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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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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花左唯入狱,樊帝下令秋后问斩,一众家属被驱逐出城,连花左唯的最后一面也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要说花袭的确是恨的,恨什么呢?
恨他那时没有带她走罢,那些日子,像大海里汹涌的暗礁,她闭着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仅仅靠着那虚无缥缈的承诺,单枪匹马的走了下来。
花家败落的时候,就连心底那根纤细的稻草也断掉了,整个人都被海水吞噬、淹没,继而心如死灰。
她执拗的不肯嫁,生生把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像是赌气一般,大约心里还残存着少女般的偏执。
二十五岁的年纪,儿时玩伴已经嫁作他妇,儿女满堂。只有自己依然固守着那可笑的坚持。
从此就再也没有花家了,花左唯死了,两个兄长也随着去了,留下来的便是些不成气候的老幼妇孺。
花夫人一夜白头,驱逐的路途上生了场大病,从此一病不起。还有的便是从小跟着花家的老管家,还有那不及半人高的小孙女。
颠沛流离之后,总算在远离花城千里之外,榆阳县某个小村子里安顿下来。
如此,又是好几年过去。
村子之外的某处郊区,青色篱笆筑起一间不大的小院儿,院内破落的盖了几间房屋。墨如尘站在不远处,他实在不敢相信曾今的相府千金就住在这里,回想起相府里金银玉盏的布置陈设,再看现在这连窗户都没有的屋子,墨如尘心下五味杂陈。
院儿里蹲着一个小姑娘,拿着木棍戳着面前的小鸡仔,嘴里咕哝的念着什么,听不真切。
一会儿,从屋内走出一个老人,看着倒还健硕,从屋门口拿起一把扫帚,骂骂咧咧的就冲小姑娘打了过去。
“你个囡囡,怎地这般不懂事,这是能玩儿的吗?若是玩死了,还怎么养大去卖?”
小姑娘“嗷”一嗓子的跑开,嘴里大叫着,“小姐小姐,爷爷要打死人啦!”
姑娘看着挺娇小,声音清脆高亮,墨如尘觉得若是再大些声,那茅草屋几乎都会震塌掉了。
屋里又走出一个女子,记忆里的那张脸骤然长开,他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描绘出花袭长大的模样,渐渐凝成了面前这幅样子。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花袭。
她的脸色蜡黄,头发也不若之前的漆黑光亮,灰蒙蒙的在脑后挽了个揪,身着一件土色麻布长衫,腰间松松垮垮的系着一截带子,依稀可以辨出凹凸有致的身形。
小姑娘一下子扑在花袭怀里,险些把人撞了个趔趄。花袭笑着摸摸姑娘的脑袋,“你又胡闹了。”
“囡囡,莫要在小姐跟前胡闹,一会儿把她撞了。”老人胡子抖了两抖,继而走来轻轻的扶了花袭在院子坐下。
墨如尘越看越不对劲,花袭那双眼睛毫无光彩,只在旁人说话时,木讷的转动着眼珠,没有焦距,像榆木一般死气沉沉。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睡下了?”老人倒了杯水,递在花袭手里。
花袭摸索着杯子,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恩,郭爷爷你去忙吧,有囡囡在,没事儿的。”
老人点点头,忽而想起花袭看不见,又开口说,“好。”
老人转头叮嘱小姑娘,“看好小姐姐知道吗?”
“知道知道。”小姑娘乖巧的拉着花袭的袖子,连声应着。
老人这才放心,从院中的角落背上三捆柴火,步履艰难的推了篱笆门走了出去。
墨如尘躲在树后,等老人走远了,才慢慢走了出来。
囡囡在院子里捉了好几只蚂蚱,用细草绑了腿儿,摆放在石桌上,咿呀的给花袭讲故事。
“大将军呀,一人之力击退好几万敌军,嘭......长枪所指,浮尸万里......”那孩子不知是从哪家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戏,天花乱坠的说道。
“尔等蛮夷,我乃墨焰军大将,墨如尘!宵小之辈,纳命来!”
墨如尘一愣,神色顿时慌乱,下意识便去看花袭的表情,后者只是笑着,仿佛“墨如尘”这三个字,当真只是说书人口中一个为人敬仰的英雄而已。
“大哥哥你是谁?你迷路了吗?”
一愣神间,墨如尘不觉已经走近了院子。囡囡好奇的扔下手里的蚂蚱趴在篱笆上仰着脸问他。
“有人来了吗?”花袭听着声音的方向,转了头过来。
墨如尘蓦地对上那漆黑的眸子,即使知道她看不见他,一颗心却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是个大哥哥。”囡囡头也不回的说,眼睛却一直盯着墨如尘看不停。
墨如尘看着花袭,轻轻哽咽道,“我迷路了......”
花袭一愣,便招呼囡囡把人带了进来。
郭管家回来,便见着院子里两大一小面面相觑的坐着,遂问清了来龙去脉。只是看这公子身着华贵,也不知是哪里走丢到这里的,却又怕来路不明,惹上了麻烦,言语间便不愿留他在这里。
见老人家犹豫,墨如尘立刻搜出了身上所有的银钱,一股脑的塞在了郭管家手里,囡囡从小没见过这么多钱,目瞪口呆的就扑了过去。
“莫要闹了!”郭管家低声呵斥,转头对上墨如尘的眼神,口气又软了下来,“不是不愿留你,你也看到,我家小姐和夫人都有病在身,实在是怕照顾公子不周。”
“我愿意帮您照顾他们,只要您留下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话已然说道这个份儿上,郭管家也沉默了。想罢,左右他们一家老小,早已没有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东西了,随意收拾了柴房,墨如尘便就此住了下来。
时日久了,众人也都熟稔起来。
眨眼便到了年底,房屋依旧简陋,寒天地里冷风呼呼的朝里灌。墨如尘跟郭管家在村里卖完了柴火,随便在外捡了些牛皮纸,回来小心的糊在窗户的位置。
“别忙啦,你跟小姐在屋里坐着,我去烧些水,做几个菜。”郭管家拉他坐下,搓搓手在嘴边哈了口气,笑着说道,“今日也算是个大日子,少不得老爷子我露两手。”
郭管家在花府是从杂役做起,烧菜干活样样不再话下,撸了袖子,就朝厨房走去。
花袭不说话,墨如尘自然也不知从何说起,便跟囡囡一块玩了起来。一大一下两人围着花袭坐在石桌前,囡囡继续拿了蚂蚱又给墨如尘演起说书人那一套来。
“宵小之徒,我乃墨焰军墨如尘是也,缴枪不杀,尔等还不投降......”
墨如尘悄悄抬眼去看花袭的脸色,她依然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样子,而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花袭放在桌下的手骤然握紧。
“囡囡,我有点累,扶我进去吧。”
原本她即使看不见,这么久了屋子里的情况也能摸清一二,只是此时心绪杂乱万分,抬脚动步早已不知了分寸。
“可是一会要吃饭呐!”囡囡自是不懂缘由,傻傻说了一句,却还是牵了花袭进了内间。
墨如尘坐在外间沉默,囡囡说的话,是他故意带她去村里客栈听到的,小孩最是会学舌,听到什么便学什么。
她在内间躺下,不过一会儿外面就传来郭管家的问询声,却已经听不真切了,恍恍惚惚已然入梦。
自打花夫人病倒之后,花袭心里唯一的支撑便倒塌了,日日夜夜以泪洗面,终于把眼睛哭瞎了,从开始的视物不清,到现在的一片漆黑,仿佛活着都是一种煎熬。
可是她没敢说放弃,花夫人尚未离世,郭管家以一己之力肩负了所有人的重担,谁都没有放弃,她也没有理由放弃。
囡囡有样学样她是知道的,都是些小孩幼稚的呓语,经她口里说道出来,便又是一番味道。这么多年来,多少墨如尘的消息,便是从囡囡这里听来,在那些模糊的碎碎念中,把墨如尘分解拆碎,一点点揉进骨子里。
可是掩饰了许久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依然是心有幻想的,不论什么情况,她都希望那个人能回来,能找到自己,能分担自己心里,最起码的一点痛苦。
睡梦里,也呛然泪下。
朦胧中,她握住了一个人的手,温暖的让她不禁呜咽出声,为什么?那么多难过的日子,为什么你不在。
“墨.....如尘......”
她在睡梦中唤出声来,墨如尘有一瞬的僵硬,片刻后,他却又轻柔的吻着她的额角、脸颊、嘴唇,一面在心里深深道,“我在这儿,我一直在这儿.....”
花袭还未转醒,墨如尘轻轻搂起她,靠在床沿让她睡在自己的怀里,指尖绞着她的碎发,语调轻柔的向他诉说起自己的以往。
从参军,到举兵造反,一桩桩一件件,都讲给她听,他声音压得极低,怕花袭听见,可又怕她听不见。
他放纵自己多喝了几杯酒,恰逢此时醉意上心头,现在不说,他怕自己酒醒,便再也没有胆量说出口。
絮絮叨叨的说完,他才发现自己襟口浸湿了一大片。
他原以为睡着的花袭,此时伸出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腰,小脸埋在胸口,止不住的抽泣,“是你......真的是你......”
酒蓦地醒了一大半,他猛地从床上跳下来,仓皇的开门逃去。
“墨如尘!”
花袭叫着他的名字,睁大着无神的眼睛,伸手朝他的方向胡乱挥舞着,她看不见,慌乱中从床上摔了下去,发出沉重的闷响。
墨如尘回头,一个箭步把花袭捞了起来。
还未等他开口,花袭搂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你还要逃多久!?你到底还要逃多久!你毁了我一个十年!还要再毁我几个十年!?”
墨如尘忽的心酸,鼻头一红眼里也泛出泪来,他回搂着花袭,颤抖着咛喃,“不逃了,再也不逃了,欠你的十年,我拿一辈子还你......”
半年后,两人大婚,定居榆阳,更名换姓,不问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