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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琴断天音人默默 ...

  •   到除夕了,莲若跟着人们一道去街上看驱鬼游。这对她一个没玩伴的小孩子来说可是一次大饱眼福的乐子,因为有好多人穿戴滑稽地在装神弄鬼,还浩浩荡荡地招摇过市。开路的人大喊“我是钟馗”,跟在后的是各显神通的白泽、九尾兽。其实莲若觉着它们怪异的样子就已经够吓人的了,黑脸插须、张牙舞爪的钟大师,浑身白毛的独角白泽,九尾四耳、眼睛在背的九尾兽,每一个都是莲若不曾亲眼见过的人和动物,她在想,这些神怪会不会本来就是坏人,下了地狱后变成鬼里的头儿,因为只有同样凶狠才镇得住对方,即使一方已鸡犬升天,另一方还沉沦地府,但是真了解鬼的,还得算当过鬼的;真要对付鬼,还得派出身鬼怪的凶神恶煞。莲若瞅着这三只人扮的怪物简直是在扮鬼,扮鬼引鬼,与鬼通灵私语而众人不觉,不过眼前的凡人们都很拥护它们,瞪着敬畏的眼伸出手迎着它们到自己面前来捉鬼。
      这次莲若碰上的是寺院傩队,他们开路的是五道大神、太山府君、阎罗王三位冥府的神,唱着:
      “五道大神执杵,驱见太山府君。
      寻勘浮游浪鬼,如何恼害人天?”
      “钟大师,来俺家捉鬼吧。”莲若听见附近有人在喊,钟馗紧跟三位大神后面出场。
      “敕使朱砂染赤,咸称‘我是钟馗’。
      捉取浮游浪鬼,稍即将出三危,”
      有个咧着嘴笑的半老头猛地上前抓空了“钟馗”的道袍,“钟馗”的怒目无视于他,径自手挥剑指地赶杀那些看不见的鬼怪们,赢来群众一阵阵的欢呼。他后面跟着几个光脑袋的——是和尚,莲若记起来沙弥也有来驱鬼的,不过她以前没碰到过。她就踮起脚张望,怎么几个光头都齐刷刷地向路边看过去?她再看,路边有个女人抱着把琵琶,还没开始弹,女人摆出一副不容抗拒的风范立在人群中,人们以为有热闹可看,给她让出了空位置。
      是那个屈支女人!莲若顿时认出她来,她抱琵琶的姿势与那晚在酒肆弹奏时如出一辙。莲若立马钻了过去。
      等她钻到女人身边,五弦刚刚拨上弦,陡起怪调,旁边的喧哗声渐渐轻了下去,不少人往屈支女人这里看,驱鬼游不该是这种曲调啊。莲若发现她一边手在动,一边眼镜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沙弥中间。游行已经停在了半道上,这几个当儿郎的沙弥被屈支女人给绊住了。那个被她盯住的沙弥——莲若第一次看到他,他不安地避过屈支女人的目光,皱着眉头没有停止念经,脚步却软了下来,惶惶然地不知何去何从。
      这个和尚看起来真不像个敲木鱼的小沙弥,长身宽肩,高额方颐,脸若银盘,眼似寒星,僧服遮不住他雄壮的身材,其他小和尚衬得他如鹤立鸡群。他先是略一惊,很快又敛容正色,然后目不斜视地径直向前走,带领小和尚们继续唱诵:
      “自从今年之后,长幼安居安眠。”
      又一阵五弦乐凌空振荡,闪入了傩队的乐声中。屈支女人在与沙弥奏乐相和,这是莲若第二次听见她从指间弹出这种并不协调悦耳、步步紧逼的音乐,好像是起了什么风吹草动的异样。人们也确实觉得,这种干扰过于放肆,有着鸡同鸭讲甚至哗众取宠的怪异,空气中混杂着两种不搭调的乐声。那个沙弥的目光闪了闪,一阵风吹过吹进了沙子,他低下头,忍住眼睛里的东西。
      风吹成了刮,刮成了打,莲若看过去,和尚和女人被风沙交织涂抹得眉眼不清,好像是风沙在他俩与傩队、民众之间卷出了一道黄色的气旋,直冲云霄,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红尘滚滚,像是要把他俩卷出土地、卷出这个世界。众人视线模糊间,突然沙弥的念珠飞了出来,女人手中的五弦却还是露着琴头的方柄。
      “子不见,弦在动,心在动,菩提知。”一个声音从上空飘了下来。
      “是老天爷在说话。” “是佛在说话。” 人群中起伏着不安的猜测。
      里面的两个人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傩队的旗子、“钟馗”的面具突然掉了下来,“哐当”一声摔在风沙的沉闷中,像是有人在梦游中没头没脑地打碎了杯子,在天籁下迸发出这么一种无所顾忌的莽撞的动作。
      “是鬼在说话。”有人惊喊。
      “就在我们头上”
      “神在作法”
      “鬼出来了”
      “钟馗被鬼打了”
      “呵呵呵”怎么又来一阵小孩的笑声,莲若循声望去,原来是后面扮“莲花童子”的小男娃在撒尿,他自管自地尿,哪管这么多人都在疑神疑鬼。他抬起头,对着莲若笑,一如他的年龄般纯真无邪,开怀无忧,一直盯着莲若笑啊笑啊笑,不收也不变,不动也不累,静得又超脱幼孩的调皮,仿佛画在那的莲花童子,安立在骚动的游行中,让莲若觉得来了一股非凡出尘的气息,引人亲近又古灵精怪。
      恍惚间,童子的上空云开天明,紫气氤氲,飘带缭绕中两个女子飞了来。“飞天”!莲若见过她们,不过不是真人,她跟娘去过城外的洞窟,那里有很多壁画,这种飞天神女就出现在壁画上,娘说她们也是菩萨,也要拜。
      此时左右对飞着两位飞天女娘娘,一位看上去像是胡人,另一位却分明是汉人模样,她们御风而来,轻抹云端,高髻宝冠,明眸慈颜,俯瞰着热闹的人世间。莲若从人群中望去,恰巧与她们目光交汇。
      风在张牙舞爪,沙被鬼使神差,风沙如斧凿在堆砌成像。人们惊叫:“活人成泥像,老天埋恶人!”眼看两人的身形一晃就被吞噬进急转的旋风中,风卷残云,一去不返,荡然无存,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只留下风声在一片诡异中呼呼不停,原本在围观的人群也不由生出风声鹤唳的恐慌。
      突然,和尚念经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隔着通天的气流从天而降,熟悉的经诵如天花乱坠,人们如获神谕般雀跃起来。
      “供养诸佛,开导群生。化现其身,犹如电光。裂魔见网,解诸缠缚。”有信佛的妇女、老妪也跟着念起来,从悉悉索索的三两声、嗡嗡嗡的响动声到轰轰轰的喧哗声,诵声连成了一片,形成了围着沙弥所在旋风的一圈声波,倒像是沙弥发起了驱傩中的经诵,带领着信众做法祈福。
      等人们念经礼毕,眼前的风沙却已经退去,沙弥和屈支女人露出了真容。沙弥正襟打坐的泰然之姿,似乎不曾被风沙触及一丝一毫,像座雕像般镇在原地,铜铁不侵,盘石不移,滴水不漏,而旁边的女子,却失了之前挑衅时的神气,目光怔怔地游离在僧人之外。她是这场风沙手下的残兵败将,莲若觉得她看上去很可怜,不是弃妇的无助,而是乐人的落魄,因为她的五弦早就停了流畅的旋律,一根弦,断了,琴头也泥污不堪。一个五弦高手就这么败下阵来,夜明珠蒙尘了。
      沙弥站起身来,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散在一旁的其他沙弥这才反应过来,追上他亦步亦趋。游行又重新开始进行,屈支女人被丢在了路边,威风扫地,任沙弥弃之敝屣却只是拿着把破琴杵在那儿。后面的队伍都略过她远去了,莲若以为她僵着不动是真的风化了。
      两位飞天女娘娘还在她们头上腾云,其中一位纤手一挥,屈支女人的身子忽然震了一下,眼珠又动了起来,亮了出来,莲若别提有多高兴了,立马走过去,却没想她一下子倒在了地上,琴体“嗡”地一声翻了。莲若推了推她:“你怎么了?”一只手又去扶琴。
      屈支女人看着她慢慢吐出几个字:“带我去信义坊。”
      莲若把她带到了信义坊,屈支女人无精打采、气虚地坐在墙角。莲若还抱着那把破了弦的五弦。
      “你喜欢这琴?” 屈支女人问莲若。
      “嗯。”莲若摸着断弦有点惋惜,“可惜断了一根。”
      “断了一根也能弹,跟琵琶一样。”
      “是吗?”莲若转忧为喜地看着她。
      她拿起五弦,拨动着剩下的四根弦,指尖拢捻间乐声如晨露初结,冰丝融泄,溅起涟漪,再如小泉轻流慢淌,悠悠荡漾,转而出谷直下,搅起一池萍碎,让人心泛涟漪,使这把破琴也枯木逢春,别开生面。
      莲若欣喜地看到她手下的功夫还没毁、还留着,出神入化地让她领略到屈支乐曲的魅力,这是一种热情奔放而不加掩饰的敞亮。
      “你怎么不回酒肆去?”
      “不去了。”
      “那你会住在哪?”
      “跟我一块来的人都住在这里,我还是回到他们中去。”
      “我明天再来找你好吗?”
      屈支女人看着她天真的表情,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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