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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那年年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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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年繁盛的秦都,每逢权贵纳娶之礼,尽皆奢华,咸阳百姓对此已属司空见惯,然今次,却是沸议昭昭,渐呈灭顶之势,只因在所有人眼中的那段已然维系十数年之久的佳话就此破灭,更有人言,兴许,这本便是个笑话。
而这日之后,咸阳城内关于此的流言,拢共有两说,一说为御史大夫家中嫡女昔年遭江湖女子插足,痛失所爱,如今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嫁得心属之人,不枉待字闺中十年,日日苦苦守候;二说则为左相与这位新人这么些年来从未断过联系,更是于年前私下来往密切,不想如今珠胎暗结,方才不得不行此纳娶之事。
……
……
这日看热闹的名商富甲不在少数,大都聚在本属权贵专享的酒楼之中,究其缘由,或因,那些个权贵之流皆已踏破了相府大门,恭贺新婚大喜了。
“婶婶您说,莫非这左相嫡妻这十数年来,真的从未发现过自己枕边的男人另有外室的么?”
只听得一声讪笑,“这聪明的女人就要懂得装傻,她一个江湖出身,一朝入得相府侯门的女人,怎可能为了这么点事儿与自家夫君决裂,自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否则,这纳娶之礼昨日还连个苗头都没有,而今来得这般突然,竟还能进行得如此顺利,还不是得了她的默许,若是当真不知,现下还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左相怎还能出得了相府大门,迎得进这本为旧人的新人?”
“本为旧人的新人?!不该是新人么?”
“你个未嫁的小姑娘懂什么,当年还是相门之子的隗相在世家子弟之中可是清流,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早年甚至连个近身服侍的丫头都不曾有,再加上那温润儒雅的性子,可是教人上心呢!怎料,那么多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他不选,偏要了那么个江湖女子,惹得当年那位声浪最高的准左相夫人大病了一场,不过后来这病来得快,去得倒也快,如今细想,若当年左相真的什么都没做,怎可能教堂堂御史家的嫡女这些年来拒了不下数十桩联姻,苦等多年,还不是君子一诺千金重……看来左相嫡妻这得来不易的正妻之位,待到新人腹中骨肉落地,怕是不日也要眼看着易位了。”
这等茶余饭后的闲谈,彼时尚顶着右相嫡女身份的甘墨,本是不欲听的,奈何对方就落坐在她临近的对桌,沾醋含酸的声调直往耳朵里钻,深觉不适,不过,却也因此让她确定了今日那轿中之人,竟真是往左相府中去的。
未再多留,她落币起身,没楼归府……
……
……
没有理会差使仆役纷纷侧来的狐疑目光,她一路径直往王绾的书房行去,当她到时,正巧对方由内而出,看到她此时的装束,右相王绾不觉一愣。
其后,他给出的那个解释,让甘墨不能接受。
“爹爹,朝中重臣不少,与您私交不浅的也不止隗相一个,若仅是为均朝堂之势,那爹爹您来娶,不是也可以么,”话至此,甘墨不由沉颜,“爹爹不觉得您给出的这个说法,未免太过牵强了吗?”
“墨儿!”第一次,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令得彼时的她惊愕之余,顿生疑窦。
许是自己亦被这声厉喝惊慑到了,王绾由此缓下声来,“这事,你不用管,回房去把这身男子装束给我换了,半个时辰后随我前去道贺,陛下今日虽未亲临,却令公子务必到场,此中圣意昭然,由不得你意气行事!”
……是吗?那便去吧,好在她这些年骄纵成性的名声够响……
……
……
繁冗的纳娶之礼,从头至尾,都不见已成为旧人的隗相嫡妻……
寻了个由头作别公子扶苏,她唤住长廊处一位尚算面善的老仆妇,“嬷嬷,愿姨呢?”
“这……这今儿个大伙都忙坏了,没怎么注意,真不知大夫人现下身在何处?”
大夫人?!真是好啊,礼成不过半刻,这称谓变换得倒是有够快的,想必,这风向转得,该更快了吧……
正这般想着,身后不远处传来尚算娇嫩的女子声嗓,“兴许正躲在角落里哭吧,当年左相怎么也不肯让步,执意要娶那江湖女子为妻,姐姐为此可是哭了整整一宿呢,这不,今儿个可算是风水轮流转了。”
她回眸一顾,依稀记得那是御史大夫家中次女,而今日的那位新人……
“右相千金真是少见多怪,新人进府,旧人自当退避,那个女人还算识相,懂得给我姐姐让道,想想当年若非她横插一脚,我姐姐早便是这里的女主子了,何至于今日只占了个侧夫人的位子。”
她扇眉微撩,话未起头,唇已先勾,“御史千金确定自己口中的那个当年,不是贵姐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你——”未料竟被戳中了痛脚,来人不由恼羞成怒,转念一想,不由沉了沉声,随即底气十足地扬首,不屑轻哼,“那又如何,当年是当年,今日姐姐可是以正妻之礼被迎进门的,左相愧于不能许以正位,这纳娶之礼不知比当年注重了多少。”
一个男人,连自己的结缡发妻都护不得,隗伯父,您还真是教晚辈开眼啦!
见她未出言反驳,一时间,来人底气更盛,“瞧我这脑子,右相千金会这般不痛快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试想若是当真有那么一日公子求得指婚,纳娶你入府,不是也得令设两位侧妃,唉,想想都有些替你心伤呢,右相千金今日不如权当是小作见识一番,提早几年做个准备也是不错的。”
她一直想不通,堂堂御史高官,怎会教养出这么个只会逞口舌之利,一径嚣张的狂妄之女?
不欲与这个甚有可能实乃另有所图的人多费唇舌,甘墨眼角一个示意,身后的两名随行护卫当即出手将人封口按下。
侧眸扫了一眼面有难色,不敢妄动的相府卫队,她声色不免染上了些许寒意,“看来左相府中的护卫全成摆设了,有人以言辞这般辱没你们的当家主母,至今为止,毫无动作,一个个仍如木头般杵在那儿,如今竟还需我这么个外人来插手。”言间眸光更是瞬即一冷,“还是说,这府中的卫队,何时换了个主子!”
这一回,再不敢怠慢犹疑,所有人齐齐蜂拥而上,从那两名护卫的手中接过人,带不动,却又不敢强行将之拖走,毕竟……
情状就这么僵持了半刻,终有人颤巍巍上前,以期化干戈为玉帛,“右……右相千金,这……这大婚的日子,实是不宜扰了喜气,更不宜见血光呀!”
“这是左相的家事,侧夫人的家眷无视尊卑在前,蔑视当家主母在后,理应交由隗相发落才是,嬷嬷与我这么个外人说这话……”她眉目微敛,“是何意?”
“这……”这位资历颇深的府中老妪硬着头皮咽了咽声,“虽说是家事,但毕竟是冯御史府中的人,相爷便是心疼大夫——”话间顿而闪舌,慌忙改口,“相……相爷便是心疼夫人,也不好在这大喜之日拂了冯御史的面不是,右相虽被尊为百官之首,但与冯御史终究一朝为官,右相千金还是三思为上,莫给两家徒惹嫌隙呀!”
“嬷嬷当真是好口才,竟将利弊得失分析得这般透彻,不过,此番倒是点醒我了,”她凝声沉吟了片刻,绛唇轻启,声嗓淡淡,“那便留个半条命吧,给我拖下去!”她此回唤的,自是自家的两个护卫。
“你敢,我可是新嫁娘的亲妹妹,即便你是右相嫡女,有公子撑腰,亦无擅刑之权,”眼见着方才封了她口的两名护卫上前,惊惧之下,这名御史次女略显口不择言,“你若敢伤我半分,我爹爹,还……还有姐夫,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
姐夫?还真是叫得出口啊,不过,似乎也没什么错……
“想来御史千金记性不大好,”她脸色沉冷而下,“我这些年骄纵成性的名声,可不是光说不练,予人玩笑的!”
不是都说右相嫡女近一年来性子收敛了不少么,爹爹昨夜甚至因此暗许了她今日的挑衅,怎么会……
叫嚷不开,不得呼救,唯以此惩戒过府中女婢仆从,而自身却从未受过此等对待的御史千金瞬即花容失色,因着无人敢上前行拦阻之事,最终还是被两名护卫带离长廊庭院。
听着那呜咽之声,诸人不由暗思,连冯御史的爱女都如此,若是他们,今儿个岂非得去了性命……真真是站错了边,好在尚未来得及行背主之事……
“嬷嬷,我最后问一遍,愿姨呢?”
“夫……夫人……在东厢房。”
……
……
暮色昏黄,宾客入席,左相隗林正因遍寻不见自家夫人而焦躁万分,万般无奈之下,寻上自家嫡女,却教其一声冷淡的称谓而怔忡了半晌。
“念儿,你,唤我什么?”
“父亲……”
他倾下欣长的身躯,欲屈指轻敲,却教其状似无意般避过……
眸光微闪,他强自略去心头的不安,“傻丫头,怎么不唤爹爹了?”
“父亲忘了吗,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和言儿两个人的爹爹了,那位已然有孕两月的新妇,还在新房内等着你的柔声抚慰呢!”隗念话间投来的淡冷眸光令他没由来一阵心悸。
偏于此时,府内走水之声爆开,
“不好了,二小姐的庭院走水了,快……”
循声匆忙赶至的两人,入目的第一眼便是隗言毫发无伤地木然立在外间,望着渐被扑灭的火势,嘴里尚在低喃着,她心爱的玩偶都没了……
以为她是惊吓过度,隗林两手轻摁上她的肩头,“言儿不怕,爹爹明日再带你去买个全新的。”
失焦的眸光似是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她将其摁在自己肩头的双手轰然甩却,声嗓蓦地有些尖厉,“不要,那些都是言儿死去的爹爹送的,我要让它们都去陪爹爹,你给的,我嫌恶——”
“啪!”
“父亲——”
许是惊怒之下的骤然心慌,令得隗林来不及多思,便落下了那记掌框,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方才大力挥去的手掌,他眸光有些恍然,窒了半晌,下一刻,仿似暮然惊醒般急道:“言儿,爹爹不是——”
兴许是被打醒了,隗言侧回被打偏的脸颊,神色渐趋漠然,没有理会男人歉意深深的致歉之语,抱着唯一带出的软枕,着着单薄的衣衫,轻动有些被冻僵的足尖,缓步走向隗念,“姐姐,娘不让我进门,我今晚可以跟你睡么?”
看着这个矮了她半个头的妹妹,隗念略倾下身子,带过她的手,凝声细道:“好!”
施望着自己疼若性命的骨血一步步远离,与其说是顿然明白了什么,不如说是再也无法漠视什么,他唯有径自涩苦而笑。
漓愿,我应过你,一息尚存,永无背离,我做到了,可你,却是怎么也不会再信了,只因,此生绝无二妻……我终究,还是违诺了……
……
……
暮色已尽,夜幕恰临,这一日,尚在行进,这一夜,尤未过去。
“姐姐,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为什么只有我们是最后才知道的?”
“兴许……是怕我们太过伤心了……”
“那为什么娘只让墨儿进去,却不要我们,是不是因为看见我们,会让她想起……那个男人?”
“怎么会呢?”
“一定是的!”
耳闻着这方论断,隗念环着自家胞妹的双臂微松,抚扣过她仍显稚嫩的脸,唇角漾起柔笑,“言儿忘啦,长得最像父亲的人,是我,娘若是不想见,那也是不想见姐姐我呀,怎么会不见她最疼爱的言儿呢?”
“唔……姐姐不要哭,言儿错了,言儿再也不乱说了……”
……
……
东厢房
“漓愿,不要爱上他,他护不住你,到时,你会受伤。”
双手微颤,抚上那与故人如出一撤的容色,她终是强压不下心头的那份酸涩灼痛,泪意涌现,“宸儿……”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不该爱上他,更不该一意孤行地跟他走……甚至为了他,袖手旁观,最终眼睁睁地看着甘罗……
“……愿姨,你在唤谁?”
这声轻唤令得她神思一震,凝声聚息后,微摇嫀首,语色轻缓,“没什么,墨儿无需忧心,愿姨不会让自己难过太久。”
“好!”
见其神色已定,她小作辞别,旋步离开,欲去知会今夜注定不得成眠的两位闺中密友,却不想出得门来,那声她方才没能辨清的呢喃反而在行走间愈发明晰,盖因,似乎有人曾在她的面前,唤过无数次……
“宸儿,明儿个便要出发了,想好要去哪儿了么?”
“爹爹,你只问娘,却不问问墨儿,墨儿要生气了!”
“呦,还真生气了呢,瞧这小嘴撅的……”男人修长指节探来,故作轻扯。
“那墨儿觉得呢?”一双尤为温柔的素手将她搂至膝上。
“嘿嘿,”一头枕了上去,她开始掰数起自己的白胖手指,“墨儿要去齐国,听闻那有好多好吃的,还有还有……”
“你个馋鬼!”男人带笑屈指敲来。
……
“爹爹,你要去哪儿……”
……
……
脑中间有残缺断片略闪而过,心口如芒针钻刺,一手撑扶着墙面,一手紧攥着胸口,冷汗直冒,眼间景状渐生模糊,直至旋而恍惚,最终不支跪落倒去……
“快,派人入宫传当值侍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感觉由人抱起,渐有人声不时渡入耳际……
“都一个多时辰了,怎还不见醒转?”
“……公子,右相千金乃是因受了不小的刺激,钝而惊痛之下而导致的突来晕厥,怎么也得翌日方能缓——”眼尖地瞅见案前之人面色急转沉下,这位匆忙赶来,尚来不及喘口气的当值侍医赶不忙疾道:“只需卧榻修养个两日,定然便能无碍了。”
……
……
夜色已深,前来左相府中道贺的朝臣们却未见散去,不止如此,反齐聚一堂。
“诸位大人谁能告知,这都是发生了些什么?”
“……据府中之人所言,墨儿那丫头似是与御史大夫府上的二千金生了些许争执——”身为这座府邸的主子,左相隗林自是要第一个站出来的,奈何,有人不欲让他将话言尽。
“左相这话过重了吧,最多也不过就是小丫头之间闹了点不愉快罢了,再严重些,也不过一场小口角,如何能论得上争执二字?再者,右相嫡女是否是身有旧疾,亦未可知呀!”
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刺耳,右相王绾首个便要发作,却因着扶苏起身示意,不得不强行摁下怒火。
沉步下阶,转向迈近,扶苏顿而驻足,起手搭上这位御史大夫的宽肩,“如此说来,那想必冯御史该是甚为明了你口中那所谓的小小不愉快,是如何来的了?”
“这……微臣……”肩上的力道甚轻,可不知为何,却反教人顿感实有千斤重。
“冯御史若是不明所以,便莫要忙着开口了吧……来人,将彼时在场的,全部带上来,一个都不许落下!”
……
……
半个时辰的轮番审问之下,诸人口径并无太大分歧,却教在场的数十位官员噤若寒蝉,只因公子扶苏自最后一名仆役话落后,俨然已沉默了足有半刻钟之久。
“传我诏令,御史大夫教女无方,即日起,降阶两级!”
“公子,这,王上那怕是会——”
“父王会满意此般处置的……现下,诸位大人当散且散吧!”
……
……
声浪渐消,厢房再度归于沉寂,微凉的手心传来温厚的热度,“墨儿,不会的,我一定不会的……”
公子……
……
……
咸阳宫
“她当真是这么做的?”
“是,此乃安插在左相府内的眼线亲眼所见,右相府中的那两名护卫虽是听命行事,行刑后便送其归府,但御史大夫次女委实伤得不轻,怕是一月内都不得下榻了……”
……这手段,宸儿……真像你呀!
“因着彼时府中主子尽皆不在,管事之人唯有先请了大夫,而后派人赶往左相府通报冯御史夫妇,这一来一回,再加上相府走水,这事竟到了夜半方才传开,而在此之前,右相千金不知为何在左相府内晕厥,公子……”
“扶苏怎么了?”
“公子在左相府严审了一番,后而未经上请,便兀自下了诏令,罪以教女无方,将冯御史连降了两级,这……”
听至此,嬴政意味深长地侧向睇去一眼,“赵高,你知道孤王一直以来,对扶苏最为痛惜的是什么吗?”
“这……”
“他的性子不够狠绝,遇事过于宽仁,然其今日所行之事,却是最教寡人满意的一次。”收归唇角的微薄笑意,嬴政淡咐,“你,可以下去了。”
“……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