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珩》公华

2、风月两相惜

　　“不妨教奴婢再为小姐请一回段姑娘？”
　　若想知晓青摘的来历，当下确无一人比日柳段宁窗的话可信，至少段宁窗之言定不会像市井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神叨神叨，只打发了你，得了银两了事。
　　段家乃前朝因卜卦，通灵之术出神入化，屡为富商大贾，朝廷官员改势变命，从而名震一时，与邹家共立“烟香门”，并为府州二大卜贵，而后便日进斗金，享尽富贵荣华。传闻段家私传一种密术，说出生后十月在午时用扫帚扫双眼，又以土泥修炼凡体，或是段家人放出的虚言，非得说得奇异玄怪，才能使别人相信，即便是有人想要探寻其中真道理，也循着传言走错门路，如此，段家绝术才可私传于内，不为外人所知。
　　而段宁窗正是段家后人，她所以流落楚馆红楼，听人说是祖上欠了债，报还到她头上了。但那段家密术却未失传。
　　你思前想后，便准了小荣请段宁窗一事。
　　翌日。你应长姐之言，陪她去风月亭。
　　你从来觉得“风月亭”三字起的极妙，尤其对长姐而言，她每去风月亭都为私会李缘李公子，她那朝思慕念之人。
　　风月亭。
　　微风摇荡着风情月意，甜丝丝的香气向这处飘来，为长姐带来阵阵琴音。画廊一廊连一廊，依莲花池。池中，荷花一笑满池羞，怯怯躲在假山后，宛若长姐那心底不被知的心事。
　　“姊姊，李公子在那边。”你向长姐指道。
　　你认得他，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五年前，长姐与李缘相识不久，情思初动，便叫你偷偷为她与李缘送一簪子，全当定情之物，簪色如风月亭的莲花池水，可惜你在去的途中跌了一跤将簪子跌碎了，也因此冒犯梁王，受了李家小妹一算，好在化险为夷。之后，你一直在寻机会将李公子解释此事，一日到了风月亭正巧遇到李公子，便向他解释送簪一事，让他莫错怪了长姐，谁料李公子却说他自己才应感谢你，这让你不知如何回应，错分明在自己，他却要多谢你，你在心中琢磨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但并未想出结果。
　　长姐向李缘走去。
　　雀吟春枝，水戏芙荷。
　　金风玉露一相逢。
　　琴弦似还颤着，琴音却息。
　　“云苓。”
　　他唤道。
　　这二字如高山流水孕育的梦幻，清致而真切，对长姐而言便如此。
　　长姐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李缘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二人笑意更浓，千般柔情尽在眼中。
　　李缘这时才看到你，便忙道:“二小姐是李缘的故识了。”他礼貌的笑了笑。
　　他走到长姐身旁，笑意渐为愁雾所侵。
　　“此番扰你前来，是为解释那日我——”
　　他话虽没道尽，你却明白他所言何事。就是那提亲之事，上回爹过寿辰，他前来献礼，你依长姐之请做回月老，瞒着双亲让他们二人于府中菀亭私会，就是那次私会，长姐说李缘可以向姜府提亲，李缘踌躇，并无明应。
　　此番李缘便是要解释此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几月后就是宫中选秀。”
　　“你我相识数年，我便不避着你了。”他说道。“我的一个表妹自小便相处在我府上。”他停住，不知后面的话怎么说才不惹笑，因为他说“所以，表妹自幼便爱慕于我。”
　　你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有趣，就有点想笑，你最终没忍住。
　　你突然背过身，随即响起一阵大笑“哈哈哈”李缘见你笑，竟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只是忍住没笑。“二小姐见怪了，但确是如此。”“是是，是小女失礼了，不关公子的事。”
　　难道李缘情愿长姐被选入宫，遗恨终生，也不愿伤表妹的心？若实如此，他回去哄他的表妹好了，何来招惹长姐。
　　你后来听他细说，也才明白了他的苦衷，原本是这样一回事。
　　李缘有一表妹自小便住在他家府上，乔姓，小字楹月，想必是因李缘从小的照顾，她便悄悄将芳心暗许。虽说乔姑娘一厢相思，李缘却很容易察觉，他懂得一个怀春少女的心思。——“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细细思量的事，谁家女子不知呢？
　　你自然也略知。
　　——就像长姐对李缘。长姐肯将李缘与她的信反反复复读上几个时辰。长姐肯瞒着父母私会李缘，那戏本上头隐匿的，婉转的，欲遮还羞的，都在风月亭再现——那般情浓意切。长姐肯为他毫不吝惜地舍去一次入宫选秀的机会，但凡能够，她便将那飞黄腾达全数丢去——这莫非是情至浓处的无所顾忌？长姐只向你一人细述她的心思，但她多想让全府的人都明白她的心思，她几番话至唇边，问李缘提亲之事，无奈一字也说不出，还是少不得你这个娃娃媒人。你心里觉得这才叫做“情愿相思苦，不愿苦相思”
　　——就像你对他，你不知如何说那两个字“先生”你一下子不明白自己肯怎样，但想到两个情形，一个是她在皖涟院内看书的样子，一个是他对你笑的模样，那种笑，似乎是觉得你很可爱，因为你第一次见他是在好几年前，你那时才几岁啊，还没有现在大呢。
　　恐怕那情丝朦胧的乔姑娘，将她表哥的一言一行都深深记住，私下里，又几番琢磨思量，偏要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李缘害怕，不只是怕自己的话使表妹误解，又怕自己的话伤楹月的心。只是这位乔姑娘的心确是太容易“伤”了些，她自己多心不打紧，打紧的事是她只在心里疑虑，口中所言往往背道相驰。
　　李缘与楹月之间是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你感到，应是李府的荷花池子中开满了荷花的时候。楹月听到表哥说以后定为她寻到一位好人家她为不教表哥伤心便未明言心思可她私下却投身府上莲花池幸管家及时相救，又经大夫医了五日方才好转骇得她表哥不敢多言一句，连连赔不是。
　　从前只以为李缘不肯提亲是因其情思不正，如今想到他府上那位乔姑娘，才知他亦有自己的苦衷。这苦衷无非他人目中“风月闲愁”，有时“闲愁”却也闹出人命。
　　为什么世间许多佳公子都有一个表妹，殊不知一个表妹便使众多事都难办起来
　　依你看，这李缘当初就该喜欢乔姑娘，若非如此，乔姑娘生生被耽搁，李缘与别家姑娘也得忍痛相离，就似长姐这般，进不得，退不得，进即入宫，昼夜又如何消受那相思之苦？若说退，那便更舍不得了，如今的世上何人及李缘。
　　你一恍然，只觉眼前这人，这风，这一池碧纹，几点莺啼，都是真的，却又好似将要变成假的了，此情虽与你无干，你却只想珍惜这眼前，这空气中的切切真情。
　　风月亭一廊连一廊，此廊因檐触小山，故名启峰庭廊。你看见廊檐上有四个字，书曰什么什么，不认得，却知是丁大家作题，余下的廊檐上还有其他人的题书，
　　你走开两步，徐徐移步于画梁，画檐之下。北廊名“正莲生池”东廊名“侧莲生池”
　　西廊是“思莲生池”……思绪流连字画之间，似乎，置身华乐之中，柳琴，月琴，琵琶的一起一顿，你一驻一行，四顾池塘，莲花心尽点了胭脂红，秀眉稍敛，玉颊绯颜。
　　“云苓，此琴名唤长木。”
　　她偏过脸，侧了身去。
　　他心里自然知道。“长木伴我数载，从来是我心爱之物，如今，我将长木送给你，往后的日子，云苓，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一样。”
　　长姐回目。
　　你看到一面壁上，绘着绚丽之色，壁画里的故事，在那被你感知的一瞬，薄彩掩盖的情感，在那不知多少年后的今日此时，为人所窥，为人所感。女儿家身着碧服，在西轩前抚琴兴叹，琴旁是一彩轴，窗外，星汉耀耀，光影附和，月明风净。梁上另书几个小字:掩抑非千态,殷勤是一声。
　　你想起来，你曾在皖涟见过此诗，即是宛转歌。
　　“你不用……”她轻轻的，将那原来离她近的长木，推的离她远一见，离李缘更近一点。
　　“只要公子不离不弃”她这话既无明要他提亲，却挽留他，她害怕他的表妹，乔姑娘。
　　“我……李缘……”他话没说完，还了一礼。
　　长姐走得离他更近。
　　李缘神思黯淡，惆怅无比。他慢慢将琴搁下，良久直起身。“不若让我再为小姐弹一曲”
　　一语毕。
　　春风如语花如铃。弦起弦落。
　　弦起弦落，风蝶簌簌飞舞，盈然落下，又轻巧而起，一起一落，一应一合。
　　她思绪悄然。好像听到，又好看听不到。
　　他眉头微蹙，微风悄然而走，情思寒凉如玉
　　弦止。
　　风爬到梁上，绮丽瑰幻的帘暮后，一片紫云红雾，案几上昏昏暗暗，书页被烛火映得像金子，满室狂飞，书生的身旁坐着一红装绿鬟的美人。满天的书页纸张正被火一点一点的烧蚀。书曰:人鬼艳情。
　　你一看见“鬼”字，又看到那“红装绿鬟”的美人，不禁寒噤，想到姜府旁的那位。不也很与此相像么？华容舍，粉楼玉纱，青衫素褂的青摘，也同画中妙女郎的迷离之态相似，青摘到底为人为鬼？
　　“你只为我一人而弹？”
　　李缘点头，无多言。
　　“李缘从未用此琴弹奏过其他曲子。”
　　“尔后，你见到它就如同见到我。”
　　“来”李缘伸出手。
　　长姐依意走过去。他们二人来到琴旁。
　　“你不会弹，我教你弹”
　　他端坐琴前，眉宇间微一触动，空气流逸着黯然伤怀的味道。
　　你感到李缘就如一个玉做的人——他的人似玉，眉目似白璧雕琢，目若微泉，衣冠华美。动如行云流水，静似清池凝碧。他的心思似玉，轻轻的，怕伤楹月敏感而细腻的情意，通透的，似他方弹的那曲“长木吟”
　　“侧莲生池”旁，翠裙飞转，双鬟跌摇着，小跑而来的人，面上不胜喜色，是丫鬟小荣。“小姐，奴婢为你寻来段宁窗”
　　你四处一望，疑道“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