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幕四 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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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四. 转
晴昼无边海，花影慢摇曳。青岩叠碧，望月飞练；落星莹流，凌云横越。
花海小径旁时有呦呦鹿鸣，梅花鹿睁着温润湿漉的眼睛瞧着人，却是不惧生的模样。偶有异色的蝴蝶从紫色的素玉花骨朵儿上惊起，翩然而去，早成一幅墨色浓重的山水画卷。
这里是青岩万花谷。外面已是深寒飞雪，想来华山之巅上早已雪积不扫，而这里四季如春，决然无有飞雪之景的。洛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纯阳与万花，一为山巅，一为山谷，是一道天堑也似的距离。
他闭目，深深吸气。花海幽远的暗香飘散，他鼻尖忽然萦绕上一股清雅药香与浅淡草木气息。他知道这是那个万花大夫身上的味道。是的，很熟悉，仿佛是曾执于指尖仔细嗅过不知多少遍一样。不止于此，他熟悉的还有那人的每个神情、每个动作，每句似笑非笑的冷哼……那么那么熟悉，这得是多深重的情意，才能历久弥新？
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时醉南柯。笔墨生白蝶，盈盈去，似共谁歌。
裴元……是裴元。洛风回身，三星望月素练飞泄急落，击起潭中一片碎玉银屑。这是万花谷，而他从纯阳宫两日急赶而来，心中那隐晦、及至现在仍未明了的念想，是见裴元。
……有些事，怕是一定要见了裴元，才能完全知晓吧。
从春时神武一事到如今冬寒飞雪，他似是养了很久的伤，可他却不记得自己究竟睡了多久、是如何受的伤，只有胸口一道狰狞伤痕，让他抚之即生后怕之感。他知道是裴元救了他，但是却不知道裴元对他为何是这副态度。洛风将黛雪拔剑出鞘，一道冷光如秋水泠泠然，侧身低旋，练起了纯阳剑法。
不多时，收剑回鞘。洛风捂着胸口微微地喘，冷汗从额际滑落。身子倒是没什么，久病之后的乏累洛风自认正常，可心口……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那种玄而又玄的幻觉，他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心口缺了一块，一块……极为重要的关键。重要到如果缺了这关键，心口便会泛起阵阵虚痛。那是什么？
洛风忽然就暴躁了。他到底忘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裴元到底是谁，是他的谁？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了他却不知，又有什么事情已经结束他还不觉？
未知……旧识。洛风觉得心口疼得更厉害了。
花海深处传来狼嚎，洛风捂着心口蹲在地上恍若未觉。狼群步步逼近，洛风这才赶忙捡起黛雪，身上爆开坐忘无我的护身气场。群狼低咽，撕咬，缠斗，洛风左支右绌，空白的思绪里冒出来的却是裴元那句“莫要独行太远，那花海深处可是有狼的。”
有点不合时宜吧？洛风苦笑，努力抬剑欲做抵抗，身上压力陡然一轻，心道莫不是裴元？他这么快就赶回来了么。
“也就是你了，别的病人若是这般不听劝阻，我早就撒手不治了。”低沉清冷，无奈里透着戏谑，又仿佛抱怨，亲昵中更兼着一分习惯的坦然，正是裴元。“你以为身子早大好了么？一起来就折腾，是嫌这里的晴狼昼狼食未果腹？”
兰摧玉折先行，钟灵毓秀紧跟，商阳指连着玉石俱焚，爆。洛风看裴元运笔如飞，三两下就逼退了狼群，心道，原来他的花间游心法也不下于离经易道啊……这样的人真的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与世无争、安于谷内吗？
“裴元……”洛风喃喃。
“……嗯？”裴元慢了半拍才接上。
“你——”
洛风没有说完，面色一白，直接地、干脆利落地晕倒在地。裴元甚至来不及扶他，眼睁睁看着洛风就这样倒下去。
一如当时。快得措手不及，丝毫没有给人留下反应的余地。
“洛风！”
洛风第一次见裴元，时间比他自以为的还要早。那是天宝元年的冬季，他奉师门之命来万花为谷主东方宇轩递送书信，恰逢仙迹岩上药王领着裴元主持入门弟子试炼，他一时好奇，便立在一旁看完了全程。
他看见杏林大弟子指尖墨笔飞转，齐腰的黑发上有一枚嵌有萤石红宝的银箍束在额间，神情肃然，仿若天生就该执笔行针似的淡定洒脱，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他。他问旁边的万花弟子：“药王前辈身边的执笔弟子是谁？”那小弟子抬头瞥他一眼，“杏林门下首徒裴元啊。”
洛风想，原来他是裴元啊。
那时的江湖还很平静，洛风还没有为谢云流与静虚一脉奔走忙碌，裴元也并未成为名动天下的“活人不医”。等到时间向后推进，两人也算是小成名号了，却一直未得相见相识。直到在日轮山城，洛风身受重伤被裴元带回万花谷疗伤，这才有了交集。
洛风觉得，他二人一个身为静虚大弟子，一个是杏林首徒，相似的身份与责任，感情的生发也是顺理成章了。裴元却告诉他，那时他刚从山城所受的重伤中醒来，慢慢睁开眼，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只这一笑，便迷了裴元的心，自此再不能忘。
你原是瞧上了我的样貌啊，洛风知晓后便拿这个打趣儿。裴元一本正经地摇头，哪里，我是盼着你能多笑笑罢了。
我盼着你能多笑一笑，而不是为那些旁的人眉头紧锁，劳神伤力。
两人常在一处厮混，时日久了门派里的师长亲友也就略有耳闻。好在纯阳宫讲究顺其自然，与不拘泥于世俗的万花谷倒也异曲同工，对门下弟子不多做约束，自是不会横加阻拦。
如果不是那件事，他们说不定会一直这样顺顺当当、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自天一教入中原以来，洛道出现大量毒人，洛风奉命前去调查时与毒人打斗不慎中了尸毒，荒郊野岭的没有什么药物，延误了治疗时机，以致后来即使以裴元之能也无法完全清除。眼看着毒素日益加深，两人遂深入苗疆，向五毒教求取了五灵蛊藉以去毒。裴元将母蛊植于己身，将子蛊用于洛风，两相作用，这才清除了尸毒的剩余症状。可母、子蛊不能常相见，洛风为此很是恼了一阵，最后是曲风——裴元的师弟，对蛊虫之事别有精专——提出再去求一枚情蛊，以吞噬和代替五灵蛊。
若论毒性，恐怕以苗疆之广界域之奇更有甚者不计其数，但情蛊却是另类，做为传闻里苗疆女子赠予心仪之人的蛊咒，其本身没有什么毒性，却是任什么蛊遇上它都只有被吞噬的份儿。裴元并不知道这枚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蛊会在日后变成削心蚀骨的利器，他只是怀着一种些微欣喜与排斥相掺杂的心情种下了情蛊。五灵蛊当然被吞噬殆尽，情蛊在心头血中存活，也为日后生变埋下祸根。
神武遗迹，裴元代师门前往。当他看见祁进的利剑划过冷光时，心中瞬时千回百转过无数心思，最后却还是将春泥护花给了谢云流。锋利的刃从洛风胸口透心而过断绝心脉生机，裴元仿佛听见天外一声冷哼：你以为你真有那么了解他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选择把一线生机留给他？原来都到了互种情蛊的地步，我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他么？！
“裴元……不是你的错……”洛风眼神涣散，艳烈的血浸透纯阳素净的道袍，“谢、谢……”他似乎是想笑一笑，可直到昏迷，还是没能浮出一丝笑意。
神武一事至此打成死结，代价是洛风一条人命，谢云流临走前深深看了纯阳一干人等，意味明确，不死不休。
裴元冷着脸站在后面。众人一散，他立刻上前抱住洛风余温渐散的身体，妄图用锋针吊住洛风已不存在的最后一口气。火热的岩浆在他不远处炸裂，他却感觉如坠冰窖，指尖微微地抖，快要端不住拿惯了的银针。
一路浑浑噩噩地抱着洛风离开遗迹，前来迎接的万花门人皆近不了他的身。如果不是曲风一句“大师兄回万花！情蛊还续着洛道长的心脉”，也许没有人知道他会维持着那种疯狂的状态到什么时候。从神武遗迹快马加鞭，裴元努力地保证情蛊能续住洛风的心脉。一路颠簸，洛风中途醒来好几次，在被告知自己还能活下去之后只对裴元说了三个字：“回纯阳。”
他要回纯阳。只有华山之上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冰雪才是他的归宿。
裴元没答应。他只是固执地同曲风探讨着如何接上洛风的心脉使他能够康复。曲风仔细察看了洛风的伤势，很是无奈地表示若要接好心脉就必须断了情蛊再接续，否则就只能这般半死不活地吊着，即使伤好了也不能剧烈运动。
裴元沉默。
断情蛊意味着断情意。先不论能否接好心脉，洛风醒来之后怕是不会再记得裴元了。但这对洛风来说其实很好选。他对裴元虚弱地笑笑，依然是那句：“回纯阳。”
裴元握紧他冰冷的手：“就一点机会都不留给我么？听我说洛风，我们去巴蜀，去苗疆，找个小地方住下来，时间还很长，总能找到方法的！我们离开这里吧……”
“抱歉……你知道这不可能的，别再挂心我了，让我回纯阳好么……”洛风的眼睛出奇的亮。他清楚地明白那番话耗尽了裴元所有的自尊与骄傲，以裴元的立场如何不知怎么取舍？他只是不甘与痛楚罢了。
“不再挂心？去了情蛊以后还不是我来接你的心脉？我会永远记挂着你，你却自此忘了我……洛风，你真残忍。”裴元轻轻摩挲着洛风日见消瘦的下巴，“你欠我的。你欠我的知道么？”声音低沉喑哑，无限的悲凉。
洛风对裴元笑笑，没有说话。此情深重，他无以为偿。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幕四 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