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南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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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
长安夜市，火树银花，十分热闹。耳畔是货郎洪亮的叫卖声，街心有一队骑象的波斯舞娘在象背上热情地舞着手臂。对于一个被禁足三月的人来说，这喧闹声也甚是悦耳。至于为何被禁足，这便是另一个故事了。
长安，我已多年未来了。如今归来，身边多了个小弟。颜陌是我小弟，虽然他总是不承认。
认识颜陌是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偷偷下山，对着热闹的人间乐不思蜀，一不小心砍了土地公公庙门口的仙槐，这个白眉白胡的死老头扯着我的袖子要死要活，我身无分文，又不敢告诉师傅，只好装哑巴，结果被着老头拖到天君那儿说要评评理。
话说天君见小女子‘骨骼清奇’，便动了收徒的念头，只可惜突然来了一对兄弟，人模狗样的，大点儿的叫颜辛，小的叫颜陌。天君一见颜辛就立马腆着脸说要收他为徒，我当然不服气，寻思小点儿的好欺负，调戏颜陌叫他小娘子，这混蛋张嘴就咬我的头发，整整三百八十七根！天君见此大呼不妙，想抢出颜陌咬掉的头发 ，可惜晚了。
《山海经》中的山经篇曾记，北有仙国，名曰玄丘。玄丘之国，其人其物皆黑。这对兄弟正是玄丘异兽，凡为兽类，吞发与人盟。可怜的颜陌成了我的家宠。鉴于颜陌吞掉的头发数量可观，足以证明他对于主人（也就是我）可歌可泣的忠心，监管兽类的掌司被颜陌的忠心感动的一塌糊涂，决定把契约期限延长为三千年。
于是颜陌成了我的跟屁虫，可能他唯一庆幸的就是我是个人类吧，撑死活个一二百年，归西之后他就自由了，可是这孩子难道不知道有‘轮回’这种事吗！颜陌长相祸水，我却一直十分好奇，玄丘国人面黑如墨，颜陌这厮怎么比我还白？我偷偷去问师傅，师傅白了我一眼，道：“你看的是人形，兽形自然是黑的！”
我非常幸灾乐祸的跑去嘲笑颜陌，并且要求看他兽形，当然被义正言辞拒绝了，可我决定以后叫他黑炭，真是贴切。
颜陌今日化为人形陪我闲逛，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很是清俊，一双含情的桃花眼顾盼间仿佛写满人间春色。不得不说，颜陌的皮相却是勾人，我自然习惯了他妖孽的装扮，可是街上奔放的胡女们明显不习惯！我狼狈地从一堆弥漫着西域浓香的手帕里冲出来，被熏得有些头痛。
一边揉着鬓角，一边锁定了街角一家略显寂冷的酒肆。我正想往前走，袖管便被扯住了。扭头，不解的看着扯我袖子的人，啊不，兽。
颜陌好看的眉皱在一起，愤慨道：“苏石榴你是不是女人没见过这么爱喝酒的！”
我挑眉笑道：“黑炭，你叫我什么？”
“呃。。”可能是被我唬住了，黑炭迅速收回手，低头有些不甘心的撇撇嘴：“主人。” 我得意的弹了弹衣袖，“知道就好，我是去办正事。”说着拍拍他的头，将脸藏在墨色的斗篷里，转身走向店里。颜陌撇着嘴明显不信。
店里十分冷清，一旁的酒橱上早已蒙上一层银灰色的蛛网，空气里却不时传来一阵阵浓郁的酒香。“啊——嚏"颜陌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猛窜出店外，在石阶上愁眉苦脸的望着我。我摇摇头，顿时觉得很丢人：我苏石榴的神兽居然会对酒香过敏！家门不幸！
嘱咐颜陌在店外等着，我继续打量这店。忽然，不知从何处钻出个孩子，穿着藏青色的棉布小褂，大约六七岁，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晴直溜溜的看我。我缓缓拉下斗篷，顺顺额发，颇有几分潇洒的说“小孩儿，我要买酒。”
小孩儿从袖管里拿出一张画像，对着我仔细比对了半天，才顶着一张笑眯眯的脸道：“这恐怕不行。师傅说，如果苏石榴来买酒，一定不要卖。”他边说还边学他师傅摸胡子的动作。
我气的不行，张牙舞爪的吓唬眼前的小屁孩儿，他却动也不动抬着脸傻笑。
我实在没辙了，索性赖皮道：“哼，去告诉南柯子，今儿我买不到酒就不走了！”小屁孩儿听到我直呼他师傅的名字有些吃惊，愣了一会儿，才迟疑的转身，噔噔噔的跑开。
“等等，”我又叫住他，补充道：“你告诉他，前几天我刚从‘西颠’回来，得了不少的好东西，少不了他的好处。”小孩点点头，一溜烟的跑了。
西颠是传说中的雪山，位于极西，除了西颠麦芒，寸草不生，而南柯子寻这麦芒已久。
我自顾自地坐下，见屋梁上吊着一枚漆金的铜镜，被打磨的铮亮，我稍稍抬眼就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一头如绿云般浓密却略显凌乱的长发，脸色苍白，细长的眉眼，左眉弯上有颗小小的朱砂痣，褐瞳薄唇，凑在一起却有种说不出的英气，还算美人。
我微微不自然的瞥开眼，好多年没有打量过自己了。刚刚感慨了几句，突然发现店中央已经站了个深蓝色麻衣的男人，面无表情的盯着我，头发凌乱的搅在一起，长长的胡髯几乎托了地，一副十分颓唐的模样。
“呦，这不是南柯子大人吗？"我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笑着调侃他“怎么，考虑好了要卖酒给我？”
南柯子是酿酒仙，酿酒的手法极好，我们认识算是不打不相识，之后我经常从他这儿为我师傅打酒，渐渐地也颇为熟稔。至于南柯子到底多少岁了，连我师傅也不清楚，按理说他身为酒仙，必然不能常在人间晃荡，每次我问，师傅总是叹惜一句他执念过深尘缘太重。我一直不懂，直到后来懂了，才真正明白这八个字到底有多艰辛。
南柯子卷卷袖子，瞪我：“你那是买么明抢还差不多。”他声音有些激动，表情却掩在胡须里，看不真切。我翻个白眼，从腰间解下个沉甸甸的锦袋扔给他。南柯子打开一看，挑挑眉道：“还真有银子！苏石榴你被关了一阵还是学了点规矩。”
“南-柯-子”我黑着脸吼他，心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少废话，拿酒，本姑娘忙着呢。”不一会儿，方才的青衣小童捧着个黑陶坛子跑来，递到我手上，脆声报道：“一坛紫月绵，姑娘拿好。”我自觉这小童笑得十分讨喜，心里不由叹一句真是作孽，便打算离去，南柯子伸手拦住我。
“苏石榴，快把西颠麦芒给我了！你用这东西骗了我多少酒了！”
我撇撇嘴，小心地腾开手从袖笼里掏出个淡黄色的琉璃瓶，扔给他。南柯子快走几步稳稳的接住，然后眯着眼琢磨道：“还真是‘麦芒’啊，苏石榴你这次居然没骗我。” 我不满地切了一声却还是叮嘱道：“小心点，别沾了水。”南柯子忙点头。我又借机勒索道：“这些可值八十坛好酒吧？我费了老大劲才从一个老道士哪儿换来的！”
南柯子又大度地点点头。我满意的弯弯嘴角，像往常一样拽拽他的胡子，迈步向外走去，走了了几步又停下，忍不住转身看他：“南柯子，你我还算有点交情，我还是想劝一句，这西颠麦芒酿出的‘梦泽’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喝了这酒一梦千年，不如好好过这一千年的好时光。”
他垂着头不说话，拿着琉璃瓶的右手却攥的紧紧的。我心下叹了一声，头也不回的径直走出酒铺。之所以不再相劝 ，是因为我十分清楚南柯子不会听我的话。
坊间传说，这南柯子有一个极大的心魔。在南柯子还不是南柯子的时候，他只是人间芸芸众生里爱酒成痴的一个，曾为了酿极品美酒整整闭关一年。等美酒玉成，自家幼儿早已在饥荒中活活饿死，而南柯子却凭这酒成了酒酿仙。
之后南柯子在长安开了家酒馆，常常招收逃荒而来且年龄适宜的小孩儿帮他酿酒，为了怀念曾经小儿陪伴左右的时光。
颜陌早已等得一脸不耐烦 ，“走吧” 我轻声吩咐道，转过街角，不经意的回头，那家酒肆果真不见了，只有那个青衣小童还站在台阶上笑眯眯的朝我招手。颜陌迟疑的开口：“麦芒你给他了？应该是假的吧？”
“不，是真的” 我下意识得攥紧拳 “南柯子的眼睛比照妖镜还厉害啊，我试过多少次了。”
颜陌继续好奇道：“那什么‘梦泽酒’喝了真的会一梦千年？”
我低头，难得没有调笑：“南柯一梦罢了，据说这酒可让人回味七百年，再思念三百年，可不是千年吗！可说是千年，也只不过是做个梦的时间，还是个再也醒不来的梦。”
颜陌走了两步，又问我：“我发现，南柯子的酒酿童子都是一个模样哎！难不成这普普通通的人间小儿也有了这么长的寿命？”
我顿了顿，思绪瞬间飘远了，想起我和南柯子初识那年，他被人视为专门拐骗小孩子的妖魔，我那时年轻气盛，单枪匹马前去为民除害。趁半夜偷偷潜入他的院子，没有看到想象中的杀人狂魔，只看到一个男人温柔的帮睡着的孩子盖被子。我永远不会忘了南柯子当时的表情，安静而悲伤。我推断这个邋里遢他的男人绝对有故事，而我苏石榴最爱听故事了！
再然后，我给他做了把琴，和他的名字一样，叫‘南柯’，奏琴者，以‘乐’通神鬼，将人容貌改为心中所思念之人。南柯子收养遗孤，诛其容貌，所以的童子，过去，未来，都只会是一个模样，一个南柯子死去多年的幼子的模样。于是这老妖怪就在长安停留了不知多久，久到身边的童子来来去去，然而都只有一个样子。
“南柯子还不是酒酿仙时，有过一个孩子。”我决定不再多说，让黑炭自行发挥想象力，我怎么可能告诉颜陌是我给南柯子做了那把琴，现在想来，我这到底是功德还是作孽啊。。。
身后传来断断续续地琴声，是南柯的曲子。颜陌侧耳听了听，叹道：“这曲子，可真是悲伤。”我回头见那个小孩不见了，忽然觉得，自己太矫情，南柯子自己选择的路，无论幸福与否，都算是一种解脱吧。南柯一梦，梦里能重见朝思暮想之人，即使付出永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过神，我点点颜陌的肩，摊开手掌给他看。
“这是什么？”颜陌问。
手心上是几股杂乱扭曲的黑色絮物体。我小心的放在贴身的袋子里，才答：“胡子阿”
“什么？” 颜陌跳起来“你把南柯子胡子给割了？”
我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临走前摸他胡子时偷偷割的，酒酿仙的胡子挺值钱。”
颜陌苦着脸问我：“胡子能有什么用？脏兮兮的”
“呆子！”我气的想跳起来打他，无奈怀里抱着酒坛子，“酒酿仙的胡子比酒糟好一百倍啊一百倍！我们去童叟那里换些银子，该干正事了。”
颜陌满脸不可思议“难道那老家伙用自己胡子酿酒？”见我点头，他几乎要吐出来，很嫌弃的看着我怀里的坛子。哼，少见多怪！我心里骂他。
天顷刻阴了，雨滴细密的落下，我又回头望一眼街角，空空如也，多了几分缱绻的醉意。南柯子，割你的胡子，抱歉，我只是不想你那么快酿出梦泽。心甘情愿饮梦泽的人，是因为对回忆有太多偏执啊。放不下过往，甘心用千年换南柯一梦。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南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