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辰微

2、惊蛰夜雨（上）

　　时节，已入惊蛰，窗外，雨声潺潺。
　　牛毛般的细雨落下，腾起的水雾似一方纱帐，隔开了世间万物，只留下绰约的轮廓。落红纷扰，一湾湾残败的嫣红打着旋儿，泊向低湿的水洼。密密的雨珠击打着屋檐，清冷的声响如在耳际，又似在天边，是梦夜中久久不息的低响，声声叩打着沉思人的心头。
　　略显偏仄的屋内，一缕淡淡的熏香萦绕其中，几颗夜明珠半浮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乳白色光芒。一个约摸十三四岁的少女正端坐在妆台间，别发的玉簪紧紧地握在手中，却迟迟不见动作。终于，似被窗外的雨声惊醒，涣散的瞳仁才渐渐凝聚，轻轻地咬住下唇，少女将簪子斜插入乌黑的发间。
　　镜中的容颜并不惊艳，却自有一种别致的清秀，尖尖的下巴和苍白的肤色衬出少女特有的单薄，一双眼瞳如两湾清潭，其间光华流转，夹杂着一丝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深色。
　　女娃扭过头，不愿再看镜中的人一眼，身上华丽的服饰，在她看来却有说不出的厌恶。身为南方天国的质子已近四年，每一回穿上这样的衣服，便必然是将要摆在政治的风浪尖上，去面对四周人或嘲笑或得意的目光，去承受那无法逃避的深深耻辱。自从四年前北方的天帝颛顼挑起与父皇的战争，而南方温婉清雅的土地终于无法抵挡北方凶猛膘悍地踏贱时，一切便成了必然。
　　默默起身，少女的眼中并没有一丝的哀伤胆怯，因为她知道，无论今后遇到什么，一定会有一个人一直地陪在身边，在每个星月黯淡的夜晚，点亮一盏照亮前方的明灯。而自己，也并不想让他失望。
　　撩起门前的珠帘，那抹青色身影一如预料地立于厅前，浅色的衣襟被冷风微微撩起，如兀自挺立的一株青楠，秀拔修长，却只有真正靠近，才知其中蕴含的风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女娃快步上前，垂眸轻呼：“老师……”
　　被唤的人素衣微动，转过身来，眼角的浅纹在见到来人后，便如风过的涟漪，圈圈地舒展开来，墨色的瞳仁间掠过一丝微笑，却在转瞬间被另一片复杂的深色隐匿了起来，清朗的声音响起，如一道清风，抚平了少女还有些担忧的心头，“殿下，害怕吗？”
　　“早习惯了。到那时，我只当那些人的话是嗡嗡乱叫，左边的耳朵进，右边的耳朵便飞出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女娃扯扯他的袖口，扮了个鬼脸，“老师怎么比我还紧张啊？”
　　那人的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意，“看来，还是你家夫子杞人忧天了。”
　　“是啊。”少女的眼中有着得意的神色，却在之后微微噘起了嘴，略带埋怨地说道：“老师，你都好久没有叫我‘轩儿’了……”
　　被指责的人微微一愣，便瞥见了少女明显萎顿的神情，心中不禁一软，轻轻叹了口气，半是歉疚半是补偿地低唤出声：“轩儿……”
　　看着少女绽开在唇角的微笑，他不由轻轻蹙眉，那堆堆的教训在嘴边绕了几绕，终是不忍出口，凝视住女娃闪亮的眼眸，他轻声问道：“轩儿，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女娃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一股异样的情绪在心中涌动，让她不由地轻颤起来，声音却是无比的坚定，“我是南方炎帝的女儿，南国的帝女，太阳是我们的图腾。在人界，我们是被敬仰的农业和医药之神，人类的先祖！”
　　“说得好。”轻按住少女的肩头，他微微颔首，“轩儿，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你都要记住，你代表着南国，面对任何困难时，你都不能退缩，不能畏惧，知道吗？”
　　“……”感受到那人不同于往日的郑重，女娃略带困惑地轻轻点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老师，只要你在身边，多大的危险困难，我也不会害怕啊。
　　但终究，她只是将它咽在了喉间，在心中，在今后无数个岁月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找寻到那坚持下去的信念和勇气。
　　恍神间，那人已直立起身，“轩儿，我们走吧。”
　　出了屋门，一阵寒风夹杂着纷飞的细雨扑面而来，让女娃不禁打了个寒噤，却在下一刻，刺骨的凉意被阵阵的暖意替代，抬起头，那人已施起法术，习惯地展开护体真气将两人包裹住，抵挡了外界所有的肆虐。
　　和南方天国的少雨不同，这里的一年中，倒有三分之一的天数是这样的雨日，而又不似暴雨的狂烈急躁，总是清婉得犹如淡淡描摹的水墨画。记得第一次看见这样景色时的惊讶，可那人却只是淡淡微笑，告诉她西方天国的满城花鸟，东方天国的雷泽天梯，甚至昆仑山下的瑶池弱水。天界的万般奇景，万种异物，便这样和着雨声，一同入了她的记忆。
　　虽然这样的法术她早已学会，此时，却并不愿离开这人的小小保护，她紧紧地跟上他的步伐，静静地感受着其中的温暖，呼吸着那人特有的淡淡气息。四年间，多少个雨夜，她就是这样，被护在这特有的温暖中，看着前方坚定的背影，跟着那稳健的步伐，稳稳地绕过湿滑的苔地，跨过低洼的水坑。走过漫漫长夜和处处艰险，却不会有孤独和惊惶。
　　加快了几步，她偷偷地握住了前方的那只手，带着温温暖意和丝丝水汽的手掌，如同小时候一样，是最安心的存在。
　　感受到身后人的紧握，他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却不见丝毫的松动，拽得那样的紧，似乎是一种害怕，或者一种企求。他不由地微微苦笑，墨瞳中暗色更沉，却没有再拂开。
　　这样的路，如果一直没有尽头地走下去，是否就会是沧海桑田，海枯石烂？
　　渐渐临近，扶疏的花木间，已可见那玉砌的宫殿，其中隐隐传出阵阵喧嚣，颛顼设宴的大殿，就要到了。
　　感受到手中轻轻的一颤，他反握了过去，安慰着少女心中的不安，半晌，直到掌中握着的脉搏渐渐平稳，他才松开了手，跨进了那重重深殿。
　　几十颗浑圆硕大的夜明珠照得殿内犹如白昼，往日装饰在两旁的玉雕已移至角落，殿中铺上了柔软的金丝地毯，上面摆放着十几方檀木桌案，仙琼玉浆，奇珍异味置于其上，身着轻衫的侍女往来于谈笑的人群间，将清澈的佳酿斟满金杯。弦歌靡靡，舞女们微露玉肩，随着音律挥舞长袖，带起一阵脂粉的甜腻，更惹得下座一片叫好声。即使在天界，此情此景也让人如置身于另一番极乐世界，沉溺其中而不愿自拔。欲望，享乐，上界凡间，又是谁可以逃脱的？
　　见到两人进来，一片喧嚣便立即沉寂了下去。顿时，女娃只觉得有千万道目光如利刃般射来，几乎要将她洞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淡定地抬首，眼睛扫过，座间，都是一些陌生的上仙面孔，可他们投来的目光却是说不出的熟悉，戏谑，嘲弄，轻蔑。
　　所有人都不禁心中暗叹，却也更为惊诧，南方炎帝的女儿四年前被送往北国，押为质子，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本以为这样一个孩子，定会毁在这样屈辱的生活中，为求存活而自甘堕落，却不料依旧有那样的眼神，似乎所有的威胁困阻也已不能改变她的内心半分。
　　坐上筵席，女娃一眼便看见了那坐于高座上的人，线条俊硬的脸上，是一股凌驾于众人的夺人气势，鹰勾的鼻梁间，浅绿的眸中浮过一层阴暗，冷峻的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样的笑，却让女娃不由地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如今，这个人正随意把玩着手中的金杯，似是若有所思。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却让人心中的不安更甚。属神玄冥立在一旁，手中握着上古神器之一的风海刀，隐隐散发着浅蓝色的幽光。
　　这时，站立在身旁的人轻轻开口：“轩儿，你看。”
　　顺着手指的方向，女娃看见在颛顼的下座，坐着一个身穿素白长衫的上仙，他其貌不扬，若不是所坐的席位表明他并非一般的身份，几乎便要被忽略了。两条青龙盘旋在他身后，其中一条的口中，还叼着一根长约六尺的巨笔。这支笔通体碧绿，散发的光芒竟似与玄冥的风海刀遥遥相应。
　　女娃心中一动，不禁低呼：“难道他是东国太嗥帝的属神句芒？！”
　　那人露出了微笑，颔首道：“不错，他就是句芒上仙，一直以来都是东方上帝最信赖的人，如今你看到的其实只是他的人形，而他的真身是人脸鸟身的神物。那两条青龙是他的坐骑，始终在他身侧。他所拥有的‘回春之笔’也是上古神器之一，具有很大的威力。”
　　女娃不由微微蹙眉，“老师，你以前说过，东国的太嗥帝与颛顼之间的关系并不和，那为何……”
　　“轩儿觉得呢？”
　　“啊？”女娃猛然意识到什么，“难道颛顼想与东国结盟？！可是，父皇不是与他签订了契约吗？”
　　只听他轻叹道：“北国在四国中，物资最为丰富，而颛顼野心勃勃，又岂是一张薄纸可以挡得了的？四年前他羽翼未丰，却已迫得南国只能苦苦支撑，只是由于准备充分，才一直相持不下，订立契约。如今，颛顼竟想到与东国结盟，这一回，恐怕已不是那样可以轻易对付得了的了。”
　　话音未落，便已瞟见少女脸色苍白，细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心下不禁暗责自己忧虑过深，终是吓着了这个孩子，急忙安慰道，“但是南国自那以后，定对北国早有防备，何况，火神祝融，水神共工，土神后土，时间之神噎鸣四大神将足智多谋，勇猛异常，也定会想出办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