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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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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一年的夏天,阴历六月十六,正是圆月当空的时候,一座小山村的院子里一个壮汉在屋外的房檐下来回踱着步子,屋里面有女人痛苦的叫喊声,那男人急的抓耳挠腮,几次欲冲进屋子,又摇摇头攥着拳头,在屋外焦急地等待着。突然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打破了这山山水水的寂静,壮汉兴奋地推开门,来到里间卧室的门口,他欲推开卧室门,又觉得有些不妥,搓着手掌站在门外。
屋子里面婴儿的啼哭声,水哗啦啦冲洗的声音,又过了几分钟,卧室的门推开了,田大妈抱着个红布包裹的婴儿,朝站在门外的儿子招手:“快进来看看娃儿。”
壮汉听了母亲的话,像接了圣旨,满脸乐开了花儿地进了屋子,接过田大妈怀里的红布包裹,那里面的婴儿闭着眼睛,皱皱巴巴地,薄薄的小嘴巴,小小的鼻子,让男人满心的欢喜。
“妈,男娃还是女娃?”壮汉闪亮的眼睛瞅着田大妈。
“女娃。”田大妈的口气里流露着些许失望,转身去忙活了,壮汉抱着婴儿呆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的工夫,田大妈走回来,伸开双手:“我说瑞祥啊,把孩子给我抱会儿,去看看你媳妇吧。”壮汉听了母亲的话才缓过神儿,把婴儿递给田大妈,走到妻子的炕延边上,壮汉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人躺在炕上,脸望着窗外,不去看壮汉的脸,空气里有种压抑的气氛。
“瑞祥,去告诉你爹一声吧,他估计在家等着呢。”
“唉,这就去,这就去。”
壮汉应和着,转身出了门。外面的月亮圆的像个银盘,照的土路和绿树清晰而鲜亮。壮汉有些高兴不起来,独生子女政策的实施,意味着他这辈子只能有这一个女娃,家里老父亲一直盼望的孙子,看来他是无法替父亲实现了。这大半夜怎么去跟老父亲张这嘴,站在父亲家门口,田瑞祥的手举在半空,几次要落到门上可是又放了下来。屋里头田大爷没睡,听着院子里有声响,就起身下炕拉开门,看见儿子站在门外。
“你媳妇生了?”
“嗯。”
“生的啥?男娃?女娃?”
“女娃。”
“唉。”田大爷嘴里发出一声叹息,头耷拉着,不去看儿子。
“爹,去看看娃儿吧。”田大爷不吱声,转头要回屋子。“爹,是妈让我叫您过去的,再说刘婶也在。”田大爷抬眼看看自己的儿子,脑子里闪过很多,又一声长叹,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田瑞祥紧跟在父亲身后,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规规矩矩的大气不敢多喘一下。
两人来到田瑞祥的小院子里,田大爷走进屋,在外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唉”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生婆刘婶见田大爷进屋,赶忙抱着孩子来到田大爷跟前。
“瞧您这大孙女,长得多俊啊,这薄嘴皮,小鼻子小眼睛,准是个美人胚子。”刘婶夸赞着。
“女娃子,长的漂亮有啥用,早晚还不是要嫁人,给别人家出劳力。唉!”田大爷憋了一肚子的不满,终于找到发泄地儿,不管不顾地当着刘婶这个外人的面说出来,躺在炕上的张萍听着公公的话,像是一把刀刺在心尖上,眼泪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她别过脸,偷偷擦掉泪水,生怕别人看到她落泪。
“你这老头子胡说什么呢。”田大妈从刘婶手中接过孩子,把小孙女的脸放到田大爷眼前,田大爷瞅了一眼,便把头转过去,闷闷地坐着。田大妈见老头子不肯接过孩子,只好把孩子抱回里屋,来到儿媳妇床前。
“萍儿,你别在意你爹的话,他这辈子心直口快的,说啥你都别往心里去,你给我们老田家添了人口,我们老两口高兴着呢。这月子里啊,可不能生气上火啥的,落下病了不好。”
“妈,我知道。”躺在炕上的张萍挤出一丝笑脸对婆婆说。
田大妈抱着小孙女看了又看,露出慈祥的笑容。刘婶把屋子收拾停当,跟田大妈和田大爷告辞,田大妈塞给刘婶一个红包,又让田瑞祥把刘婶送回家。
月亮很圆,清风袭来,吹的田瑞祥有点凉。
“大田,记得回去要对媳妇好,女人生孩子不容易,遭那么大罪,生个女娃好啊,女娃是爸爸的小棉袄,越大越贴心。”
“嗯,您放心,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娃,我一定好好待。就是我爹,我哥家生了两个女娃,还指望着我家生个男娃让他抱孙子,唉,谁知道又是个女娃。”
“回去劝劝你爹,现在都改革开放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别守着那老思想了。”
“嗯,刘婶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把刘婶送回家,孩子已经安静地睡着,田瑞祥把父母也送回家,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到媳妇身边,一把搂着:“媳妇,让你受累了,委屈你了。”张萍不说话,眼泪嘀嗒着落在田瑞祥的手背上。
“媳妇,怎么哭了。”田瑞祥赶紧起来,拉开电灯,瞅着张萍。
“没啥,都怪我不好,没给你们老田家生个男娃,让咱爹失望了。”
“说啥呢,现在国家提倡男女平等,我爹岁数大,难免有些旧思想,你别往心里去。只要咱们一家三口乐乐呵呵地过日子,男娃女娃都一样。”
“嗯,你真的没失望?”
“你想听实话吗?”
“嗯,实话。”
“那当然,男孩是比女孩好一点,毕竟我爹他盼着这个孙子。但这生男生女也不是咱们能决定的,我也想开了,既然老天爷给了咱这个女娃,咱就好好的。”一边说一边托起襁褓中的婴儿:“我的亲闺女,爹发誓这辈子最疼你,什么好东西都给你。”
田瑞祥把婴儿的小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张萍赶紧爬起来:“看你这一脸的硬胡子茬,可别扎坏了孩子。”从丈夫手里接过孩子,张萍细细地看着孩子的眉眼,田瑞祥也凑过来,两人看看孩子又彼此看看,张萍终于笑了。
月子里的第三天,田大妈一早上就来到媳妇屋子里,煮了一锅红皮鸡蛋。一大清早,邻居肖永福的妻子白美娟带着三岁大的儿子来看望小婴儿。
白美娟抱起孩子,端详着小脸:“瞧这小家伙脸蛋红扑扑的,这小嘴儿小鼻子真好看。”
“好看有啥用啊,又不是男娃子。”
“可别这么说,现在国家提倡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样。子淳,快过来看你妹妹,多好看啊,这小鼻子,小嘴巴,多俊啊。”白美娟一边说一边把儿子抱上炕,放在小婴儿的旁边,那女婴胳膊腿儿被红布缠着动不了,闭着眼睛眨巴着小嘴,甚是可爱,男孩把头伸到婴儿的面前好奇地看着,突然婴儿的嘴巴翘起来,像是笑了。
“快看,你家娃儿笑了。”白美娟惊讶地用手指着女娃让张萍看,张萍看个正着。
“这两个孩子还真有缘,子淳比我家娃大三岁,要不咱定个娃娃亲吧,这知根知底的,以后咱们要是成了亲家该多好。”张萍笑着说。
“好啊,好啊,等我回去跟我们家永福说,他一准儿能同意。”
“嗯,等我也跟我们家瑞祥说说去,他就喜欢你们家子淳呢,估计乐呵着呢。”
“好,不过再过十几二十年的事情,咱也不好说,如果孩子长大了各自有了意中人,咱也不能强求他们在一起,到时候就让他们做兄妹,这计划生育政策估计不能变了,他们都是独生子女,长大了多个兄弟姐妹也好。”
“嫂子说的对,是这个理儿。”
一九八一年的小井村,有一口能冒出甘甜泉水的井,这口井不知从哪个朝代就开始涌出,一直流淌着,冬暖夏凉,冬天喝着温热,水捧在手里不会觉得凉,喝到肚子里甜而暖;夏天却很凉,喝一口甘甜而沁人心脾。
八一年秋天,村里出资用山里抬出来的最好的石材把小井修建成村子的标志性建筑,一个近两米高的正方形城堡,宽大的石板墙壁,东南西北四面雕刻了很多精美的图案,图案里穿插着刻了些字,讲述泉水的泉质及关于泉水来历的传说。在石头建筑南面留了出水口,用大块的方石修建了平台,在出水口下方修了一个四十厘米见方的凹槽,凹槽下面留有暗道,水可以从里面流出,出水口是半圆的长石磨成的凹槽,水从凹槽上流出,路过这里的人先是用清澈的泉水洗手,接着用双手捧了一把透明的水放在手心,低下头,让那股清澈的甘甜的水透过喉管抵达胃,抵达身体的每个细胞里。还有很多人家来这里挑水吃,一只水桶放到凹槽里接满水提上来,又放下另一只水桶接满了,两只水桶挂在扁担上,扛上肩,两只沉甸甸的水桶耷拉在扁担两头,吱嘎吱嘎地随着挑水人的步子晃悠着,溢出的水洒在地上,行成了一条回家的印记,到了家,两桶水倒进水缸里,够一家人喝上几天的。
一晃儿,田瑞祥的女儿已经三岁了,因为出生时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所以取名田月,田与天谐音,意指天月,天上的月亮,希望女儿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清澈明亮。
小月儿已经会说会跑了,乡下生活淳朴,小月儿妈经常趁着小月儿睡觉的工夫跑去菜园子里摘菜,某天小月儿醒了,看不到妈妈,一个人下了炕,走到院子里也找不到妈妈,来到邻居家,小小的个子两只小手推开一扇黑色的木漆门,随手把门合上,进了里屋,没有一个人。她返回来想要出门,还是用小手推,可怎么也推不开,她抬头看,黑色的木门把光线都遮住了,小小的身体站在漆黑的门后,那木头门任凭她怎么使劲也推不开。她放大了声音,声嘶力竭地哭着,突然门“吱嘎”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她踉跄着向后腿了两步,一个小男孩站在她面前。
“别哭,别哭,怎么啦?”男孩忽闪着黑眼睛问。
“出不去,黑,怕。”小女孩抽泣着。
小男孩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出屋外,满天的阳光撒到他们身上,暖暖的。
“有太阳就不怕了,有哥哥在,别怕。”小男孩拍拍胸脯对小女孩说。
小女孩仰着脖子看身边的小男孩,破涕为笑。
那一天院子里有树,有花儿,有轻风在耳边吹过,两个小孩站在院子里开心地笑着。小男孩扯着小女孩的手来到大树下找蚂蚁,他们一起看蚂蚁搬食物。男孩子突然想出一个点子,他让小女孩转过头,在蚂蚁窝上尿了一泡尿,然后让小女孩回头,看大水把蚂蚁窝淹了,小蚂蚁纷纷从洞里面爬出来,扛着食物的,没扛食物的,一大窝蚂蚁都在忙活着。
这一年,田瑞祥带头,领着肖永福还有村子里的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成立了建筑工程队,四处给人盖房子。有的建筑工地离家近,隔三差五能回趟家,有的工地远,几个月不着家。两个女人在家带孩子,又要种地,幸好住得近,左邻右舍互相帮衬着,日子也不算太难熬。
两个孩子总黏在一起,打小儿在一起就不打架,小月儿像是子淳的跟屁虫,总是跟在子淳身后,子淳也处处让着小月儿,一起在院子里和泥玩,一起在田间地头玩过家家,等妈妈们干完活回家。
两个孩子渐渐地长大,村子里男孩多,女孩少,子淳的玩伴很多,十几个男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六七岁,常常聚在一起打弹珠,拍纸包,不管走到哪儿,子淳都带着小月儿,不但是带着,也让小月儿跟着玩,虽然小月总是玩不好,输了很多子淳的弹珠和纸包,可子淳一点儿也不心疼,总是笑笑说没关系,他会给赢回来的,子淳说话很算数,小月儿输的,子淳真的都给赢回来了,每次他们都牵着手开开心心的走回家。
男孩子喜欢抓鱼,小月儿总是在岸上给他们看东西,放哨,看到认识的大人走过来通知他们藏起来。河里的鱼要用网子捕,不危险,但就是鱼太小,抓半天也抓不到一条大的。水库里鱼多,但要渔竿钓,也更有成就感,但水库里钓鱼是很危险的,据说水库里有很多水蛇,那时候子淳不会游泳,掉进水里就没命了,可孩子们玩起来就忘了家长老师的话,在大孩子的带头下,一群孩子便隔三差五就去水库钓鱼,小月儿听子淳的话,从不把钓鱼的事情告诉妈妈,她保守着子淳告诉她的每个秘密,子淳也照顾小月儿,不让她靠近危险的区域,总是叮嘱她在安全的能看到他的地方等他。
即使这样,有一次还是差点出了事,子淳在水库边拿钓竿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掉到水里了,旁边的人正惊讶的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子淳手疾眼快,一下子抓住岸边的石头,死死地抓着,旁边的带头出来的大孩子小健过来把他拉上了岸。小月儿哭着跑过来,看着子淳满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惶恐地说不出话。
子淳也有些后怕,眼泪掉出来,哭了,七八个孩子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带头的小健把大家召集起来。
“回家谁也不能说今天来这儿钓鱼了,渔竿鱼钩都扔了,谁说了以后就不带他一起玩了,知道吗?”
“嗯。”大家都默默地点头。
“子淳,你回家就说在河里捞鱼的时候弄湿的。”
“嗯。”子淳低着头答应着。
回到家,子淳被妈妈训了一顿,从这以后,这群孩子消停了一阵儿,没再干啥冒险的活动,可好景不长,转眼到了秋天,一大群男孩子又聚齐起来一起打鸟。带头的小健有一把自行车链条做的手枪,其他孩子用“丫”形的树叉和皮筋做成弹弓,一群孩子冲到山上打鸟儿。八十年代,山上到处都是树木,路边,田间地头,茂密的,高大的,葱郁的,鸟儿也多,各种鸟儿在枝头上乱窜。小孩子自制的玩意,哪里打得着鸟儿,只是追逐着,在树林里奔跑着,子淳和小月儿总是跑在最后。打了半天一只鸟儿也没有打到,小健跟大家建议,下次晚上去公路下面流水的桥洞里抓鸟儿,那里据说晚上有很多鸟儿在里面过夜,他回家做两个抓鸟的兜子,晚上,两拨人守着两边的洞口,然后拿着网兜在里面捕一定能抓到很多麻雀,然后烤着吃。
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的,一群孩子快乐地坐在树林里的草地上商量着,他们渴望着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跑到流着潺潺河水的桥洞里,在那里和小鸟儿开战。风儿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着,阳光透过高大的树木之间的缝隙洒进林子里,光光点点,斑驳闪烁,童年,在风里,在阳光里,在大自然里,像一幅幅水彩画一样,镌刻在时光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