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日记》澈底

1、第 1 章

　　一

　　又开始下很大、很大的雨，地上满是湿淋淋的灯火盯着人的眼睛不放。我看了一眼在风中飘摇的树枝，发现自己记不清日期与许多事情，也许我故意如此好给自己以回避的借口。
　　不敢以为自己在冬眠了，那个声音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于空气中，没有人喃喃自语，说，门没有关，请到我的梦里来。

　　他们关上了门，我和世界都被留在门外。黑暗里有一对影子正被举高。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坐在车里，它像深水中的潜艇，带着我潜往更深的海域，没有灯光和一丝声息，只是越来越深的蓝和纯粹的黑暗，而且我发现蓝色的黑暗比黑色的更叫人绝望。
　　那片纯粹的黑暗像一个截面把我与过去的自己，也可以说是我的实体切割的干干净净。影子的故事有千千万万，但是无论是安徒生还是王尔德或者村上，影子对他们而言都是向往世界的个体。如果现在我是一个影子，那么我的实体呢？在我的房子里，还是水中，又或者她也被收容在一个独角兽的世界。
　　人生一定有个所谓转折的方位，使你无论如何都要怀念往昔的岁月，仿佛那是金子的，而现时却是草芥。我已经可以渐渐体会得到GATESBY最后的痛心疾首，不过，归终世界不是他的，他死得果决反而比DICK的结局好些。我们大多数人是处在后者的境地里的。但是我们还活着，活到末日降临为止。

　　昨晚，我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街道。月光非常晶莹，那些枯槁的树木在风中舞动。我从田地的那片水潭上看见了月色。它显得像白银一般。哦，尤金，但愿我已经死了。
　　-----“天才”

　　很多人说当你将死的时候会看见你很小的年纪所经历过的事情，甚至是你以前从不记得的。它们像藏在古老柜子里被人遗忘的珠宝，打开的那一刹那，耀眼宛如明星。
　　那天，我坐在电车上，它按着固有的频率摇摆前行。突然间，我的眼前浮现了一群毛茸茸的橙黄色鸭群，它们如此小而且多，简直如同奇迹。我也看见了自己，手上很随便得拿了一根枝条，两个羊角辫在耳旁跳跃。
　　那使是春天还是夏天，我以后要问问爸爸，他一定记得所有的细节，并且会为我想起自己曾和他一起放养鸭子而欣喜。
　　当我发现自己真的很孤独的时候，我的泪水潸然而下，它们悄无声息滑过我的脸庞，一直流到下颚，在它们落到脖颈之前，我用手背抹去了所有的泪水。

　　我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把淡蓝色茶壶里的绿茶泡了又泡。猫在门外，即使关着门，我也知道她正躺在门外。稍晚些时候，等我睡觉了，她会去客厅的沙发上躺下。她的眼睛是碧绿的，喜欢爬树，只听得明白上海话，同屋的美国女孩每次叫她，她只是一脸茫然。

　　……

　　二

　　昨天音乐节目的主持人用低沉优美的声音说，明天有雨，可是今天并没有下雨，天空被灰白色的云覆盖了一整天。季节在变化，又到了皮肤干燥的时候，上午我百无聊赖，拿着花形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脸，看见它竟然干燥到起了小细纹。我大惊失色，当即跑到浴室往脸上涂了许多晚霜，后来却觉得自己傻极了。
　　D说他选择佛教是因为它包含的思想是，所有的东西都会远离我们。是呀，一切都将擦身而过，我们什么也无法捕捉。

　　今天我一直在享受自己的情绪低落，早晨就开始头疼。吃了自己做的炒河粉做午饭，躺在床上看了半个下午的动画片，是朋友帮我拷在电脑里的一些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旧片子。记得以前看过好多遍九色鹿，可是现在看还是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九色鹿，我总是联想到观音娘娘，也许因为西游记里的观音穿白色衣服，而九色鹿也是白色的，头上还顶着佛光。

　　后来，我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下午，起来的时候将近五点了，理了点笔记，准备去找一家关门不那么早的CAFÉ喝一杯。喝了一杯味道强烈的咖啡，把笔记都看完之后，我花了五分钟时间思考自己晚上到底要不要吃饭，然后又花了将近十分钟考虑到底吃什么。搬家之后，一次米饭也没在家里吃过，总是拖着不想去买电饭锅，又不知道怎么用一般的锅煮饭。以前试过煮了几次糙米饭，不是太湿就是太硬。
　　从超市回家，打开购物袋，发现自己第二次买错了灯泡，这次又拿了一个挂钩的，我记得自己当时明明打开检查过的。

　　买了做咖喱炒面的一切材料，可是我还不想吃任何东西。打开音响，放进一盘大提琴的碟，惯常用的蓝色碎花茶壶里泡着柠檬茶。又从房间里拿出熏香的小炉子，点燃了蜡烛，昨天晚上残留在上面的香油开始缓缓蒸发。

　　刚刚把茶倒入杯子里，电话声响了起来，我知道一定是D，可是我不想接，等了一会，它还是继续嚣叫着，若大的房子就我一个人，这声音更显的尤其张狂。我起身慢慢踱步到自己的房间，它还在不依不饶地鸣叫。我想如果自己不接电话，它会一直这样嚣叫五分钟，或者他会转而打我的移动电话。

　　你怎么了，你居然在家里。过去六个星期，每个星期二你都到我这里来的。
　　可是昨天你没有打电话说我们今天要见面啊。
　　我已经习惯了每个星期二你到我家，忘记打电话约又怎么样，那你为什么不问我。
　　你不约我就说明不想见我，这已经够可恶了，还要叫要问你。
　　天，你真是被动，……他一定露出了沮丧的表情。
　　那你要不要我现在过去，……
　　不，不。我来接你，在家等我。

　　三

　　天气继续阴沉着，我几乎要忘记就在三天前，气温曾达到三十度。这个时候上火车的人出奇的多，我手上拿着电脑和笔记，根本打不开门，门外的乘客不耐烦了，自己把门打开，我才摆脱了窘困得以下车。
　　习惯了他安静祥和的大房子之后，在自己的新家里反尔睡不好觉，想来不应该在中间那段过度期寄居在他家里。习惯了早晨一睁眼就看见那片如野外丛林的花园，今天早晨被鸟鸣声唤醒，迷蒙中听见另一个房间里有细微的响动，他大概已经在禅坐了。那只鸟叫声那么嘹亮，一定就停在窗外最近的那棵SILVER FEN的叶子上。

　　来到车站下的CAFÉ里时间也还没过七点半，我看着这些不同于自己的人，平日这时候，我还在床上做着语焉不详的梦。D说，我们思想清晰的时候，睡觉时不会有梦境，总之不会有噩梦。
　　我听见这话窘迫极了，这句话正中靶心，我有生的这二十年从未思路清晰过。像海里的漂浮物一般动荡不安，而我都不知道使自己漂浮的是风与海潮。假装自己还是孩子，假装自己很无辜，又好像随时需要帮助，结果大家都因为我天真，我也被自己单纯的模样蒙骗了这么些年。

　　早晨，火车经过海边。今天的海是灰色的，平静还是很平静，和灰色的天空在不远处连成一片。盯视了几时秒钟，我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他也在我身边望着海出神凝思，我没有惊扰他，通常我们一起坐火车的时候一言不发，直到我下车才彼此道一声再见。

　　平时叫一份煎蛋卷总是吃不完，今天只要了半份，自吃中药起，已经尽量少喝咖啡，点了伯爵红茶和豆奶。这样的早餐完全可以自己在家做，然后搬到园子里吃，并看着小猫在树边嬉戏。

　　几个梦

　　1．我是他们中的一个
　　我带着一个箱子来到一个污染严重的世界。土地都龟裂了，空气里一股难闻的气味。
　　我穿过教堂外的花园，沿着小径一直走啊走。
　　到达那个大厅时，所有人都看着我，他们知道我很特殊，从他们的眼神中我感受到自己很特别，仿佛我是一个救世主。
　　可是我知道我的箱子里装的只是炸弹，一切无可挽回了，只有把大家都送入天堂，这里才会开始一个新的世界。
　　我走到大厅的中央，突然决定，不把炸弹引爆。我缓缓地把箱子放在地上，拿出钥匙打开它，里面只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钥匙。
　　大家还是看着我，我觉得自己一定是个外星人。
　　他们笑了。我留下我的箱子和他们，走到大厅外。
　　我的钥匙都挂在了廊檐上，在风里叮当作响，我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金属钥匙，几乎要流下泪来。
　　一群华丽的人排着队走近，他们穿着丝绸的高贵华服，手中拿着手杖。
　　我揣摩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
　　他们在我面前一一而过，我认出了他们，那是过去的国王，王后，王子和公主们。
　　他们在教堂的廊檐下一一而过，我看着他们，他们走过时也看看我。
　　突然，一位王后走到我面前，她问到，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难以回答。
　　你是我们中的一个，回到我们这里来吧。
　　她身后的王子递给他一个手杖，她又传递到我的手里，我拿起自己的手杖。
　　杖头是一只紧握的，食指指向天空的，手。
　　我拿着自己的手杖加入了他们。
　　我们在教堂的廊檐下走向不知明的远方，这么多人一起。

　　2 他在浴室里
　　我们一起生活在一个空旷的大房子里，家具简单而陈旧，是些古董家具，每一样都大一个尺码。
　　我在房子做各样家庭主妇应该做的事情，除了做饭，我们没有吃过饭。

　　房子前有一片竹林，一直沙沙作响。
　　他像个高大的木偶一般需要人照看。

　　我送走客人后，疲乏不已，走进浴室，想要冲个热水澡减轻疲劳。
　　他坐在浴缸的边沿上，沮丧、失神地捧着自己的头。
　　恐惧感慢慢升了上来，刚才的最后一个客人，是位男性，他临走前对我提出无理的要求。有一秒钟，仅那么一秒钟，我想这也未尝不可。他不在家，我只是想看看他的拥抱和吻有什么不同。一秒钟之后，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显然没有察觉外面的一切。我问道，你怎么在家里。
　　他茫然地看着我，把头埋进我的胸口，我没有说话，站在那里，把自己的下额放在他的头顶，直到我自己也茫然了。

　　我们一起站在花洒下洗澡，互相看着，他突然抱紧我。我们就一直这样抱着，水在上方流动，从头顶缓缓流下脚边。

　　我出门去了，路上好多奇怪的事物，回家的时候买了花还是其他的什么握在手里。
　　看见竹林，我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木头大门的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开错了门，因为片刻以前，就在我把钥匙插进锁空的瞬间，家门变换了一个模样。我的家应该再走多一个巷子，下一个竹林才是。
　　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他从一张大桌子后面走过来。我无措地看着他，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不是我们的家啊。
　　他走过来，抱着我，是的，这里就是，你看看家具就知道了。
　　那张桌子确实是我们的。
　　可是门不是，亲爱的，你没看见我们的门变了吗？
　　他低下头望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那么忧伤，仿佛我只要再说一个不字，眼前的一切包括他都要消失了。
　　哦，别管这门了。你在这里，这一定是我的家。妈妈说她要来看你。
　　……

　　题外话：
　　我告诉了他这个梦，我们讨论了许久，要找出它的寓意，可是直到现在它还语焉不详。
　　这个梦与现实唯一惊人的巧合是，他小时候曾整天整天呆在浴室里，家里的兄弟姐妹太多，需要安静的时候，他就呆在浴室里。而之前他从未告诉我这点。

　　巧合第二，与梦境无关，他在饭店的门口等我，探出头来望着我笑，走近之后，我神手摸了摸他新剪的头发。
　　哦，你注意到我新剪头发了呀。
　　一点也不好。

　　我们点了各自的饭菜，把两根麦管插进一杯草莓奶昔里分享。
　　我慢慢吃着自己的饭菜，告诉他说，我觉得自己前世是一个动物。
　　他问我是什么，我说自己不清楚，也许是虎，大象，或者长颈鹿吧。
　　他说，你一定是只老鼠。
　　或许你杀了我，所以我现在在这里，你要补偿。

　　他开门的时候，我打量着他的头发，这看上去像十四岁的男孩子的发型。他的手顿了顿，这个理发师自我十四岁起就给我理发了。许多年以后我们居然还能忍出彼此来。

　　巧合之三，与这个梦境也无关。
　　用过午饭之后，我们决定开车到他最喜欢的CAFÉ去喝咖啡。从这里到我家不过几分钟车程，但是在路上，我们决定直接去他家，等他晚上出门的时候再顺路送我。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话，我觉得自己前世伤害了你，所以现在要照顾你，给你许多许多的爱来补偿。他又说，我的前世一定也是动物，是猪。
　　我哈哈大笑，告诉他，我很爱猪这种动物。所以我拒绝吃猪肉，后来慢慢变成了素食主义者。他惊讶的看着我，你大概是墨而本唯一爱猪的一位小姐了。

　　4 进入鬼的世界
　　我很小很小，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妈妈在做菜。天气炎热，我们都出了一身的汗，妈妈说，小燕，你去前面的小店里买一块香皂回来。
　　我捏着钱出门了，街上没什么人，天空低垂下来，好像暴雨将至。
　　我低着头慢慢地走，走过一个门之后，空气奇怪地流动着，我感觉自己到了另一个空间。
　　三分钟后，小店到了。
　　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我递过钱说，给我一块香皂好吗。他拿了钱，却给我一瓶酱油，我说，不是的，我要香皂，这是酱油。
　　你妈妈叫你买酱油，她不是在做菜吗。
　　她明明叫我买香皂的。
　　哦，给你肥皂。喏，这是找钱，快回家吧。

　　我接过找钱，一转身，两个人从我身边经过。
　　他们是鬼，一个声音说，是我自己的声音。回头看店里的中年男人，他也是个鬼。
　　那两个人看了看我，继续往前走。我也往回家的方向走去，然而沿着那条路走不回去了，妈妈在门外叫我，我回答她，她却听不见。
　　我一手握着肥皂，一手捏着钱，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人渐渐多起来，我知道他们都是鬼，他们走着走着会变成骷髅，可是我一眨眼，他们又是人的模样。
　　大家对我都没什么兴趣，好像我一直就生活在他们这个世界似的。或许每天有人从人的世界来这里，或者留下，或者离开。
　　我仍然拿着肥皂和钱在找回家的门，整个村子几乎都走遍了。

　　妈妈的奶奶坐在一座房子前，就是以前我们和她一起住的房子。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但是我记得她。她去世的前一晚，我还和她睡在一起。
　　我走过去，拉着她手，太太，我回不了家了。
　　她没说话，暗示我跟着她，我走在她的身后，路上的人都看着我们，所有人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我跟在老太太的身后。
　　所有人都变成了骷髅，除了老太太和我，他们的眼睛那里是两个黑色的空洞，可是我看见他们转动眼球随着我的步伐移动视线。

　　那扇门到了，妈妈还在外面。太太伸手一指，我轻快地越过门，跑到妈妈跟前。
　　酱油呢，菜都烧好了，就等你买酱油回来。怎么买了这么久。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一块淡粉色的肥皂和捏成团的零票。
　　你叫我买酱油的么，妈妈。
　　妈妈什么也没说，拉着我的手回家了。西边的天空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红，不知从那里吹过来阵阵微风。
　　妈妈，刚才我迷路了。太太送我到门口，后来她走了。

　　题外话：
　　他问我，你看见那些鬼害怕吗。
　　我说，一点也不怕。
　　他们看见你呢。
　　也不害怕，他们都没注意我，还是做他们的事情。
　　他们都做什么。
　　就像我们人做事情一样。

　　快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了鬼？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一脸错谔，我真的是鬼吗？有时候我有这样的感觉。
　　快快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你变成鬼的，否则你就活不过来了。
　　可是我不记得，我不知道。

　　他打完电话时，我正在走廊上，空着双手，戴了洗碗的手套，要去桌上拿那些脏杯子。
　　遇到你以前，有一天，我坐在那里打电话，看见家里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影子在走动。你想得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来过嘛。是不是做鬼的时候来的。
　　也许我在梦里来过。
　　他煞有介事得看着我说，我喜欢你的梦，这说明我们以前遇到过，我们认识。
　　可是认识不认识有什么重要呢。为了解释我们现在的相遇嘛？我们已经走到了厨房，我拧开水龙头洗池子里的最后几个碗，偏转头，我问他，你确定那是我吗。
　　他说，不，我只是看见一个安静，祥和的影子在房子里走动。你觉得是你嘛。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不该回答，那是你看见的异像。
　　他露出明亮而又心照不宣地微笑，拿起一快布，擦拭搅拌机上的南瓜泥和土豆泥。

　　四月深秋和电车

　　Victoria parade上的两排树叶子都开始呈金黄色，现在是秋天了。那个一直中意的café，后来再也不去。所有的人都走了，咖啡的味道变得使人难以忍受。有一次，在路上看见原先那里做咖啡的男孩搂着他漂亮的女朋友。他从那里走后，不知道去了何处。
　　天气凉得彻骨，晚上上完课从包里掏出围巾戴在脖子上，疾步往车站走。偶尔看见穿汗衫和裙子的女孩从远处经过。

　　有轨电车从几十米开外就摇摇晃晃地开过来，长而直的一条路，它在三站以外的地方就可以被看见。那两盏灯比所有的车辆的都大而且亮。

　　我总是无意识地对毛毛说，聊斋里的蟒蛇就有两个这一般的眼睛，说完，我自己就笑笑，把围巾裹紧一些。因为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嘛，但是我没有告诉她，我也在揣摩轿子里那个新娘的心情，一定不是我们现在等电车的感觉。

　　长而直的一条路再往前开，是一个坡顶，尖尖的教堂塔尖，教堂前满是花草的园子。园子里小小的石碑上是三个被钉在十架上的人，中间的JESUS向天空的方向仰着头。是在呼喊，“我的神，我的神，你为什么离弃我？”吗。

　　另一个教堂，二楼的窗子前摆着圣母像，从经年不关的窗子里俯视RUSSEL以东的半条COLLINGS ST。

　　昨天路过墓地，山坡上的墓地被阳光照得光芒四射。我坐在电车里贪婪地看那些墓碑上的天使与基督像，也许还有圣母，但是我没看到。墓碑大大小小，朝一个方向摆放在那里，都不知道那方寸之地怎么可以真的放一口棺材，里面再睡一个躯体。

　　我们在二区的一个公园里玩了半个下午，在草地上追逐。坐在栅栏上吃葡萄的时候，我从上面翻倒下来。我把脚扭成奇怪的姿势坐在横木上，葡萄摆在上面，放葡萄皮的盘子也在上面。佳佳贴我很近，我的头搁在她肩膀上，她明媚的笑脸只看得到侧影。突然，她从我身边逃开了，而我有一半的平衡是依靠她的，等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抱住横木的时候，就把手放掉，直直地摔在草地上。幸好其他那些人都在凉棚里，没有人看见我的傻样子。

　　回家的时候天色是澄亮的，时间却不早了。这次电车在离墓地更近的一边行。墓碑上面摆的花朵我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爸爸他们会在爷爷那里放什么花。

　　那天早上痛哭之后，我再也没有敢去想这件事情。我不敢去想到爷爷。我还记得过年，我们吃饭，我把红包塞在他和奶奶手里，他天真地笑着往怀里揣那些钱。奶奶在边上呵斥他，小燕没钱的，你不可以要，快还给她，……。
　　他埋头不做声，吃了一块鱼，突然兴头地对我爸爸说，把我银行里的钱拿给小燕。我笑着跑开了，去厨房端来一分素菜。

　　可是那天一个朋友安慰我，他说，没办法的年纪大了的……，我就脱口而出，我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我想到爸爸会难受，我难受是因为爸爸为这件事在伤心，我和爷爷没有感情。后来，我们都沉默了，话头仿佛被掐灭的烟头，再也点不起来。
　　我再也没有想，也没告诉谁其实我很恐惧。爷爷和奶奶在我离开家的哪天先后进医院，现在一个先住进了墓地里。

　　秋天也是阴晴不定，即使天空又蓝又空旷，冷风吹来的时候，我就在太阳下直哆嗦。夜晚的寒冷就更不用提及。在电车上弄丢了毛衣，重新找回的希望已经没有了。难受的心情竟然像丢了猫的感觉一样。天委实得冷了起来，月亮也寒气森森的，很大又近的感觉，白寥寥地挂在天上。我就想天空真干净啊，蓝的这么彻底。而我回家的时候就只是一心要赶快到家里，家里也冷，却还总让人觉得安定。

　　今天又多乘了一站车，意识到要拉下车铃的时候，它已闯过了路口，往坡上开去。
　　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走多了一个街区，下坡的那段路一直仰头看着星星，越看越多，后来觉得漫天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