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溺》由三

2、第 2 章

　　2．

　　初中的学校离家有些远，我开始骑自行车上学，早出晚归的，课程也比小学的难了好多，忙了起来，有时连午饭也在食堂解决。
　　终于，我不用再上那么多的兴趣班、训练班了，但是学校里组织的各种科目的奥训班却是逃不了的，妈妈总是能打听到这些消息，不放过任何能让我加强能力的机会。

　　钢琴也不再弹了，放在客厅的角落里蒙上了一层灰。
　　多年后，从更加繁忙的课业和埋着巨大阴影的压力中，我又重新想起它，想起一些零零碎碎、杂乱无序的音段时，我居然会感激以前被我诅咒了多少次的钢琴老师，他教会我一首这么适合在此刻来想念你的曲子……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恩？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对不起，忘记了……
　　没关系，以后想起来，我会弹给你听。你会听吗？你会……一直听吗？

　　大部分的时间留在学校，耳边也少了很多妈妈向我灌输的咒语，心里轻松不少。我第一次发现不为他人活着是那么幸福的事，哪怕是我妈妈。于是，我更加喜欢待在学校，不想回家面对她。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害怕就根深蒂固了……我怕她眼里炽热的疯狂和又矛盾着的极度忧伤。

　　可是，仍然是要回家的。骑着车，两公里的路，一会就到了。
　　她是我妈妈，那么那么辛苦把我养大，不就是为了让我给她报仇吗？不是要我杀人，不是要我盗窃，不是要我犯罪，只是很很容易做到的事，那就是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嘛，一点也不难。我能把自己表现的更有价值一点，再拼命一点，那就真的……一点都不难。
　　只是……要活得辛苦、麻木一点。

　　弟弟，你那次问我“苦不苦”的时候，我没回答你。……你看，我从小就被这样教育着，什么“苦不苦”的，早就麻木了……

　　下了晚自习，差不多九点半吧，回到家十点，喝碗妈妈熬的营养汤，然后开始我被规定好了的要开到十二点的夜车。所以，我的精神从来都不是很好，加上带着厚重的眼镜，总是一副焉焉的样子。
　　而她的浓烈的关心却从来触及不到这里，她只看得到我闪闪发亮的第一名的光环和拿了物理奥林匹克竞赛全国一等奖的镏金奖状……塞满她狂烈的热情，就好象我是赚取这些荣誉给她的工具。哦，不，不是好象，应该就是，我就是这种工具。
　　只要我达得到那些要求，那么，我就还能享受作为儿子可以得到到妈妈的温情，一盘美味的菜肴，一句窝心的话语。我已经可怜到这样几乎奢求的地步了……

　　尽管日子充斥着矛盾，疑虑，和软弱的意向，可还是要照样过下去，持续，持续，持续……

　　直到初三那年，我遇到一个叫亦君的女孩，一成不变的直线般的生命轨迹终于开始有了跳跃的鲜活，我那时都觉得生活看起来是橙色的喜悦，那个女孩带来的不仅是清新的快乐，还有少年心中激起的点点涟漪，似懂非懂的年纪，那样朦胧又说不清的颤动感……可是，我的无能为力的反抗，没有改变命运的洪流将它冲散，什么都没留住，只是，余下的恨意更深……

　　那是秋季刚开学没多久，那天的雨下的很大，像是天上的人在往下倒着水。我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挺狼狈的往家里赶，那时都夜里十点了，路灯昏黄，我经过她时都没注意到那个瘦小的身躯险在泥堆里，直到滑过她十几米，我才停下车折了回去。
　　女孩的车压在她身上，使她起不了身，雨点重重的打下来，她连睁眼都困难。我帮她把车拉起来的时候，没想到踏板钩住了她的裙子，结果就把她的裙子撕烂了，露出少女洁白的大腿……两人的挺尴尬的杵了一会，要不是现在天气这么糟糕不适合发呆，我都想她会不会尖叫一声就把警察叔叔引来了。
　　我急忙移开目光，心里却有些慌，但还是过去把她扶了起来，然后又把雨衣脱下来给她披上，送她回家，全都是一个有责任感又乐于助人的男生该做的事。所以，当她说其实我也不像传言中那样冷酷的时候，我不禁有些茫然……原来我给大家的印象就是这样的啊，不过这也不能怪给我的评价太苛刻，像我这样上课看书、做习题，下课也看书、做习题，平常连话也不怎么讲，只知道学习的人，没有被说成“书呆子”就算很仁慈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我是被逼的。

　　“……”
　　“恩……其实没有啊，你对人很热心，成绩又好，是个很好的人啦~~”女孩发觉我的失落又急忙补充到。
　　“……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才发现问题所在，这个女孩好象很熟悉我？
　　“呵呵，我们一个学校的啊，”她笑起来，那样清脆的声音在那个沉闷的雨夜听起来格外动听。“这么出名的年级第一名，怎么会没人知道啊，我经常看到你在光荣榜上的照片，你叫秦灭尹对不对？”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点了点头。这样的名字，我开始羞于承认。
　　“我叫兰亦君，那，我们就算认识啦~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她甜甜的笑起来，雨水挂在她脸上也洗刷不掉。
　　兰亦君，亦君，我们就算认识了……

　　后来，几乎我每次上学、放学都会遇到她，她推着车站在那个路口远远的朝我微笑、挥手，有时还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起来。
　　那么，那么明朗的女孩……为什么我总遇到你们这样的人，和我的灰暗完全不相配的人，而又总在我全心托付的时候，命运却又把我们分开……

　　渐渐地，就像所有处在青春期懵懵懂懂的少年一样，和亦君接触得越多，就越感到心里荡漾起的异样的感情。

　　亦君的教室在我楼下，每次午饭时间她都会打上两份饭菜端上来和我一起吃，好几次被同教室的同学带着有色眼光看着我们后，我就硬不让她帮我打饭了……其实也对，一个男生居然要女生去帮忙打饭，颜面上也说不过去。

　　“可你那么忙，好几次都没赶上吃饭，会把身体拖垮的……”亦君带着责备的口气，却让我感到一阵窝心。我所谓的忙也只是拼命的做那些越来越高深艰难的应考题目，什么身体健不健康的问题哪里还能有所顾及……就连妈妈，也在意不了多少……我难熬的胃病或许就是这样慢慢累计来的。

　　“我以后会记得……”
　　“我来照顾你吧！”女孩说这话时脸都快埋到胸口上了，我透过她长长的发丝瞥见她红透了的脸。“虽然我没你聪明，没你成绩好，帮不了你多少……可是，我会很用心……照顾你的……”

　　……好久好久以前的话，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想来都带着像老电影里一样晃动和陈旧的颜色，心里揪起丝丝发酸发麻般的疼痛感，直到现在，仍不能忘怀……一个女孩说要照顾我……
　　……就像你的所有的话，我都记得清晰。

　　那时学校禁止早恋是相当严苛的，记得一次校运会上一个女生只是给了在1600米的比赛时第一个跨过线的男生一个拥抱，学校就不动声色将两人都换了班级。此后也就很少人敢触犯这项禁忌，不过仍有不少“地下情”，学校也是没有证据“捉拿归案”的。
　　所以像我和亦君这样“明目张胆”的天天一起吃午饭，一起骑自行车回家的居然没被学校领导盯上，我还是觉得很庆幸，虽然我们并不是真正的情侣关系，单纯的连手都没牵过，可喜欢对方的心情还是总不能见光的……

　　直到有一天，我一整天没有见着亦君，下午去车棚取车时找遍了全场也没见着她那辆淡绿色的自行车时。那时已经快要中考了。
　　她是出什么事了？……当时我只是认为她或许是生病或其他什么的缘故没来学校，心里也想着要去她家探望一下，就骑着自行车去了。记忆中我们第一次相识的雨夜送她回家的路线，我还有些模糊的记得，是铁路旁一栋残败的小楼房。我爬上三楼敲响了门，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呆立了一会就下去了。
　　……或许，她病的不轻，住院了。由于不知道是哪家医院，只得作罢。

　　结果过了一星期，都还没见着她，我才真正感到了恐慌。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有时接触到班里一些同学的眼光，都是带着某些窃笑般的异样。放学之前，我去了她的教室。

　　“……同学，请问，兰亦君在吗？？”迟疑的，我问到。
　　那人很是好奇的盯着我看了一会，才懒洋洋的说到：“兰亦君啊，她早转学了……哟~你不知道啊？”
　　“那你知道她转去哪里了吗？”虽然他语气中有明显的戏谑成分，我还是忍住了厌恶问到。
　　“呵，你都不知道，我还知道啊？”他眼里带着鄙夷的斜睨着我。“反正她去了哪里也影响不到你的好成绩吧……”
　　不懂他的具体意思，但知道了再问下去也只能惹到更多的白眼，只得转身走开。
　　背后的声音却更犹为刺耳，仿佛专门讲给我听的一样。

　　“哼，成绩好了不起啊？”
　　“人家就是仗着第一名，学校不敢把他怎么样……”
　　“……可是兰亦君也太可怜了。”

　　可怜？亦君？转学？……第一名？……我好象有些明白了。

　　难道，学校终于看不惯我们，又不想失去我这样可以给他们争光的好学生，就逼迫亦君转学？！
　　不，不会的，他们完全没必要因此失去亦君这样一样能给他们提高升学率的学生……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我完全……失去期望了……

　　妈妈，我从没想过，她已经疯狂到了这个地步……不择手段，威胁学校如果不让亦君离开就让我转去其他学校。学校当然不愿意失去我这个尖子，选择了前者……

　　恼怒的冲回家质问那个正在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女人，得到了完整的答案，没想到由她说出来，是这样光明正大的样子，很理所当然。

　　“灭尹，你不记得妈妈怎么说的了？！你要考上名牌大学，要超过你弟弟，要超过所有……”
　　“我当然会这样做！！可是你为什么要害别人？！我们只是……”
　　“因为她会害了你！！”
　　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叫喊，只换来她更疯狂的执念。
　　捧起我挣的通红的脸，她稍稍缓和了语气。
　　“……灭尹，听妈妈的劝，感情不是好东西，它会消磨你的意志，让你忘记自己的责任……妈妈这样做是在帮你啊，你不要怨我……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那些都是你的所谓的惨痛经验。
　　但请不要，不要拿你的过去来评价我的未来。

　　我们只是相互喜欢，这份感情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可是你连这也要夺走？！
　　我是你儿子，不是你培养的毫无感情的杀手，我不像你一样恨着尹家人！

　　看着她眼底深处又泛起的病态的怨恨和忧伤的巨大矛盾，我又一次深深的恐惧起来。多少年了，这不是第一次争吵，却是第一次让我产生了报复的念头。
　　我不要当学校提高知名度的工具，我不要当她满足虚荣心的工具，我不要当她向尹家复仇的工具！！
　　恨，开始缘于此。

　　两个月后的中考过后，她终于肯让我放松的休息一下了，带我回到乡下外婆家玩。
　　那一周，我看到的终于不再是那个一天只知道让我无休止的学习的母亲，而她像个所有心疼儿子的母亲一样，会在我往我碗里夹我爱吃的菜，会带我去郊外爬山，会拿起针线给我织起冬天穿的毛衣……
　　看着她带着些许幸福的表情勾着线，我不禁有些心酸，开始后悔我做下的事……心存期待，也许，也许她很爱很爱我，才会那样的严格也说不一定。

　　可是，那件事不容更改，我不忍心现在就告诉她真相，她是抱了那么大的希望，我还想……再享受几天这样的温情。
　　祈祷着成绩永远都不要出来……

　　可时间仍然按照它拟订的路线前进。丝毫不理会人们心中矛盾的痛苦。

　　当成绩单递到她手里时，我清楚的看到她的笑容僵硬。
　　……我的分数刚刚绊在上国家重点高中录取线之外，那就意味这我这样拿不出钱为这两分打通关节的家庭只能去市重点高中。不过，那也一样，对于我来说。
　　可是，对于她，却是多年的希望的破灭，一瞬间，好象都老了好几岁。但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炽热。

　　我都以为，绝对躲不过一顿好打了。可那炽热又归于了浓烈的哀伤。

　　她向我伸出手，我犹豫着要不要躲开，最终还是感到了她磨的有些粗糙的手掌。

　　“灭尹……没有关系。”
　　她居然在安慰我？！
　　“市重点也是一样能上重点大学的。”
　　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脸，我突然就落下泪来。
　　“我相信我的儿子一定是最优秀的，你一定能上重点大学！去洛城！”
　　她笃定的口气，就像从来都没失去希望。

　　我是真的后悔了，这样报复一个女人，何况她还是我的母亲……

　　结果，多年后，我的确是去了洛城，也看到了曾经一度以为会是自己归属地的洛大，那样宽阔的道路，那样的枝繁叶茂，那样朝气蓬勃的脸庞，可我……却只是参观者的身份而已。

　　那天，我窝在她怀里哭的很伤心，并不是因为我没法上国家重点，而是我为了报复她，数学卷子上有十道的选择题我都没有做……我自己放弃了自己，只为了报复她！

　　“灭尹……”哭的困乏的我在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听见妈妈喃喃的声音。“……尹飞扬那小子竟然也考上了N中……”
　　尹飞扬？！姓尹的……弟弟？！我困倦的大脑依然捕捉到这项信息，心脏急速跳动起来。
　　一个学校？！那么……
　　我从来只是听过你，……现在，我们要相见了？

　　“不要再让我失望……！”充满强迫感的声音却再度提醒着，我们还是对手，尽管你是我的弟弟。

　　你看，命运总不会对你太差，在对你关上这扇门时，总会为你开启另一扇。我放弃了十道题，放弃了国家重点，才能遇到你，只是，那时还不知道这又是不是一场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