮肉之中的雪疥虫,却也会伤人根本,且毒素尚有残留于骨中。冰续丹虽能激发人的潜能,却也会让人油尽灯枯。若以十人之血过之,除了能补足人的元阳之气外,还能趁机体散发之势化尽骨内毒素,以达续命之功效,如此才能彻底治愈火寒毒的后遗症,以得常人之寿。
      冰续草得之不易,而十人过血更是有违人伦。
      可他想让长苏活下来。
      他将琅琊阁所有古籍翻了个遍,才找到早已被列为禁术的噬心血蛊的详述,顿觉柳暗花明。
      这些年他时不时往南楚跑,明面上是去游山玩水,实则是为了到噬心血蛊的发源地南境探查蛛丝马迹。
      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看了看昏睡着的两人,五味杂陈。
      他已然触犯了琅琊阁的戒律。
      琅琊阁的铁律,不干涉朝局,不动用禁术。

      七七四十九日,一切才刚开始……

      萧景琰常年行军在外,素来浅眠,而连日伤痛交叠,他睡得并不安生。
      他在过血后的一点点余痛中醒来,一睁眼就看见蔺晨趴在床沿睡得正酣。
      这阵子少阁主也辛苦了,他除了要协助两人过血之外,还要为自己运功抵御催心掌时不时的发作,着实费了他一番苦心。
      他担心蔺晨迟早有内力不济的一日,一旦他体力耗尽,只怕无法顺利助他过血。

      小殊……

      他看了眼身边那个始终沉睡着的人,用尚能活动的右手将他额前散落的发丝捋至一侧,指尖感受到了涔着薄汗的湿热。
      说来其实小殊也中了催心掌,虽然尚处于昏迷中,却似乎并未受其所累,想是冰续丹的缘故吧。
      也许,他可以……
      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过血之事,是避人耳目进行的,他已让杨开给他们各自安排了独立的军帐,对外只说是要救治持符监军梅长苏,却只字未提自己的情况,以免动摇军心。
      萧景琰实在累极了,他恨不得就这样再睡上几天几夜。
      可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现下还没到他松懈的时候。
      这四十九天看似漫长,实则却也很短,除了救治小殊外,还有很多未尽之事等着他去做。

      他起身,甫一掀开帐帘,北境朔冷的风顷刻间立时倒灌入他略显宽大的衣衫,冷硬如刀。
      以往苏先生也是怕冷的,所以才向往着林殊的结局,向往着那具炽热的身躯,向往着银袍长枪呼啸往来。
      他捂着左臂拢了拢自己的身体,顶风跨了出去。
      此时天色尚早,青州军大部分主力还在外收拾与大渝血战后的残局,驻地只余些守兵,稀稀落落。
      萧景琰漫无边际走了很远,脚下渐渐虚浮。
      他有些茫然地想,还是等众将回营后,再行商议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吧。
      而眼下他得多多休息,尽可能保存自己的体力。

      他转身原路返回营帐,只是刚一回头,却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顶住了喉咙。
      有人挡了他的路。
      “新来的?”
      萧景琰没有作答,他顺之瞧去,却见一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也就战英那般年纪,相貌只能说是平平无奇,精瘦的身躯更谈不上挺拔,唯独那双狭长微挑的眼眸,隐约着一股异于旁人的倨傲。
      他暗叹此人竟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而不被察觉,可思前想后又觉得或许是自己体力丧失过多的缘故,连知觉也开始变得迟钝了吧。
      “怎么不回我话?”此人手持一柄烧火棍,指着萧景琰,再次问道。
      萧景琰虽然八年前就来过青州,可这么些年驻地人员总有调动,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见过这位殿下。

      “什么人,居然敢对殿下无礼!”戚猛老远看见这边出了状况,大吼一声飞奔而来,一把推开此人。
      萧景琰看见男子神色有变,连忙朝着戚猛使眼色,佯装教训他,
      “戚猛,快住手!我不是早提醒过你,只要到了青州驻地,就无需再隐瞒我冒充殿下之事了吗,看你什么记性!”
      四品参军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又恍然“哦”了一下。
      而后萧景琰抱拳恭恭敬敬回了一礼,
      “在下副将关震,特奉太子之命假扮殿下投诚大渝,与持符监军里应外合对付玄布,只是……监军大人体弱,至今受伤昏迷中。”
      此人很不屑地拍了拍身上被戚猛推搡过的地方,眼珠子滴溜溜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最终落回了萧景琰身上,几番打量,才收回了自己手中的烧火棍,调侃道,
      “原来如此啊,我想大渝哪来通天的本事挟持太子,居然是用了替身,妄我还真以为殿下胆艺双绝,竟敢单枪匹马独闯龙潭虎穴,没想到是当了缩头乌龟……”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戚猛差点儿上前和他干上一架,被萧景琰及时拦了下来。
      此人倒也不着恼,甚至可以说丝毫不受挑衅,却一直盯着萧景琰不放,
      “关将军看似也伤得不轻啊……”
      现下萧景琰脸色苍白憔悴,气息微弱,但凡是个人就能看出来身体有恙,所以他毋庸多作解释,只点了下头,却说,
      “不过并无大碍。”
      男子眼中灵光一现,转而又咯咯咯笑了几声,
      “你很有意思……我叫陈权,日后有什么摆不平的事,记得找我。”
      而后他将黑漆漆的烧火棍往肩上一扛,转身大步流星走开了,边走边说,
      “哼,琅琊榜首大渝玄布,居然会认不出太子是假冒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切,原来是个火头军。”
      戚猛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很是不屑地小声嘟囔了一句。
      萧景琰沉思片刻后,关照戚猛说,
      “一会儿吩咐杨开,让他对外宣称被他救回的是关震,绝不能透露我的身份。如今战事吃紧,这个节骨眼上切不可乱了方寸大局,还有诸多不可控之处尚需我们留心。”

      戚猛奉命离开后,萧景琰撑着一口气,独自一人于瑟瑟冷风中又站立了许久,不知不觉人有些恍惚。
      直到一件宽大的披风落于他肩头,他才顿觉一股暖意。
      “那人是谁?”
      “伙房那边的……蔺兄怎么醒了,不多歇会儿?”
      “被‘关将军’的爱将一声狮吼,搅扰了清梦。”
      蔺晨只是替萧景琰拢了拢披风,手下却使了很大的劲道,似有些不悦。
      萧景琰明白,自己不顾念身体在外受寒,此刻少阁主定然牢骚满腹。
      他想到了先前冒出的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便试探着问,
      “其实……小殊也中了催心掌,也不知这寒气他可经受得住……”
      蔺晨早知长苏脉象的异常,虽有怀疑,却不敢妄下定论,因为表征与萧景琰的不尽相同。
      许是冰续丹药力尚在,而林殊本就内力过人,竟能抵御催心掌的侵害?
      “别担心,他服了冰续丹,现下药力尚存,一时半会儿并无大碍……”
      蔺晨安慰他,却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联想到方才见到的这出,才终于看破了萧景琰的意图。
      他转念一想,说,
      “这冰续草可是聂铎千方百计找来的,极为鲜见,好不容易被我制成一颗冰续丹,也亏得长苏命不该绝……”
      毫无意外地,萧景琰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蔺晨觉得自己的推测得到了验证,猜他果然有此打算,于是说道,
      “‘关将军’自以为内力比得过当年的林少帅?”
      “……少阁主可曾记得,埋蛊的当日我曾问过少阁主什么?”
      “自然记得,可在下实不敢妄断。”
      “若说……玄布是我亲手所杀……”
      “嘘……”
      蔺晨旋即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摇了摇手指,
      “小心隔墙有耳,‘关将军’现在只需好吃好睡,其余的,就别再多费心了。”
      “我只是……”
      萧景琰很想告诉蔺晨,他只是担心他。
      可话已到嘴边,又生生噎了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萧景琰照例每晚替梅长苏过血,每每近乎痛到昏厥,可第二天又得在昏昏沉沉中醒来,挂着条受伤的左肩,以“关震”的身份,趁着自己尚且清醒的时候,硬撑着与众将一起商议军情。
      那些不知道他身份的,都赞叹关将军带伤坚持处理军务忠勇可嘉,可知道他身份和伤势的那几个老将却都心痛不已。
      当然,过血一事自然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大家只以为持符监军伤势严重,殿下找来个蒙古大夫医治他,任何军医都不得接近。
      只要想到离林殊复苏的日子越来越近,萧景琰就觉得,原来的那些痛,也不显得有多痛了。
      四十九日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大渝危机暂解,可是眼下北燕似乎还未对梁军真正出手,拓跋昊放慢了进攻济城的步调,像是在等什么时机。
      战势也许并不似他想象中那样顺利,依旧存有变数。
      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平静让萧景琰实为不安,他有些担心起济城外的梁军主力,也不知若形势有变,关震还能否独当一面,届时还有何人可襄助于他?

      他的顾虑很快得以验证。
      这日传来战报,说北燕毫无预警之下忽然发难大渝,竟连着偷袭了大渝边陲好几个重镇和军事要塞,杀得措手不及。而领兵的居然是即将即位的北燕六皇子,元宏。
      这位皇储并不像萧景琰那样是个老将,可第一次上战场居然如此之大手笔,令人咋舌。
      原来北燕是这个目的,他们是想等梁军重挫了大渝之后,坐收渔利。
      萧景琰甚至觉得,也许从一开始,拓跋昊直捣潭州急行军的目的,就只是声东击西罢了,而折返济城更是一个障眼法而已。
      北燕其实原本就不单单想收复往年割让给梁国的三州之地,而是梁渝两国更多的地盘!
      元宏是想在即位后,扩充他的帝国版图!
      北燕的行动部署中想必也有梅宗主斡旋的作用,可详尽原委他其实并不清楚,他只是没来由地相信小殊而已。
      不过既然小殊能利用北燕,反过来被元宏利用也不无可能。
      当年梅长苏为了博得他麒麟才子的名头扶助元宏,没想到竟埋下了一笔隐患,终于在多年之后爆发。
      江左梅郎机关算尽,却一定料不到自己也会有失策的一天吧。

      如今大渝背腹受敌,形势艰难,不出意料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派人议和。
      他要让礼部尚书柳暨准备一下,这次得和大渝好好谈谈条件!

      萧景琰让戚猛立即前往青州府许庸那里请回兵符,而他和一众校尉讨论完军情后,早已累得头晕目眩,于是赶快回到了自己的军帐。
      也许是痛得久了,感觉竟有些迟钝,可催心掌造成的内伤刚有些好转,该死的胃疾却又犯了。
      这么些年行军打仗,三餐不继是常有的事,当初犯了胃病,仗着自己年轻底子好,也没当成一回事,可岁月不饶人,如今算是给他颜色瞧了。
      他习惯性地用左手去揉自己的胃腹处,想缓和一下不适感,却感到有些别扭。
      他竟一时没想起来左肩还挂在脖子上。
      这条手臂,想必将来也挽不了弓了吧。
      他苦笑了一声。
      将来?眼前难关尚未渡过,何谈将来?

      他收了神不再胡思乱想,立即铺开纸笔着手拟折。
      虽为监国太子,若无特例,他也得按时向兵部奏报军情,一切该有的程序一律不能免。
      于此他向来循规蹈矩,从不雷池一步。

      一杂兵给他送来了饭菜,而此刻萧景琰刚写完折子,正在考虑如何给柳暨另写一封密函,就让杂兵将饭菜搁至一旁,遣了速速离去。
      过了半个时辰杂兵去收拾的时候,却见饭菜根本未曾动过,而“关将军”正提笔冥思苦想,他不敢打搅,于是很识趣地一声不吭就将饭菜端走了。

      他回到伙房,正巧遇上陈权,免不了抱怨一番,
      “陈头,这个关震到底是哪座庙请来的活菩萨,连杨校尉都特地嘱咐要专门开小灶供着,这饭菜可比兄弟们好太多了,他都看不上眼。”
      陈权看着杂兵手里端着冷掉的饭菜,一股无名之火窜了上来。
      他一把夺过食盘,冲至萧景琰的营帐。

      萧景琰之前刚写了本折子,缠着纱布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
      他很艰难地提笔沾了墨,又继续费力地写下几行字。
      他一笔一划极为努力着想让字迹看上去工整些,带着几分刚启蒙习字学童的那股子韧劲儿。

      陈权很不识时务地闯了进去的时候,萧景琰正写着密函,他手下一颤,好不容易写下的字晕开了。
      他有些恼火,开口刚想斥责他,可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得不忍了下来。

      陈权的脸色极为难看,他将手中的食盘在萧景琰面前重重一摆,讥讽道,
      “关将军是富家公子出身吧,饮食上甚为挑剔啊,想是我们青州军的吃食,对不上您的口味吧!”
      萧景琰毕竟储君之身,就算昔年不得圣眷,倒也没人敢给他甩脸的。
      陈权出格的举动令他不明所以,他干瞪着他,却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老子我当年没饭吃的时候,谁来可怜我,走投无路了才从军来当个火头!关将军可知当年冀州灾荒,颗粒无收,别说是碗稀粥了,吃糠咽菜都得靠抢的,不然就得活活饿死。到最后都有人换着孩子吃了,连孩子都吃完的时候,就开始吃路边的尸体!”
      冀州,难怪他……
      “呵呵,跟你说这些干嘛,这种场面,你一个公子爷当然没见过……”
      陈权一口气说完这些,眉间愈发凛冽,如藏着把利刃,掩不住阵阵的杀意袭来。
      “听说朝廷赈灾的银两,都被私吞了,有些造反的人都被羁押流放到了荒蛮之地。”
      萧景琰怎会没见过那种场面,那是承平七年时候的事情,当时誉王奉旨赈灾,结果灾民暴乱,朝廷派他镇压冀州暴民之乱,他抗旨不遵,说要彻查贪渎,誉王就在一旁煽风点火,说自己叛逆的性子准是祁王教出来,父皇就差点将他推出去砍了,那时母妃跪在养居殿外求了父皇好久,父皇才把他放了出来。
      他对上陈权凛冽的眼神,眼中含着水汽,有些哽咽道,
      “抱歉……”
      说着他端过碗筷一口气吃掉了所有的饭菜,粒米未剩,最后用衣袖抹了抹嘴。

      陈权看着他一只手吃饭有些笨拙的动作,火算是消了。
      他说了句下不为例,刚想走开,就看见萧景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捂着嘴踉踉跄跄冲出了帐外。

      一下子硬塞下那么多的食物,萧景琰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地痛,他找了个地方彻底吐完了刚刚吃进去的东西,眼前一黑,人软了下来。
      幸而蔺晨及时赶到拦腰扶住了他。
      蔺晨见地上吐出的秽物,有些不明所以,萧景琰怕他追问不休,忙回了一句“吃多了”应付他。
      吃多了?可他近日都是没什么食欲的。
      蔺晨见他不说,也不多问,扶他坐到一旁,替他顺了顺背。
      他担心这么一折腾,怕是更没有胃口了。
      不过还好他有先见之明准备了这个。

      萧景琰没想到蔺晨居然塞了个橘子到他怀里。
      见他肩伤不方便,于是蔺晨又替他拨了皮,一瓣一瓣掰开,送到他嘴边,
      “甜的,不酸,去去嘴里的味儿。”

      他忽然想起,以前有个家伙曾经骗他说自己长牙,吃不得酸的,于是他就真的把自己手里的那个甜橘子换给他,自己去吃他那个酸的,结果被那个人嘲笑了好一阵子。
      他含了一片橘瓣入口,甜得有些发腻了。
      他反而更怀念当年那个让他差点酸掉牙的橘子。

      原来他还是那个倔倔傻傻的萧景琰,从来没变过。

      自此以后,萧景琰便关照杨开不必再为他独开小灶,以免惹人议论和怀疑。
      他常年行军,如遇粮草不济,向来与士兵同甘共苦,从无特殊待遇。
      更何况名义上他现在并非太子的身份。
      伙房照例按时给他送来三餐,只有简简单单的清粥,萧景琰想到自己那日的窘态,便只细细尝来,再不敢吃得过急。
      粥熬得稀烂,入口温热微甜,末了还有丝丝的麻舌感,而一碗下腹之后,胃里却愈发暖意融融,竟驱散了他腹中连日来的寒凉不适感。
      原来给他准备的米粥里,是加过红糖姜水的,而为免影响口感,姜末全被过筛去除了。
      难为陈权这份用心了,看来那日的不快却未使两人交恶。
      此人脾气虽不小,心胸倒也并不狭隘。
      正所谓见微知著。
      能在琐事上颇为上心之人,必定心思细密,可为何却只当了个火头,总有些可惜了。
      于萧景琰,见人所长并赤诚以待,本该是一件快事。
      先前陈权曾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说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可以找他,萧景琰想了想,眼下他的确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有求于他。

      天上飘下第一片雪花之时,萧景琰已早早让戚猛上了路,他快马加鞭一路南下,定能避开风雪赶在暴雪封路之前离开青州,不日便可抵达金陵,亲手将密函交与礼部尚书柳暨。
      他知道这场雪迟早得下,一旦下了,情势便会急转直下,原本地势险要的青城将会成为一座闭塞的孤城,与世隔绝。
      就像八年前那样。

      不出所料,鹅毛大雪很快席卷了青州,放眼望去,天地间只余下了素净的纯白。
      萧景琰披着浅色厚重的外氅,日渐清瘦的背影仿佛融进了周遭风雪里,虚茫茫一片,看不清,更抓不住。
      蔺晨不清楚这位殿下三九严寒之天冒雪独行究竟意欲何为,他只能紧跟着他,生怕一阵风便将他卷跑了。

      他们来到关押大渝战俘的囚营,早有人按照吩咐为战俘支起了加厚的军帐,并准备了棉衣,而饮食也和青州军无异。
      是他托陈权帮着改善伙食的,陈权竟也不问缘由便照办了。

      那些战俘自然无法理解待遇的改善究竟意味着什么,受宠若惊之余,怕是更有些不安。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着眼前这个瘦削苍白而眼神却仍然干净的年轻将领,一个个诚惶诚恐着。只是那日险些被蔺晨拎出来给梅长苏过血的那名战俘,始终警惕着和蔺晨保持距离,眼中仍是满满的敌意。
      萧景琰命人给他们卸了镣铐,
      “众位被我梁军所俘,为求保命暂且投诚,定然心存不甘。我征战多年,刀尖舔血,早已满手血腥,却实则最厌恶杀伐。此役之后,我会放你们回去,至于将来是卸甲归田,还是重返战场再度决一生死,一切但凭你们自行做主。我言尽于此,只想让众位知道,这是我不战的诚意。”
      他并不觉得自己这番话于战局能有多大助益,他只是想,没有谁是生而愿战的。

      离开的时候,蔺晨问萧景琰,“你不怕他们逃了?”
      “逃?这漫天飞雪,去哪儿都是死路一条。”他话里有些决绝。
      两人走着走着,萧景琰忽然停下脚步,似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蔺晨,我真的不愿再战了,我……累了。”
      这是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是他剥离了所有外在身家背景后,只纯粹以萧景琰这个人在向他倾诉。
      蔺晨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有几片雪花飘落于他眼睫之上,犹如冰雕一样剔透而脆弱。
      他竟没来由地心里一颤,却仍故作坚定,言道,
      “殿下今日之战,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不战!”
      不战……
      这是他作为监国太子的使命,容不得他言退。
      萧景琰微微一笑,不一会儿他调侃道,
      “少阁主若真以战俘之血去救小殊,想必他会和你绝交。”
      似被说中心事,蔺晨只能应嘲般呵呵笑了两声。
      可长苏要是知道他胆敢用当朝太子的血来救他,又何止是绝交,一定会杀了他吧。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成全了谁,他唯一肯定的是,这大梁未来天子若有一丝差池,他负的又岂是林殊?
      只怕是天下苍生。

      北境这场大雪阻塞了几乎所有的消息往来,给人一种时间静止在了那一刻的错觉。
      唯独过血仍在进行中,只需再撑过不足十日,便可彻底治愈小殊的火寒毒了。
      念及此处,萧景琰总有些期待,可与此同时还有挥之不去的无措。
      每次过血之后,由于抵御不住剧痛的侵袭,他总会昏迷过去,而每次昏睡的时间则一日久过一日。
      随之一日甚过一日的,还有蔺晨的不安。

      当晚,萧景琰再次于过血之时昏厥,蔺晨正欲替他运功调息,却在听到帐外的动静后,忽而一个飞身提剑跃出。
      有人在偷窥!
      琅琊阁少阁主既然是个不列在榜中的高手,自然能辨别得出普通士兵和江湖高手间声息的不同。
      他断定此人轻功了得,内力更为深厚。
      而他顾虑的是,此人必已见到萧景琰给长苏过血的那一幕。

      蔺晨杀意顿生,他足下轻点,几纵几跃出了营地,风雪声掩盖之下,竟无人察觉。
      他循迹而去,追至一片密林方才停下脚步,惊觉自己脚下积雪已然及膝,寒意顿时从足底窜入。
      先前过血之时他损耗了大量内力,此时万不可有丝毫懈怠。
      漆黑一片之中他凝神屏息,听声辩位,寻得踪迹后他立时反手振剑出鞘。
      偷袭者自蔺晨后侧一跃而过,如燕的身躯轻巧避开对方蕴足内力袭来的剑鞘,而后立于蔺晨几步开外的距离,正对着他显明了正身。
      借着雪色反衬,他逐渐看清,此人一袭夜行玄衣打扮,黑纱遮面,唯素手执一精巧玉笛,竟隔着面纱吹奏起来。
      蔺晨倒没听见吹了些什么。
      他在意的是,他总觉得此人身手竟有种似曾相识感,这让他联想到一个人。
      难道……是她?
      糟糕,如此看来此人的目标是……
      他才晃觉自己已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于是不再恋战,即刻返身回营。

      玄衣之人并未尾随,黑纱遮面之下只嫣然一笑,倾倒众生。

      萧景琰昏睡之时忽闻一阵笛声,扰得他脏腑一阵翻搅。
      他勉力睁开眼,却见一蒙面人立于他身侧。
      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此人,于是他寻遍记忆的每个角落,眼见着将要触及答案之时,却已被卡住了咽喉。

      蔺晨回到营帐时,萧景琰已没了踪迹,他暗骂自己竟如此之大意。
      长苏倒还安安静静躺着,他腕上的伤口尚未及包扎,兀自淌着血,将床单染红了一小片儿。
      他想了想,旋即再去追人,刚一迈出营帐,却又收回了脚步。
      这莫不是又一出声东击西,若是贼人又来偷袭长苏,局面岂非更糟?
      纠结来纠结去,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若救不回萧景琰,长苏岂不也跟着没命?
      孰轻孰重他自有权衡,无论如何,他得赌上一赌。

      虽是暗夜,可积雪上落下的血迹,他打开火折还是勉强能看清的。
      他一路追着找了好远,直到郊外一处荒地,隐约看见一人被弃之雪中。
      他扔了火折趟雪前行,哪管双腿早已冻得发麻。
      朔风呼啸而过,空旷的雪夜里,只听见积雪被踩乱的沙沙声。

      萧景琰的身上已被覆了薄薄一层落雪。
      蔺晨扶起他微微僵硬的身体,探了探他的鼻息,感觉到尚有些温热的气流,他心里那块石头才稍稍落定。
      只是此地不宜久留,否则他们二人定会被活活冻死。
      他将萧景琰的右手架上了他自己的肩膀,左手撑住他的腰,刚想离开,却听见身边之人混沌中模模糊糊说了一句,已是气若游丝。
      “小心……背后……”
      话音刚落,一股劲风袭向蔺晨右后背。

      萧景琰被一阵刺耳的笛声唤回了一丝清明,循着笛声的源头而去,他却察觉到来自于背后的攻击,于是提醒蔺晨。
      蔺晨一个旋身,右手握剑横扫而去,哧呼一下只觉得遇到些阻力,便知剑刃已削开了人的皮肉。
      借着雪地里火折子倏忽跳跃的微光,他见一黑衣蒙面人轰然倒地。

      又一阵搅人脏腑的笛声传来,不意外地,萧景琰再度察觉到紧随其后的攻击,
      “这次……是左前方!”
      蔺晨不敢松懈,反身又战,再挫一敌,又一人倒下。

      接着周而复始几次,萧景琰暗道形势不妙,他猜测对手应该远不止这些。
      他发现每次的攻击都紧随着笛声而起,方位也出奇一致的,竟像是……被笛声操控着一般。
      可蔺晨似乎并未发现这点,若无他的指点他便战得有些艰难。
      蔺少阁主虽未上得琅琊高手榜,但毕竟也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实不该如此。
      想到这些日子他替两人过血损耗了大量的内力,敏锐性和决断力有所下降也是再所难免的。

      “注意……笛声的方向!”
      “笛声?哪儿来的笛声?”
      说完这句,两人同时有些错愕。
      莫非……蔺晨根本就听不见笛声?
      雪夜漆黑,蔺晨带着他,仅一人之力,单凭远处火折闪烁的一点点微光,以及偷袭者身上暗藏的一丝杀意来判断攻势,实难应对如此接二连三的突袭。

      “把我放下,快!”
      蔺晨愣了一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想萧景琰该是这个意思,于是他还是松了手。
      萧景琰没了支持,人软了下去,没入积雪之中。
      彻骨的寒意让他的痛觉变得迟钝,可他的意志却并没有倒下,反而清明起来。
      他贯注起自己尚存的一点精神力,努力辨别笛声的方位和来势。
      这场战局,现在必须由他来主导!

      少了一个人的负累,蔺晨反而不再缚手缚脚,他放手大干一场,一改先前的被动局面。
      而萧景琰每次恰到好处的提点又似锦上添花,让他的反击招招直中要害,竟没有一下落空。
      两人配合着渐渐掌握主动权。

      眼见着敌人在他们面前一个个倒下,交叠横亘着,不知是死是活。
      蔺晨以守为攻,并不为取人性命,自然没下杀招。
      然而他错了。

      周遭一阵死寂,他们本以为到此已是了结。
      忽而再次传来笛声,竟重迭响彻,此起彼伏着不绝于耳。
      萧景琰觉得似有一把钢锯在他身上来回拉扯,人活生生被切开一般。
      他痛得说不出话。

      蔺晨见他异状,想去扶他,却在此时,先前被他重创的那些人一个个又站了起来。
      像是根本不知道疼痛一样,他们竟同时朝蔺晨再度发起进攻。

      居然不死不休,这是想逼他下狠手吗?
      蔺晨想着,唇角勾起了阴冷的弧度。
      而他的笑容越深,往往越危险。
      他出手愈见狠辣,每一剑都以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取了对手性命,丝毫没有半分的犹疑。
      往日里那付浪荡不羁的公子模样摇身一变,竟似成了地狱里来的罗刹鬼。

      萧景琰见蔺晨像换了个人似的杀人无眼,他忽然想到了那日里陷入失控境地的林殊,顿时心如刀割。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他,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莫能助。
      他恼恨自己居然猜不透敌人的意图。
      令他更为困惑的是,自始至终,所有攻击目标都是蔺晨。
      这究竟是何缘故?

      他心急如焚,却听见又一阵笛声传来,心口一搅。
      他扯着嘶哑的嗓音忍痛呼喊,
      “小心上……唔……”
      话音刚落,他忽然又一次被人卡住了脖子。

      经他提点,蔺晨注意到自他头顶而来的杀机。
      他一个旋身避其锋芒,却招式未老,未待敌手调整攻势,他便奇袭而至,一剑锁喉。
      温热的血液立时溅了他一脸一身。
      可他根本顾不上这些。

      卡住萧景琰脖子的手微微颤抖着,似有松懈的迹象。
      萧景琰紧盯着那人的眸子,从那眼中,他读到的分明是惊惧,是惶恐,是敌视,却为何又有着一丝的……不忍?
      他终于认出来了!
      是他?
      居然是……他!
      笛声又至,那眼神再次混沌。

      “殿下!”
      蔺晨解决了上方的偷袭之后,跃至那人背后,一剑刺入他后腰。
      那人松开萧景琰,转身飞起一脚踹向蔺晨,带着力拔千钧的架势。
      蔺晨借着这股子的冲击回以一脚,顺势纵身一跃,倒退了十几步,将地上的积雪拖出了长长一条深坑。

      那人自背后直接握住剑身,拔了剑远远抛了。
      他赤手空拳,不依不挠地与蔺晨缠斗不休,少阁主徒手御敌,也毫不占上风。
      两相交斗之际,此人复又灌起全身之力,正欲凌空一腿袭向蔺晨,却觉得脚上的分量忽而加重了不少。
      危急关头,萧景琰不知何时竟至他身后,仅以单手拽住了他蕴足攻势的脚踝,阻止他出招。

      他默默看了一眼萧景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突然抬腿照着他胸口猛踹过去。
      萧景琰觉得自己胸腹之中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被踹得很远,幸而积雪足够深,才勉强缓冲了坠势。
      他想摸索着起身,手意外地触到了身旁的剑。

      蔺晨见萧景琰受袭,胸中杀意更甚,反身与之再战。
      可无奈他近日里内力损耗巨大,加之连番对敌,体力早已不济,与眼前这个似乎毫无痛感精力充沛的怪物交手,竟有些捉襟见肘的局促之意。
      蔺晨逐渐显出疲态,而对方却战意正盛,亮出一掌直取他前胸空门。

      “哧”一声,只听见扎破皮肉的声音。
      萧景琰执剑刺入那人后心,手却下意识微微一偏,而后他拔出。
      那人倒下来,鲜血随之喷涌而出,将雪地染成了赤红色。

      萧景琰神思稍稍松开,人便似脱了力一般,缓缓下坠,可他仍以剑支撑着自己不愿倒下。

      蔺晨赶忙将其扶住,他才瘫软在他怀中。
      他横抱起他清瘦的身躯,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返回营地。

      回到营帐后,蔺晨片刻不得闲,他脱去萧景琰身上冻得硬邦邦的衣物换了身干净的,然后用棉被将他裹了几圈。
      见他气息急促,他又拎起他的手腕想探一探他的脉。

      萧景琰极不情愿地挣脱了手,暗声嘶哑着吼他,
      “你别管!”
      “胡闹!”蔺晨也火了,他骂道,“受了这么重的伤,你以为忍忍就过去了?”
      “那你呢?”

      萧景琰这一问,反让蔺晨一时语塞。
      他该是早已看穿自己内力不济的事实。
      他有些心虚地对上了他的眼眸。

      此刻萧景琰脸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有些迷离,眼底含着一汪水,似有粼粼波光。
      蔺晨在想,这眼神,也不知他到底看着谁。
      他探上了他的额头,触手滚烫。
      这场热度是免不了的了。

      他放下他的身体,从屋外掬来一捧雪,用帕子包了覆在他额头,雪很快化了,于是他又掬来一捧,接着又一捧。
      他听见他昏昏沉沉中喊了一声,小殊。
      果然。
      他想了想,应到,放心,小殊没事,他会好起来的。

      这场烧来得突然,少阁主忙活了整整一宿,直至次日才将太子殿下的热度压了下去。
      折腾了大半夜终得片刻喘息,蔺晨此时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于是又赶忙将血衣换了,和萧景琰之前换下的衣衫一起,至帐外找了个隐秘处,挖个坑埋了。
      想起长苏腕上的伤还没有包扎,他又转去监军帐中,虽见他还安然躺着,心里却总有那么些不解。
      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她。
      她并没有动长苏,因为她的目的,该是……
      此事皆因自己而起,却要萧景琰来承担一切,蔺晨心中愧意油然而生。
      他仔细清理了长苏手腕上的血痂,再缠上裹着伤药的纱布。
      长苏的手腕上密布着为了过血而切开的刀口,新伤叠着旧伤,将来这伤痕,定是除不去了。
      而那个与之心意相通的人,也同样将会在腕上留下个永远抹不去的疤。
      他长叹一声,对着沉睡中的人娓娓诉说,
      长苏啊,他对你用情至深早已无可自拔,你可曾感觉到?

      直到午后,萧景琰才渐渐转醒,醒时浑身酸软无力,他散出了一身汗,衣服被褥早被浸透了,粘腻着贴在身上。
      此刻他正躺在营帐里,帐内燃起了火盆,身上还裹着厚厚的棉被,周身一股燥热。
      仿佛昨夜风雪之中发生的事竟虚幻似一场梦魇?

      校尉杨开匆匆入得帐中,似有要事禀报,他单膝跪于萧景琰面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实不该搅扰殿下歇息,可眼下一事蹊跷,属下不得不报。”
      “杨校尉快请起,有事但说无妨。”
      萧景琰说着就要起身,杨开赶忙上前一步搭了他一把扶他坐起,
      “今晨守兵报,驻地所囚的大渝战俘一夜之间消失无影,那些看守的士兵,似乎被下了迷药,竟都不知发生过什么。我已派人搜寻,至今尚无线索。”

      守兵们自然不知道,可萧景琰却比谁都清楚。
      这绝不是一场梦。
      那人惶恐、敌视、却又有些不忍的眼神,利刃般狠狠扎进他心里去,根本拔不出来。
      是那个险些被蔺晨找来给小殊过血的战俘。
      那些战俘昨夜已被他们杀了。
      但显然尸体却不见了。

      胸口又是一阵难耐的绞痛,牵扯着腹中也一并痛了起来,他暗自揉了揉,微蹙着眉,叹道,
      “此事怨我,是我疏忽了,本想感化他们,才命人撤了镣铐,未曾想还是被他们逃脱了,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还是传令下去不可声张,若有好事者议论,必当军法严惩!”
      “殿下无需自责,殿下的苦心,属下都看在眼里,殿下且好生歇息,毋庸多虑,杨开自会协调此事。”
      萧景琰点了点头,杨开便退出了营帐。

      诚如杨开所言,此事确有蹊跷之处。
      以他眼下的状况,若有人要取他性命,他必毫无招架之力,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而对方的目标也似乎并不是他,而是蔺晨?
      那些个战俘显然是在笛声的操控之下袭击他的,可为何蔺晨听不见笛声?
      这莫不是又一种蛊术,就像他身体里埋下的噬心血蛊那样?
      而吹笛者又是何人?自始至终他都未曾见到此人正身。
      提及巫蛊之术,他便想到了南楚。而有关南疆的蛊术,少阁主交代的并不详尽。
      只怕又是他国的阴谋。
      其实眼下除了梁军自己有关震顶着,自玄布放出他被俘的消息之后,别国推测到他仍在青州也是在情在理。
      他总觉得,有一只不知从何处伸来,也不知将伸往何方的暗手,冥冥之中,却掌控着一切。
      也许,他们每个人的命运都逃不开这只手的摆弄。

      青州雪是极冷的,这阵子连炉火都比平日里更为难起,所以陈权每日天未亮都会去林子里多劈些柴回来。
      他将炉膛内燃着的柴薪捣得噼啪作响,锅里的水很快咕噜噜沸腾起来,过会儿便飘出了米香。
      见有人回了伙房,他问,
      “事情都做干净了?”
      “嗯,就按陈头说的办了。”
      他不再多言,继续捣弄着炉膛里的火,炉灰翻腾,有几片逃了出来,落在地上,有丝丝焦臭味。
      那是上好织云锦缎未燃尽的残片,带着血的。
      他又将其赶回了炉膛,眼看着一片片最终化成灰烬。

      这次是陈权亲自给萧景琰送的饭。
      火头军将帐帘掀开一道缝,窥探了一遍,见四下里并无他人,于是将粥端至萧景琰面前。
      “有劳了,”他就着碗喝了一口,胃里有了些暖意,于是说,“此番你亲自找我,定有要事。”
      “战俘被杀,可不光彩……”
      萧景琰的手顿了顿,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有些起伏的心绪,问到,“你怎知战俘已然被杀?”
      “眼下正值梁渝议和之际,突然发生了屠杀战俘之事,无论如何都有违两国邦交礼节,”陈权并未正面答复萧景琰的疑问,却继续说,“此事传将出去,被他国拿来大做文章,则明摆着梁军不义在先,大渝若因此而背水一战,便适得其反了,不是吗,太子殿下?”

      陈权居然看穿了他身份,可他并不感到有多么意外,他甚至觉得这是迟早的事。
      想来应该是那日他写与柳暨的那封密函泄露了蛛丝马迹。
      陈权所言不无道理,可他尚有困惑之处。
      就以敌方的身手看来,单是对付他或者那些战俘简直易如反掌,让他们相互残杀岂非多余?

      “我陈权本不是卑劣小人,只是无意中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又偏巧过目不忘而已。”
      陈权以自己精锐的目光对上萧景琰了然于胸的淡定眼神。
      有种隔空投去的交锋之意,让二人畅快淋漓。
      “除了殿下,还有谁可以用‘柳卿’这个称呼?”
      “如此说来,那些战俘的尸体,也是你处理了?”萧景琰反问他。
      “现下暴雪封路消息闭塞,此事暂且可瞒上一阵,除非有人故意为之……我知一人可解此局,不过要向殿下先借用一人。”
      “陈头想借的,是蔺晨吧。”
      “殿下明鉴,一点便通。”

      此人心思极为缜密,似是可造之材,而萧景琰更为确信的是,他对自己并无险恶用心。
      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说,
      “陈头不会只甘心当个火头军吧?”
      “殿下莫非想重用我?”
      陈权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疏狂不羁,可这阵笑声过去之后,却只剩下了更为彻骨冰寒的恨意。
      “只可惜啊,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姓萧的。”

      陈权的话如腊月里一盆冰水,浇得萧景琰透心遍体的寒。
      他明白陈权的恨意由何而生。
      他想,除了那年五哥侵吞赈灾银两的事以外,还有诸如私炮房案等等有负天下人之事,他们萧姓之人做得还少吗?
      这萧梁王朝的基业,不正是在横流的权欲里一日一日自我侵蚀溃烂着,直至倾塌?
      作为一姓之人,他无言以对,更无力而对。

      陈权看着萧景琰眼中隐忍着深重的痛意,兀自黯然神伤,他语气转而不再冷冽,却很郑重地说,
      “可偏偏我平生最佩服的,却是不怕死的人,当年那个抵死不肯镇压灾民暴乱的皇子,陈权一直感念在心。若能为他尽得绵薄之力,必当万死不辞。”
      原来陈权知道这一切。
      其实那日两人有所不快之时,他就该想到的。
      萧景琰觉得自己忽而坠至谷底的心又攀上了高峰,他答道,
      “只要我萧景琰活着一日,必不负天下苍生。”
      只要他活着。

      萧景琰去找蔺晨的时候,本想问一些有关蛊术更为详尽的事,却见他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神色忐忑,竟难得有了打趣他的意兴,
      “少阁主如此张皇无措,是为哪般?”
      “血衣不见了,我明明埋了的……”蔺晨有些焦躁不安,却见萧景琰一副笃定模样,才恍然大悟,“你已经知道了?”
      “一夜之间战俘离奇失踪,少阁主却想掩人耳目,难!”萧景琰扔下一句不痛不痒话。
      蔺晨其实也已猜到他昨夜所杀究竟何人,可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先藏匿证据,想找机会毁了,以免招致更多的麻烦。
      但是从太子殿下的神情看来,反而是他杞人忧天了?
      “我来,是想劳烦少阁主帮陈权一个忙……还有,等过血结束之后,我会让你携我密诏兵符,和陈权一起赶赴济城,与关震汇合。”
      蔺晨忽然明白了什么,可如此一来,两人就得分开,他怎么放心得下?
      “我只是个蒙古大夫,打仗什么的,我可不懂,太子殿下用错人了吧?”
      萧景琰岂会听不出他的推脱之辞,他只能再次恳求他,
      “蔺晨,我身边已无放心之人可用了,算我求你……”
      他求他,不是以太子的身份。
      若不是已将他视为推心置腹之人,他又岂会求他?
      蔺晨受宠若惊之余,心里免不得一阵疼惜。
      “可单凭你一人……”
      “还有小殊!”
      蔺晨看着那澄澈而坚决的眼眸,而后终于释然一笑。
      “对,还有林殊!”
      他怎么能忘了,这本就是属于他们两人的战场。

      这场暴雪终于在十余日的肆虐之后转停,偶尔有几缕阳光,艰难地透过层层阻隔,却最终还是消融在白皑皑一片的苍茫之中。
      而过血也只剩下最后三日了。
      一想到离救回小殊的日子越来越近,萧景琰心中的阴霾正一点一点驱散开,随着天气一起疏朗起来,连过血时的疼痛也没有往日那么明显了,反而是那日被那名战俘踹过一脚之后,胸口时不时的闷痛,甚至牵连着腹中一起有丝丝隐痛。
      他觉得,也不差这新添的一点内伤,忍忍就过去了,于是他拒绝蔺晨再度耗费内力替他疗伤。
      少阁主也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并不勉强,他知道他有他的抉择。

      这日守兵擒到一名擅闯者,萧景琰顿觉战俘一事有了眉目。
      于是他让杨开将其押至他帐中,本想抽丝拨茧好好审讯一番,却在看清了此人的真面目之后,放弃了所有的打算。
      他屏退了闲杂人等,因为他很清楚此人的身份,他不想堂而皇之令其公之于众。

      这是名年轻女子,虽然男子装束,萧景琰还是能认得出来。
      当初在九安山,她也是打扮成士兵模样混入军中,总不离梅长苏左右。
      猎宫遭围之际,她也曾因抗敌而受过伤。
      念及此处,他对她不由得怀起了几分敬意。

      “姑娘是江左盟的人?”
      “宫羽见过太子殿下。”
      她之前一直紧咬着不肯开口说话,此时终于朝着萧景琰低身行了一礼。

      宫羽?
      难道就是蔡荃提到的那名顶替夏冬入狱的姑娘?
      似乎宁国侯府那晚挑起事端的,也是这名女子。
      萧景琰并非纵情犬马声色之人,他自然不熟悉妙音坊,只因着这些事情的关系才对宫羽这个名字略有耳闻,知她于音律上颇有造诣,并且武功应该也不弱。
      他忽而联想到了什么,可转而却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姑娘不必多礼,只是现下战事胶着,还请不要泄露我的身份。”
      见她一身风霜,脸色甚为疲惫,看样子已连着几日不眠不休了,人似乎有些虚脱。
      萧景琰略有些同情之意,于是问她,
      “暴雪虽停,可是积雪尚未消融,青州路途艰险易守难攻,即使姑娘身手不凡,可孤身一人千里迢迢赶赴北境,又是为何?”
      “宗主已服下冰续丹只余三个月的时间,眼下三月之期已到,宫羽实在放心不下。”她说着,已有些泣不成声,于是再深深一拜,“宫羽但求能见宗主最后一面!”
      她原是护主心切,可许多事,萧景琰无法向她言明。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让蔺晨来解决这个难题吧。

      见到宫羽的时候,少阁主叫苦不迭。
      太子是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他暗暗叹了口气。
      宫羽似乎已然知晓冰续丹的事,甚至知道十人过血便可救回宗主一命。
      他猜一定是甄平他们中哪个口风不紧的坏了事。
      宫羽对长苏的心思,明眼人谁看不出来?
      姑娘家泪眼婆娑三跪九叩求他蔺公子让她见上宗主一面,他心一软哪有不应的道理。
      长苏啊长苏,你惹的麻烦还真不少。

      最后一次过血的当日,萧景琰早早就醒了。
      一想到只要过了今夜,一切便尘埃落定,他竟睡意全无。
      梅长苏仍在他身边沉沉睡着,安静却不真实。
      近一个多月来的每个夜晚,他们同榻相依,他仿佛又一下子重回到十六七岁时,两人嬉闹累极之后抵足而眠的那些日子。
      只是那些年岁里的纯真与无邪,早已一去不返。

      他有时在想,身边的人究竟是不是小殊?
      小殊向来闹腾,鲜有安静的一刻。
      小殊更不会骗他,哪怕骗了全天下的人,却唯独不敢如此对他。
      只有苏先生才静若处子,总是低眉浅笑着算计人心,连他的心一起拨弄。
      可他越是让人看不透,却越有让人探究的欲望。
      他总想接近他,几次徘徊于真相的边缘,却又不敢离得太近,生怕自己被血淋淋的真实所灼伤。
      如此迥异的两人,他又岂能想到是同一人?

      他竟有些委屈,微红着眼低声诉说,
      “我那么傻,你怎么忍心瞒我,又怎么忍心让我得而复失?我自然明白你厌弃谋士身份,我也知道你想回归林殊的结局,甚至不惜以生命作为代价。但你可曾顾念我的感受?你可知,其实我并不介意你究竟是谁,小殊也好,苏先生也罢,只是无论哪一个,我都不愿再失去一次。我不想你只活在我心里,我只要你活在这世上。”
      有些话,只有趁他昏迷才能说得出口,有些事,也许得藏一辈子。
      他眼中渐渐模糊,却掩不去眼底无尽的温柔,
      “所以重新来过的这一回,别再隐忍压抑独自承担一切,你要为自己而活,活得像当年的林殊那样,恣意张扬,随心所欲。”
      他覆上他的手,十指交缠,掌心相合,伤痕紧叠着贴上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的悸动,
      “我的这颗心,连同我的人,早就完完全全给了你,我为你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心甘情愿的,因为……”
      我喜欢你……
      这一句,足足藏了十三年。
      一旦说出口,便耗尽了所有。

      似乎得到了回应一般,梅长苏的手指轻颤了一下。
      而他的心跳当即漏了一拍,之后又猛然加速,剧烈地像是要从他胸口挤出来一样。
      仅仅只有一下,十分微弱的一下,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动静,他却依旧能感觉到。
      他为这一点点苏醒前的预兆欣喜若狂着,却也为难以预测的将来无所适从着。

      蔺晨带着宫羽进了监军营帐的时候,他才不着痕迹地松了手,可仍心慌得厉害,却不想让他们看出端倪,于是退至一旁,只是背着身揉了揉有些湿漉漉的眼角。
      宫羽给他深深行了个礼,他没看她。
      他更不敢看蔺晨。
      他忽然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蔺晨没有多言,拿了梅长苏的手腕探上他的脉。
      脉中已无早先的两股相克之相,一下一下搏动着规律而有力,与正常男子的脉象并无二致,想是已无大碍,若不出意外,这最后一次过血之后,他该能醒过来,且恢复如常。
      他忽然觉得长久以来绷紧的那根弦立时松了下来,于是长长舒了口气,说,
      “他应该没事了,这多亏了你啊。”
      这句话是对萧景琰说的,可他一回头,那人早没了踪影。
      只有宫羽,她怔怔看着自家宗主,听到蔺晨这句话之后,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他,含着些深究的意味。
      他无暇顾及姑娘家的那点小心思,只觉得刚才隐约见他红着眼,似有泪光,有种不好的预感缠上他心头。

      萧景琰独自一人离开监军营帐,他深吸了几口屋外清冷的空气,却还是无法疏解胸口的憋闷感。
      渐渐地有股热流涌上喉间,他忙用手去捂,顿时满手的腥甜滑腻。
      鲜血从指缝之中渗出,滴滴落下,将他脚下尚未消融的积雪染红一片。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儿,像天空中飘忽不定的浮云,没有着落。
      直到忽然有人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托住,继而拥入怀中。

      蔺晨看见雪地里立着的那个瘦削的背影,生怕他一瞬间便会消失不见,于是他飞奔过去将那人一把攥进怀里。
      怀中的温度低得可怕。
      “你看,我流了那么多血,也……不觉得痛呢……”
      萧景琰有气无力地说着,身体继续往下滑,蔺晨便发了狠地搂住他,将他的下颌抵上他的肩窝。
      他觉得有些温热的液体不一会儿浸湿了他的肩,而后再无声息。
      他呼吸一窒。
      于是他撩起他的衣袖去探他的脉,却只见苍白细瘦的手臂上布满了一块块的淤青和数不尽的出血点。

      宫羽远远看着帐外的两人,反复思量着蔺晨刚才的那句话。
      他说,多亏了他。
      她想,也许她明白了些什么。

      “别、别走……”
      一声微弱的呼喊,收回了宫羽所有的心绪。
      她心下一颤。
      宗主!
      是宗主的声音!
      宗主……醒了?

      先前一直沉睡的梅长苏突然躁动不安起来,他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含糊不清说着什么。
      宫羽回到他身边想要安抚他,却无意中碰到了他胡乱挥动的手,然后被死死攥住了手腕。
      她挣脱不开,也不想挣脱。
      她描摹着他的眉眼。
      她生命中从未出现过“林殊”这个人,可她的宗主却占据了她的整个全部。

      “景琰,别走……”
      这个意料中的名字,从宗主的口中喊出,异乎寻常地痛。
      此刻她离宗主是那么地近,可又是那么地远。
      她含着泪回应他,
      “我在,我一直都在……”

      蔺少阁主的挫败,上一次是来自梅长苏,这一次是为了萧景琰。
      他未曾料到死亡的降临竟如此之快,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他用尽了一切办法救他,可是,所有的努力皆是徒劳。
      先前所中的催心掌其实根本没有好转,加上各种内伤外伤,还有连日来的忧心操劳,无一不在透支他的生命。
      他经脉损毁严重,加之血液难以凝结,身上才会有如此多的淤青和出血点。
      也难怪最近他过血时的疼痛有所缓解,根本就是他的感官早已被破坏殆尽。
      所以即使他全力护他心脉,却仍无法阻止微弱的心跳走向停止的那一刻。
      他早该想到,过血本就是一命抵一命,他竟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逆转阴阳。
      这些日子以来他所经受的这些苦痛,比起当年长苏的挫骨削皮,绝不少分毫。
      他想,他是真的累了,所以才扔下了他和林殊的战场,扔下了他所有的牵挂,一个人默默离开了。
      蔺晨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哀莫大于心死,连心都死了,哪儿还有泪。
      “既然累了,就好好睡吧。”
      他说着,拥紧怀中人,温暖着他微凉的身躯。
      至少让他这一路上不那么冷。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渐渐有些回暖。蔺晨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当他发现正有血色慢慢充盈起萧景琰早已衰败的脸色,他才意识到事情竟有了不可思议转机。
      他仔细探了他的脉,顿时大惊失色。
      一度停息的脉搏再度有了生的迹象,虽然时断时续极其微弱。
      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
      难怪噬心血蛊会是南楚的至宝。
      噬心血蛊,化蛊为胎?
      莫非蛊胎……真的可以化人?

      长苏,对不起,我已经错了一回,不能一错再错了。
      他将所有内力给了萧景琰,此刻他得把握住机会生死一搏。

      萧景琰醒来的时候,仍然十分虚弱。
      “我……还活着?”他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一回。
      “殿下若有不测,岂非要我担那谋害储君的罪名?”
      蔺晨一头散发凌乱不堪,他有些不以为然地反问他,可再为轻描淡写的口吻依旧掩饰不了他耗尽所有内力之后的疲态。
      也难为他看着自己死去活来,备受煎熬。
      活着经历生死变故的那个,永远是最痛苦的。
      就像当年他自己一样。
      于是他问他,
      “小殊呢?”
      “殿下心脉受损严重,已无法过血,能活下来已属奇迹,所以……”
      话未说完,就见他眼中又蕴起了雾气,他有些于心不忍,安慰道,
      “放心,他性命无虞。”
      “可这样岂非过血不全?他还能像常人一样吗?”
      “最多……也就心智不全吧,可只要活着,少些心智又有何妨?所谓慧极必伤,长苏的劫难,不都是因为他太聪明了吗?”

      是啊,只要他能活着,他还能奢求什么?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片刻后,蔺晨忽而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敢问,长苏可有冒犯过殿下?”
      萧景琰红了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想来这些日子他替自己疗伤,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怎会瞒得了他?
      “少阁主何以此问?”
      蔺晨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至萧景琰面前。
      “这是我那日在暗渠中找到的,可是殿下一直要找的那件东西?”
      萧景琰心口一痛。
      是他的东珠。
      是那颗他以为再也找不见的碎裂的东珠。
      原来一直被蔺晨收着。

      “殿下可知,为何你能绝处逢生?”
      蔺晨说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理由,也是那个彻底改变萧景琰命运的理由。
      “一切皆因血蛊而起……”

      因为他身体里,已有了另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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