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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龙行潜灭升莲华 ...

  •   屈支女人名叫白苏丹,原本是一位贵族的女儿,从小习五弦和琵琶,终日流连于琴弦之间,赏玩于声乐之中。这让她对于什么都抱有一种快乐至上、动感无限的偏好,音乐对于她来说就像灌溉屈支的绿洲的水,是她的生命之源。当她还未尝情爱的滋味时,把琴乐当作了闺房的亲密伴侣,会与琴对话,再自弹自和,她把这称作“琴话”,侍女们都暗地里笑她痴。果然,当民间艺人乌苏达谈着琵琶出现在她家族的宴会上,她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奏乐中的他。对于琴的痴迷加剧了她对于这名男子的爱慕,他就像是屈支戈壁中的湖泊,滋养着她的乐感源源不断地奔流喷涌。他拨弦时明朗如阳的微笑,白如瓠犀的牙齿,衬在他健壮魁梧的身躯上,好比天山头皑皑的白雪在阳关下闪闪发光,令人晕眩。她一晕,就像喝了龟兹最浓的葡萄酒,坠入如梦似幻的情网中沉醉,而男子给她的些许温存,又恰如干柴投进了烈火,燃气了千丈的火焰,烧得她意乱情迷、不可自拔,烧得男子叫苦不及,连连推脱。这不,还引来了她家族的强烈反对和武力拆散,乌苏达落得削发为僧,却没有让白苏丹死心,躲到摩诃□□(大□□,即中国)来,居然又被她追上了。她步步紧逼的狂热已经困得他无路可逃,不胜其烦。
      莲若第二天又来到了信义坊,白苏丹像师傅收徒般教她,不遗余力,倾囊相授。她的大眼睛一直透着小火苗般跳动的亢奋,对于弦乐的自信与依恋一直都没有从她身上消退过,即便是到乌苏达寄居的小庙外传信,她也选择了弹琴奏乐这一两人擅长的同好,以为曲可传情,曲能通心,曲会夺人。她对莲若说,只要与相爱的人同弹一首曲子,不管在哪里、是否在身边,都会拨着同样的指法,弹出同一种感觉,让别人听着如出一人。
      莲若听着玄乎,什么相爱什么感觉,她连指法都还没学会,哪来的与相爱的人同曲同情?两个人弹的乐曲跟一个人弹的肯定不同啊,就像白姐姐跟别的胡人弹的琵琶曲,一听就不一样。还有,莲若觉得那个沙弥许是不喜欢白姐姐的弹法,不然怎么会对她不理不睬?其实,莲若也搞不清他是不喜欢曲才不理她还是不想理她才对她的曲无动于衷,那么强烈的在乐曲中呼唤的情绪,谁都听得出来!
      “我娘说师傅不可以接近女人的,他会不会听不懂你弹的乐曲?”莲若有一天忍不住问她。
      屈支公主吃惊地看着这个12岁的小姑娘,小火苗的微光在大眼睛中慢慢闪退,落入双眸无底的黑色深渊中,瘦削的颧骨紧撑着这两汪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窝。莲若看着瘆人。
      白姐姐失踪了。这是送傩以后快半年了。白公主的老乡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他们告诉莲若她的真实身份,她包下了整个商队让他们带她来沙州,他们以为她是个来去无踪、任性多情的公主,其他的一概不知。大胡子的商人领队把她留下的一条绘有龙的腰带给莲若看:“这是我们王室才有的龙腰带,她连这个都不要了!看来是不想回屈支了。”深邃的眼睛掠过一丝怅然。
      “她会去哪?沙弥的小庙?还是她去四处流浪了?” 莲若去过那座小庙,在门口等了几天都没见有女人出来。她带着一连串疑问,在沙州日日思念,尝尽孤独习乐的滋味。一个人的乐声总免不了冷清和生涩,似在幽咽,似在摸黑,似在梦呓,既无师教,又无人赏,更无伴和。她在沉闷中无情无绪、缺疼少爱地长到了十五岁加笄的年纪,可是她爹不给她许嫁行笄礼。
      她被送入了宫女营。之前,敦煌县令(注:当时沙州辖敦煌县)对她爹说:“幕僚之缺空一位,尔等均有意顶之,让本官着实为难啊。”她爹回到家,对她说了一句“女子该为父尽孝,入宫于家于汝均不失为上乘之选。”娘抹了几滴泪。第二天,她还没来得及到对面跟白答儿告别,就被催促上了去县衙的马车。这是双亲第一次雇马车给她坐,也许也没有下次了。
      从后院进了县衙,她忽然看到有个眼熟的和尚并另一个走出来。是他!跟白姐姐在一起的那个沙弥!如今长得愈加壮实气派,不过眉眼却是温顺的,与高突的鼻梁不相匹配,倒像是戴上了一副汉人的面具,却被不服帖的鼻子给戳破了。他手中居然提了把琵琶!莲若一下子气冲丹田,“哇”地一声叫了出来,气若利箭,势若飞流,目若疾光,直射和尚。人们以为她中邪了,熟料她指着那琵琶说:“琴,我要弹琴。”和尚疑惑地递上琴,单手行了礼:“施主认得这琵琶?”
      “sansan mani”霎那间,她的屈支话让和尚误以为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家乡,还有那个火一般热情又灼人的公主,她曾经最爱弹这首曲子。不对,她已经消失三年了,怎么又有人要旧曲重弹?和尚不禁细细地打量起莲若来。
      乐曲已经响起,莲若抱着琴娴熟地弹拨。完全是白公主的架势,指法、姿势、停顿的长短、节拍的习惯,就连她脸上不羁又含笑的表情,都散发着白苏丹的气息。
      曲落声喧,后院里聚了不少围观者。县令也闻声而来,他建议莲若的爹以“善习琵琶”为名申选教坊乐工:“那可不比勤杂宫女,宫里好乐,她会过得好。”她爹殷勤地点了点头。
      和尚与莲若在离开县府之前都没有停止过对视,一者是狐疑不解,另一者则是若有所思。
      命运由一个消失在时空中的习乐女子重新牵连,穿越因果爱恨的音乐挑起了莲若重写人生的因缘,过去的无知避免了同情的忧愁,却难以预料发情于乐的嗔痴。
      敦煌的干风吹舞着,有声无形,却如影随形;发丝轻飞,而腿如千钧;炎炎燥热,但分外冷清。
      在莲若拉上车帘的一霎那,那个莲花童子般的小男孩在街上又冲着她笑,她下车去找,却是一个穿开裆裤的陌生男娃。是眼花了吗?怎么什么都没看到?只有沙州的风依旧刮着她的脸。
      她记得,白苏丹信佛,本来以为她会讨厌,因为寺院阻挡了她对乌苏达的倾诉与追求,妨碍了他们的相见与相聚,横亘在原本已生变的将要溺水的爱情中间。可是白公主说,她的爱人就好像是躲她躲到水边,变成一条鱼滑了进去,以求得庇护与安宁,这片水泽就是佛所护佑和教化的界域,她又能拿水怎么样呢?水能普渡众生,水能化解恩怨,水能包容一切。在她的家乡,佛塔寺庙遍布,就像水泽般包围养护众生。
      虽然她很痛心爱人因为她而永诀红尘,斩断情根,但是她从来不曾恨过他,不曾厌恶过寺院和僧人,更没有说过一句对佛不敬的话。她说,普天之下都活在佛的护佑下,她是佛的在家弟子,而她的爱人去做了佛的出家弟子,永生永世以寺院为家,他们俩的家在现世不是同一个,意业却能达到同一个光明的安宁的境界,也许来世他们可以做一对心中有佛、四海为家的居士夫妻。她知道自己不可以跟僧人在一起,虽然乌苏达还只是个寺学院的学生,是个还不满二十岁的沙弥,但是他在屈支的寺院已经接受过出家仪式,就表明他向佛奉献了自身,全身心地皈依佛教,无条件地归属于僧伽。但是,她难舍;只是,她不甘;或是,她信命,老天让她按着自己的心意情有所属,不偏不倚,就是遇见了他、在琵琶声中扣住她心弦的他。
      敦煌的干风从窗口溜进来吹她,如在吹着侍立菩萨身边的弟子,她还是抱着白姐姐留给她的那把成了琵琶的五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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