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溺》由三

1、第 1 章

　　1．

　　从小，耳边就充斥满了这样的声音。
　　“灭尹！这十道题是今天的作业，一道都不准做错！”
　　“灭尹！晚饭之前，这首曲子必须弹熟，不然不准吃饭！”
　　“灭尹！快点！数学奥训补习班要迟到了！！”
　　“灭尹！……”
　　“灭尹！……”
　　灭尹！！！~~
　　尖利的，疯狂的，狂热的……声音。

　　懂事以来，我就成为我们这条街上最听话最优秀最有天赋的小孩，因为我比同年纪的孩子识的字都要多，上小学之前就会数数到一百，会画大家都不会的小猪、小兔、小娃娃，而且已经会做一些简单的加减法，从帮妈妈买菜算零钱就足以见得。
　　可是，这些都不代表着我有天赋，代表我以后就能考上重点大学，代表我以后就有大展鸿图伟业。因为这期间有十八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任何笃定的未来。
　　而且事实上我也并没能考上重点大学，简直让小街上的邻居们惊掉眼，随便也多了茶余饭后的话题，还让妈妈差点失掉对生活的希望……不说了，这些都是后话。恩？时间足够的话，也许我能讲到那里。

　　妈妈特别以我这个儿子自豪，每当有大人跟她打招呼，总会提一提旁边眨巴眨巴眼一脸“神童”相的我，说这孩子长大一定有出息。然后妈妈就是容光焕发、兴高采烈，回到家就开始翻报纸，考虑着又要给我找什么补习班，训练班，让我更加的多才多艺，更对得起“小神童”的称号。
　　我的“天才”才华，就是这样得来的。在别的孩子放学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可以安心的看动画片时，我却还要做妈妈给我额外加的超年级的题目；窗外，别的孩子玩扔沙包，跳房子的游戏时，背景音乐却是我辛苦的一遍遍重复的枯燥的钢琴声；周末，还要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兴趣班，小学六年都没间断过的每周六的少年宫的学习……
　　不管生活多么辛苦，妈妈都要掏出钱让我去额外的学习，给我请钢琴教师，给我买大量的习题书……
　　每当我从学校捧回奖状，妈妈就会开心的笑着表扬我。

　　“灭尹，我的乖儿子，真是妈妈的骄傲！！不过，这样还不够，你还要更优秀！总有一天，要把那个姓尹的踩在脚底下！！”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那种笑里带着病态的疯狂。可那时的我只知道这些奖状能换来我一晚上的自由，能够出去和那些小孩一起玩我期盼已久的游戏。直到小学六年级，我终于学会丢沙包。
　　灭尹，是我的名字。姓尹的，听妈妈说，是我的弟弟，一个可恨、可恶的存在。
　　可是我却姓秦。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了你的名字。尹飞扬。
　　飞扬，飞扬……多么像展翅高飞的雄鹰，多么像追逐自由的青春，挥洒汗水，骄傲的热情……
　　不像我，连名字都充满污浊黑暗的仇恨。

　　她把对你爸爸的仇恨种在我的名字里，种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要用最毒的汁液灌溉出最鲜艳的花，而我正是那件报复的工具。她一遍遍的咒语催我生出枝芽，要把我当作她胜利的筹码，我不是活的人，我是她的报仇的资本。

　　“要恨你爸爸，他抛弃了你和妈妈……”
　　“要恨你弟弟，他抢走了你爸爸……”
　　“要恨那个狐狸精，她破坏别人的家庭不得好死……”
　　“要超过他，要让他永远追不上你的成就，自卑到死……”

　　秦灭尹，秦灭尹……就是要让秦，灭了尹！
　　咒语，咒语一般的话，萦绕在我耳边长大。
　　为什么，为什么要恨，我甚至连你们面都没有见过……

　　可是，我却无法恨你们，自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爸爸是那样的通情达理，你是那样明朗青春……我永远都比不上。

　　小学六年里，我只有一次没有拿到第一名的成绩，那次我挨了狠狠的一顿毒打，妈妈将我上衣褪下来，在我瘦小的背上留下一道道醒目的鞭痕。我不停的惨叫，哀求她停手，不停的一次又一次地保证下一次一定拿第一名。

　　“灭尹！你太不争气！妈妈是怎么告诉你的？！”
　　“第二名？为什么要是第二名？你要第一名，第一名！！”
　　“你永远要是最优秀的！！你要给妈妈出人投地！！”

　　妈妈，我听到了，我要为你出人投地，我要为你好好学习，我所有所有都要是为了你的复仇，这就是我，这才是我！！
　　……对吗？

　　我不懂你的恨，虽然我羡慕那些有爸爸庇佑的人而我却没有。可幼小的我真的不懂，为什么要恨爸爸。但我在那一刻，也完完全全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如果不能为你所用，那么就是毫无意义的垃圾了？……妈妈？
　　打到我瘫在地上，她终是心软了，将我拉过去抱在怀里，絮絮叨叨的说。

　　“妈妈也是不得已……”
　　“灭尹，你痛吗？……可是你有妈妈的心痛吗？……”

　　我哭的嗓子都哑了，眼睛肿的像核桃，不停的耸着肩抽泣，气都喘不过来。
　　她说这相当于岳母刺字，更好的鞭笞我努力努力再努力学习，要记得将尹家踩在脚底的誓言！！
　　我记得我那时茫然的点着头，瞪大的眼睛像拧开的水龙头。最后，累极了的我很快睡了过去。记不得做了什么梦，断断续续，现在硬要想，也想不起。
　　那是妈妈唯一一次打我，让我清楚了自己活着的目的。以后我一直做得很好，还有就是我长大了，她也衰老了，要打我，也不好看了。

　　弟弟，你能知道那种感受吗？像被人圈养的宠物，没有自我，只懂得做好所有事让主人开心……
　　你一定不知道的，你一直沐浴着阳光长大，你就像一朵朝气蓬勃的向日葵，没人能抹杀你骄傲自由的青春。

　　小学时，我得到钢琴八级证书，我画的图画被放上市中心的“中小学生作品展”上展览，还得了一等奖。毕业后，又以极其优异的成绩考上我们那的市重点初中。
　　我记得领着录取通知书回家的时候，妈妈一脸欣慰的笑，笑着说我不愧是她的儿子，比姓尹的强多了，那小子只考上了一所三流中学……
　　接着，她就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我那从来都很坚强的妈妈哭了，心里朦朦胧胧的感到，也许她那样的记恨一个人，是有她惨痛的回忆，难以释怀。
　　那天晚上，妈妈一个人坐在灯下忙了很久。我一个人睡不着，考上那么好的中学着实让我兴奋了好一阵。直到她忙完，看见我还在床上翻来覆去，就过来抱着我，那样的亲切，让我又重新感到母亲的温暖，惬意的闭上眼享受着。

　　那时的感觉我现在还清晰的记得，我庆幸自己去感觉去体味去牢牢记住了这份温暖，因为自从那以后，很多很多的事的发生，让我再也感受不到那样的温情了，只余下如堕冰窟的寒冷和四周幽暗的恐惧……
　　而弟弟，你就是我那时唯一的理由。

　　躺在母亲怀里，我听着她低声又哀怨的诉说，以我那时还懵懂的年龄，终于知晓了那些仇恨的真相……

　　灭尹，在你出生那天，也是我和你爸爸离婚那天。我刚刚生了你，正满心的幸福等着爱人的温柔安慰和鼓励，可是，却等来一个晴天霹雳。
　　你爸爸他居然告诉我，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也怀了孕。
　　我当时愣了好久，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变，一直维持到他说完最后一个字。
　　听清楚，想明白后，我只是叫他马上签字、离婚，还有永远不再见，儿子也不能认。
　　我很有风度，不吵也不闹，始终平静的办完全部手续。
　　协议书上，新买的房是我的，新添的家具是我的，新生的儿子是我的……可是当初那样爱着的人却不是我的了……
　　后来我总想，为什么那时我要让步，我是他的结发妻子，我为他生了儿子，为什么不是那个女人出局，为什么我那么容易就放弃……因为我不想再碰他碰过别的女人的手啊，好脏，我不想啊……
　　灭尹，你懂吗？你能理解吗？……哦，你这么小……没关系，以后你就会懂了。
　　你婆婆爷爷他们都很惶恐，总怕我的平静只是一时的压抑，他们都小心翼翼的待我，生怕我爆发，发疯，发癫……可是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然天天去上班挣钱，照顾你。
　　其实我在等他求我，等他说其实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等他说……我还爱你。可是那个狠心的男人自始自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好象这就是他等待的结局，一切都是对的。
　　他就走了，连你的样子都没看就走了。他根本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他不要你啊灭尹，你说他可不可恨？可不可恨？！！
　　后来，我听说那女人也给他生了个儿子……我那时就想，我要让我的儿子比他的儿子更强，更优秀，要让他知道我养出来的儿子才是人才，是人上人，他养的儿子只配跟在你身后拣垃圾！
　　灭尹，从小我就没把你教给别人抚养过，我要亲手把你养大，教会你所有东西。你考试要是第一名，绘画要是一等奖，什么都要是一等一得好！

　　我给你取名叫“灭尹”，就是要你将你那个姓尹的弟弟踩在脚下！就是要你时时刻刻记住妈妈的恨！！听明白了吗？灭尹！灭尹！

　　灭尹！！

　　我看着她发红的眼睛，深处燃着火焰，兴奋得抱着我的手都在颤抖，可她明明是在哭。
　　绝望的，又矛盾的……

　　妈妈，我好象有一点……懂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