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过客·萍水是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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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电影放完了，黑色的幕布拉了上来。首映场，来的人多，苏爱和姑姑苏念瑶不愿意去挤，等着人散尽了才往外出。
苏念瑶看着苏爱道：“方才在看电影的时候，你就是不说话的，可见这电影不趁你的心意。”
苏爱默然不语，她本就是不爱说话的，她一直知道自己性格别扭着，妈妈强行给她改了这么些年也没改过来。她做人简单，很容易给人看透，也没法子。这部电影拍出来之后完全不是她之前想的味道，加进去了导演太多的东西——不是她喜欢的东西。
两个人沿着楼梯往楼下走，楼梯口突然间冒出一个人来，急急拦下她们，对着她叫了一声：“苏小姐！”
苏爱对待陌生人是一贯的不知所措，也没有什么打招呼的热络，只是听着面前的男人自我介绍道：“我叫秦桑，是电影的导演，想请教一下苏小姐的雅正。”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浑身洋溢着旺盛的活力，看着他那一双真诚的眼睛，苏爱倒说不出什么话来了。秦桑看着苏爱，慢慢陪她一起沉默了下来，惶惶的像是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苏念瑶见面前男人脸色越发尴尬，便笑着同秦桑谈起方才电影的几个镜头，三人一起下楼。苏爱只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却也出于礼貌没有说话。
秦桑替两位女士叫了车，绅士十足地拉开车门，苏念瑶苏爱致谢，秦桑望着苏爱道：“我想拍苏小姐的另一篇小说，不知道苏小姐肯不肯为我写本子？”
见苏爱沉默着，秦桑忙道：“报酬方面，苏小姐只要答应了，我们是可以谈谈的。”
苏爱听到“报酬”两个字，手不自觉的扶了一下车门。自从上次把所有稿费都给了方煜成之后，她的手头便开始拮据起来。她向来不管账，也不是会算账的人，之前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现在看到喜欢的也舍不得买了，连和姑姑的生活费都成了问题。
她的所有热情，所有精力，全部在方煜成身上消耗殆尽。这样的恋爱谈起来消耗人，她说她萎谢了，便是真的萎谢了。她再写不出那样满怀欢喜的文字，起笔之后总是磕磕绊绊不甚满意，就算写成后报纸上因着方煜成的干系也不敢再要她的文章，只好去靠卖之前的版权来赚钱。
苏念瑶见苏爱不做声，便自作主张地替苏爱应了，邀他和影视公司的老板改日来她们的公寓详谈。秦桑见苏爱没有反对的意思，便松了一口气，掏出手帕来擦擦额头上的汗，微笑着和两个人道别。
苏念瑶和苏爱坐在车上回公寓去，苏念瑶突然笑了：“这个孩子倒可爱。”
苏念瑶不曾嫁人不曾生育，因此并不显年纪，却总爱仗着辈分，称呼别人为“孩子”，有一种亲切，也有一种倚老卖老的意思。苏爱是听说过秦桑的，他是个孤儿，有个做小生意的哥哥，家世清白。中国电影方兴未艾，秦桑蒙恩师大力栽培，前途无量。
“我说，这孩子喜欢你，你信不信？”苏念瑶说。
苏爱不以为然，又觉得苏念瑶看这些一向都是准的，心中仿佛被蚕蛹千丝万缕的缠绕着，压抑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想起了自己从南边回来，火车轰隆轰隆地开了一天一夜，她整个人蜷缩在铁床上，硌得她腰疼，却抵不过心疼。枕头边的手边滴滴答答，她想着方煜成，怕他寄人篱下受了委屈，怕他吃的不好。她太爱他，连怪他都舍不得，眼泪哗哗的留下来，无论看到什么都会想起他。
她现在不爱方煜成了，不值当的。天下乌鸦一般黑，她觉得她也没法子再爱上别人了。
二、
一个周后，秦桑真的同影视公司的老板周波涛一并来了。苏爱之前没有写过本子，心中不禁有些犹豫，秦桑坐到了苏爱身边，同她紧紧挨着，又让苏爱不自在起来。秦桑自己浑然不觉，满怀热情地同苏爱讨论着剧本的改编，说自己想拍一个类似于简爱那样的故事。
“好，我写。”苏爱说。
与其说苏爱被秦桑口中的故事打动了，不如说是对着秦桑的那股稚气妥协了。她缺钱，也想尝试写些自己没有写过的东西。
简爱那样的故事有什么难写？无非就是女教师爱上了男主人。苏爱不喜欢简爱的性格，虽然名字里都有个“爱”字，她自认同简爱不是一路的人。苏爱想着，给这故事里面的女教师男主人都换个性格才好。
就这样一来二去，和秦桑熟悉了起来。苏念瑶买了葡萄，洗好了搁在茶几上。秦桑坐在沙发上看剧本，苏爱给他剥葡萄皮，把剥好的葡萄一颗一颗放在果盘里。秦桑眼睛还在看着剧本，另一只手去取葡萄吃，反倒抓住了苏爱的柔荑。两个人都愣了一会，苏爱不喜欢和人接近，想把手抽回来，没抽动，索性不动了。
“你的手这么凉！”秦桑用手包住她，慢慢揉着，放到唇边给她呵气暖她。
相处久了，苏爱发现，秦桑说话拙，又不懂得什么花言巧语，所以平日里干脆沉默寡言起来。这让苏爱不禁联想到了方煜成，三寸不烂之舌大概说的就算方煜成那样的男人，油腔滑调，旁人喜欢听什么他便说什么，听说当初在日伪政府方煜成也是这样上去的。和方煜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方煜成说话的多，他是个喜欢说话的男人，而她因为喜欢着他，便喜欢听他说话。他对她说过许许多多的情话，他能把一句“我爱你”变着花样的对她说。
她印象里面最深的，是方煜成曾经哄着她，去买一张婚书来好不好？他在婚书上写，但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是个喜爱结婚而不是恋爱的男人，他愿意为了她去离婚，可是他骨子里的传统让她难过——他从来都不是一心一意只对她一个人的。他的心里从来都不肯认认真真的只装她一个女人。所以她千里迢迢的跑去找他，因着她想和他共患难，想陪着他，却见到了他对自己的冷淡。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苏爱和秦桑的恋爱郑重而又私密，苏爱喜欢让秦桑陪着自己看夕阳，他们两个人就在夕阳下依偎着，双双沉默着。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能和他一直在一起，秦桑让她了解了之前从未在她生活中出现过的相濡以沫，可是她面对秦桑的时候，欣喜着却又自卑着。她遇着了秦桑，才知道曾经方煜成写过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怎么一回事，多讽刺。
电影上映了，秦桑苏爱他们去看的首映场。主办方安排座位时候，秦桑坐在苏爱身边。一个导演一个编剧，似乎坐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妥。秦桑对这部电影是很满意的，即使是他亲自剪辑，也愿意从头津津有味的看下去。苏爱却觉得如坐针毡，这是电影完成之后她第一次看它放映，不是她想要的风格，尽管故事是她设定的：女教师远赴天涯，男主人不甘心的放手。苏爱突然想，如果哪一天她走了，秦桑也是不会挽留她的，更是不会跟她走的。听说，秦桑家里已经在给他张罗亲事。他不敢把他们的事情告诉家里，因为家里不会允许他们在一起。
苏爱自卑自己已经是因着方煜成而声名狼藉了。
这次来电影的首映场，苏爱是化了妆来的，为了秦桑。她本是不化妆的，可是和秦桑在一起之后，怕自己太憔悴太丑让他厌恶，连小镜子都在包里面准备着。她的脸上出了油，秦桑脸色不好，她便赶紧拿出镜子来把脸上的油拭去。虽然明知秦桑未必就是因为她的这一点点油光，却仍然这样的惴惴不安。
苏念瑶说：“你爱上他了。”
苏爱默认，她是爱上了秦桑。
秦桑不是懂她的那个人，电影她看到一半便出去，秦桑追出来急急问她：“没怎么糟蹋你的东西吧？”其实是糟蹋了的，她不忍心说。秦桑是孤儿，从小的生活和她不一样，因此他们的价值观也不一样，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苏爱也从没强求过，谁会懂她。
秦桑朝四周望了望，周围无人，便要来拉苏爱的手：“你这是怎么了？”
苏爱的手僵着，还是让他牵了起来。秦桑轻声说：“我陪你吃些东西去。”
为了避开流言，两人没有在外面吃，只来了苏爱的公寓。苏念瑶还在电影院，苏爱不会做饭，秦桑便系了围裙进厨房，下了两碗面。
阳春面上面卧着嫩嫩的荷包蛋，秦桑笑着对苏爱说，他小的时候生日那天，家里每年都会给他下这样一碗面。
苏爱吃着吃着，眼泪就落到碗里了。
她曾爱过方煜成，像一个小女孩看到了自己崇拜的偶像，怎样的他都是好的。秦桑是拯救她的那个人，他陪着她，过了她最困难的日子。他是与方煜成截然不同的男人，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她。他知道她手头不宽裕，他便找她合作电影，给她写书评，陪她去他的朋友那给她谋差事。对于苏爱来说，这样的秦桑便够了。他是真心帮助她的，无论是帮她赚钱还是帮她重新再爱一次。
苏爱给秦桑讲过她的家庭：姨太太带着她去做新衣裳，妈妈总是喜欢用撒娇的语气让爸爸办事情，她小时候写第一篇文章爸爸便表示了支持，姑姑信奉单身主义但又同时拥有多个男朋友，她和弟弟坐在轿车上好奇的看着天津的街道……那些难受的回忆，都被她选择性的过滤掉了。不是不记得父母的离婚，自己和父亲的反目，给母亲写下欠条，虚伪的弟弟每次的拜访都让她局促……她想要给秦桑讲，她记忆之中为数不多的快乐。
秦桑给苏爱讲的，却是让她心疼难过的往事。秦桑的父母双亡，他对母亲没有印象，对父亲唯一的印象便是小的时候同父亲一起坐黄包车，风呼呼的往衣服领子钻，父亲用自己围巾捂住他的口鼻，大声喊：“闭紧啊，闭紧啊！”
苏爱的目光转向餐桌，小竹篮里面还剩着早上的牛角面包。她想起了爸爸，即使两个人已经多年不曾联系不曾说话，她连他的葬礼都没有出席。可是她仍然记得小的时候他每次带她出门，都会在某家蛋糕店给她买面包吃。她至今记得那种甜甜圈的味道，抹上一层糖霜，甜得发腻，她心里却是开心的。
后来她的生活中缺失了父亲的角色，所以她选择方煜成，选择秦桑，都像是在给自己选一个爸爸。
三、
八卦小报嗅到了苏爱和秦桑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气息，出了各种的报道。本来苏爱便是因着方煜成的事情极容易引起话题的女人，两个当事人都没有承认，看客们便只当这是无稽之谈。周波涛对她笑着谈起秦桑，朋友们觉得他们两个不错，说是要撮合他们两个，问她有没有这个意思。苏爱能够做的，只有摇头，摇头，又摇头了。周波涛只以为她是不愿的，却不知道，他们是不能的。
她想过，如果两个人在一起，真真正正的在一起，住在一处，只有她和他。他带了同事回家，她作为妻子出来招待客人，哪怕同事全部都来也没关系。可是也只能是想想，前些日子有人出了一份汉奸名单，她没有做什么事情，只是因为和方煜成有过一段，名字便被写了进去，成了众人唾骂的大汉奸，以后说不定还会有爱国青年的打击报复。所以，她和秦桑的事情更不好说出去，报纸杂志会大肆议论，秦桑的家里会不同意，秦桑会不高兴，对秦桑的事业也有影响。和秦桑结婚，她想想都觉得奢侈。
在他们的齐心协力下，这段爱情被保密的这样的好，连周波涛都不知道，除了和她共处一室的姑姑苏念瑶之外谁都不知道。
若干年后，苏爱在书里写他们的故事时，想起了某一次的虚惊一场。她两个月没来月事，以为自己怀孕，因此吓得六神无主。秦桑神色懊恼，却想不出什么对策。后来她的月信到了，秦桑虽说着那样没有什么，却还是让她看到了庆幸的神色。
结婚和分手是他们两个之间最禁忌的话题，从他们两个人开始到结束，都是默契的，谁都没提过这两个话题。苏爱站在窗前，盼望着天下雨，觉得这样，便可以认为他只是下雨不来。她把这样的感觉写进了书里，她是感谢秦桑的，秦桑让她重新活了起来，她开始一点一点的遣词造句，虽然有时候对于自己写的东西仍不满意，却好歹能够写下一些了。
在一个雨天秦桑却是来了，苏爱自己心中算了算，离他上次来看她已经有三个月了。秦桑温柔的看着她，脸上还残留着方才进门时候烦躁的神色。苏爱想起了听旁人说的他的未婚妻，问他道：“什么时候结婚？”
秦桑的回答却是：“已经结过了。”
苏爱不再说话，脸色已然变了，秦桑便陪着她沉默下去。苏爱想起了他们一起合作的第一部电影，女教师离开的彻底，男主人一个人想着她。苏爱想，如果她走了，秦桑能这样的想着她，便也可以了。
两个人一人一把椅子坐着，就这样的什么也不说，听着雨声哗哗的响。苏爱只是心里感到悲哀，有一条鸿沟，贯穿在了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他们谁都越不过去了。天色昏暗下来，秦桑终于起身道：“我走了。”
苏爱直起身子来送他，眼泪宁静的流着，秦桑递过手帕来。苏爱伸手抽抽搭搭的擦着泪说：“不会再有人像我这样的喜欢你了。”
秦桑说：“我知道。”
苏爱不知道秦桑知道什么，她感觉就连自己，都是什么都不知道。
秦桑打了一把油布的雨伞，看起来脏兮兮的。他一头扎进了大雨里面去，单薄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欲坠。苏爱想，她方才没有留他吃饭，他们两个谁也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
风把窗户打开了，雨水被刮进来，苏爱去关窗，心中一直想着秦桑。不知道这样的雨会不会把他淋透，回去之后要喝点热的姜汤才好，驱寒，否则会感冒。哦，他是不爱吃姜的，也闻不得姜味。那也不行，他的妻子得逼着他喝一点，要不然感冒发烧，还得吃药打针，他更不喜欢。
这样想着，心里于是悲哀起来。没有当初与方煜成告别时候的痛，那个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活着像是行尸走肉。而秦桑，是知道两个人没有结局，终于到了山穷水尽时候的难过。
不得不走了，她受方煜成牵累，背负上了一个汉奸的名声，国内是无法待下去了的。没有秦桑做羁绊，她会走的更干脆。
四、
“姑姑，我走了。”苏爱站在门外，轻轻拥抱苏念瑶。
苏念瑶不太习惯两人这样的亲密，苏爱也不习惯，两个人僵硬的互相拍了拍肩膀。
“走吧。”苏念瑶说，目光下移盯着她手上提的箱子。“到了那里好好的。”
苏爱转路香港，去往美国。自此，和秦桑死生不复相见，通信皆无。在难民营里，她遇见约翰，上了年纪充满魅力的大鼻子洋人，笑起来整张脸都是生动活力的。难民营夜里点燃篝火，一群人围着篝火跳舞，约翰站在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她没有犹豫随他进了人群。
人不轻狂枉少年，约翰是最好的例子。她错过了他的意气风发，没关系，至少他留下了故事给她讲。他的眼睛温柔友善值得她信赖，他的见识阅历以及人生经历也让她佩服。两人一见钟情，开始交往。
苏爱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这是她从没想到的意外，她急急忙忙联系约翰，刚把信投到信箱，便收拾了东西跑去另一个城市找他。出乎她意料的是，约翰因着这个孩子，向她求婚了。她在感动之余，更加认定，她没有看错人。两个人约定好，一起结婚，不要孩子。在办理结婚手续时候，苏爱还在恍恍惚惚的想，她一辈子唯一结的一次婚，既不是和方煜成，也不是和秦桑，而是约翰。
没有婚礼，没有证婚人，也没有婚纱。尽管积蓄不多，约翰坚持着给她买了戒指，两个人找了房子搬了家，在家门口照了一张合影。
方煜成曾经说过她，她大概是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男人。她认可这个说法，因为这样的男人的阅历深人又成熟讨她喜欢。即使是秦桑，也是比她大了四岁的。约翰比她大近二十岁，婚后几年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她也愿意伺候他。能嫁给约翰，她觉得是种福气，如果再早几年遇上约翰，他还不一定要她。
在美国很少收到国内的消息，苏爱同朋友写信，信中并不刻意回避秦桑，谈起他时语气淡然。
方煜成倒是试图联系她好多次，他的身边又新换了别的女人，他还想着和她重新来过。爱到深处，萎谢过后，只觉得这个男人太恶心。尤其，是在和秦桑约翰对比之下。
两国的关系缓和了，苏爱也听到了一些有关于秦桑的消息。十年浩劫，很多故人都受了难，秦桑也多多少少受了牵连。听说他和妻子夫妻恩爱，甘苦与共，多处公开场合发言时候都会感谢妻子支持，而对有关于她的往事依旧讳莫如深。他一直都是事业心极强的男人，也在国际影坛的导演之中崭露头角，最擅长发掘小人物的喜怒哀乐。
苏爱心中也庆幸着，他当初没有留下她。如果他开了口，或者他为她做什么，她是愿意为他留下的。只是留下之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是怎样的过。
她在秦桑之前爱过方煜成，在秦桑之后爱过约翰。这是三个不同性格的男人，她仅仅是想从他们的身上找寻着自己能够得到的依赖。
她曾说，关于秦桑的事，她从未后悔过。
他们曾相爱，想想就心酸。
那时候幸好有他。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过客·萍水是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