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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半生·何以寄相思 ...

  •   一、与君初相知
      梁安琪第无数次的在梦里重新回到故乡的小岛,海风伴着微腥的气息,她最喜欢和同学在下学之后爬到山顶看夕阳。水天一色的时候,飞鸟从天边掠过,荷着锄头的农夫准备回家。炊烟升起,小岛上响彻着此起彼伏的钢琴声,叮叮咚咚,声音能够飘得很远。而她自己,永远在做着一个有关逃离的梦。
      “叮铃铃……”摆在床头的电话响起,梁安琪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抓起听筒。
      孕妇子宫破裂,流血不止。梁安琪去找科主任,科主任在另一间手术室,她只好当机立断,自己给孕妇主刀。所幸的是就诊及时,她的医术也还是信得过的,孕妇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梁安琪从手术室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正用一只胳膊在擦汗,另一只胳膊在摘口罩。似乎听到有人叫她“安琪”,抬头之后,就看到了许钧益。
      许钧益是一身不同于在学校时候的装束,白色的西装妥妥帖帖,其上的领结规规整整,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戴着一副闪闪亮亮的玳瑁眼镜。他的身材偏瘦,把西装剪裁的线条撑的笔直,斜靠在墙边站着,目光关切的看着手术室的门,双手插在兜里。梁安琪见惯了他在学校里面黑色校服或是白色医生装的样子,乍看到他这副打扮,不禁愣了愣神。
      “钧益。”梁安琪点点头,摘下口罩,和他关切的眼神对视。“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七斤重,母子平安。”
      “这就好。”许钧益笑了笑,眼神温柔如水。“这么晚,辛苦你了。”
      梁安琪摇了摇头,她一向是不善言辞,从百里挑一的考试中进入大学,能够在竞争激烈的淘汰里面名次拔尖成为助理医生不过是因为她一贯相信勤能补拙。这世上总有人能够轻而易举的达到别人千辛万苦才能获得的高度,许钧益自入校之后便是名列前茅处处优异,即使是最严苛的老师也会对他高看一眼。她在心中暗自猜测……里面的那位女子,莫非是许钧益的妻子?
      “我送你回去。”许钧益习惯了梁安琪的沉默寡言,只侧了下身,陪着她在走廊上慢慢地走。
      “不用麻烦。”梁安琪看着医院走廊天花板中央的那盏吊灯,明晃晃的白光,让她感到既欢喜又有些无措。“我还要去值班室换衣服。”
      “我陪你。”这话说来,便又有些强势了。许钧益在笑,却又有他自己的坚持。
      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们推着产妇和婴儿出来,沿着另一边的走廊渐渐地走远了。
      “不去看看么?”梁安琪问。
      “送你回来再看,也不迟。”许钧益说。
      梁安琪没有说话,她的脚步放慢了,平日里她都是疾行如风,一分一秒的时间都节俭的很,可今晚她就是想要慢慢地走。许钧益的两只手还是插在口袋里,不急不慢的陪着她。梁安琪的余光瞥向他,他的动作是那样的优雅从容,不管她怎么想要走的离他远些,他和她之间总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梁安琪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两个人慢慢的走到了值班室门口,她低声说了一句“稍等”,便进去了。再出来的时候,白大褂已经被她脱下,裹上了一件呢子大衣,里面是一件素色旗袍,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许钧益本是在低着头看着自己漆亮的皮鞋鞋尖,见她出来,朝她点了点头。
      两个人这样一路无话的走到了医院门口,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医院午夜的沉寂,一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快步往医院内走去。许钧益低低叫了一声:“大哥。”
      男人止步:“钧益。”
      “这位是梁医生,我在协和的同学,也是大嫂这次手术的主刀医生。”许钧益说。
      “梁医生辛苦。”男人伸手与梁安琪相握,声音虽是急切,却又仍然不失风度。“人怎么样?”
      “母子平安。”听到男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叹息,许钧益冷笑了一声。“你若是真的关心大嫂,便去把那个戏子给打发了,也省得大嫂心中总是有根刺在那里堵着。”
      男人在阴影里面站着,看不清表情,只有周遭围绕着说不出的孤独,最终只化作了语气中的苦涩:“我心里有她,去不掉,忘不了,我有什么法子。”
      “待会见了大嫂,好好跟她说话,在这里陪陪她。”许钧益劝道,“我待会回公馆,跟爸妈说一声。”
      男人低低的应了一声,往病房方向走去。黑色风衣随着他走路的步伐撑起,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照亮了他面部刚硬的线条。梁安琪蓦然发现,许钧益口中的“大哥”是谁。
      纵使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也知道如今的总理姓许,一手遮天。许家大公子许钧豪更是频频出现在镜头之下,代表政府与洋人签订各种合约条款,注定了的子承父业。
      许钧益,许钧豪,许家。梁安琪心想,她到底是有多迟钝,才会简简单单的认为同学们对许钧益更热情一些只是因为他的学业。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一次主刀。”许钧益笑笑,“你住在医院的哪栋楼里面?”
      梁安琪伸手指指正前方隔着他们最近的房子:“这里。”
      “真是方便。”许钧益陪着梁安琪向前走,“你这一次独自把手术完成的这么好,应该是要提前接到医院的聘书了。”
      “那你呢?”梁安琪问。
      “我?”许钧益停顿了一下,“我毕业之后,是不能来医院工作的。”
      梁安琪没有说话,就连刚才的那个问题,自己都觉得自己问的多余了。
      “你希望我来么?”许钧益似乎在笑。
      “你的医术很好,”梁安琪想了想回答他,“但是如果你的家里……”
      已经走到了梁安琪的家门口,梁安琪住的是独门独院,院子前有一棵粗大的梧桐树。就是在树下,许钧益的双手搭到了梁安琪的肩上:“安琪,你希望我接医院的聘书么?”
      梁安琪向后退了一步,她没有谈过恋爱,之前也没有心思去喜欢哪个男人。许钧益简单的几句话,或是简单的动作,便能够把她撩拨的一阵面红耳赤。许钧益不容她逃,只是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低下来,亲昵的抵着她,声音魅惑又问了一遍:“安琪,你希望我接医院的聘书么?”
      “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是会在医院做事的。”梁安琪摇摇头,努力让自己不去看他。“你……你知道的,接受聘书的女医生,是不可以结婚的。”
      许钧益把她松开,声音还是温柔的,可是骤然冷清:“很晚了,外面凉,你快进去。”
      梁安琪往院子里走,拿出钥匙开门,她知道自己身后的男人离开了,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二、相见亦无事
      许钧益猜测的没错,因为梁安琪担任助理医生期间表现出色,所以比其他的同学提前了两个月接下了医院的聘书。即便是她上一次擅自做主给孕妇进行手术,也因为手术成功所以既往不咎。医院里面虽然招收女医生,但却条件严苛,特别说明聘任期间凡因结婚、怀孕、生育者,作自动解除聘约论。
      在毕业典礼上,梁安琪笑容淡淡,梦寐以求的医学博士学位的证书被自己拿在手里,自己也成为了第一个得到学校奖学金的学生,可总是觉得心里缺了一点什么。她视线之中的男人同时接下了校长手中的毕业证书和聘书,回头时正与她目光相对,她一时愣在那里。
      她在感情这种事情上一向迟钝,从没有人教过她,她忙于学业也从没考虑过个人事情。许钧益让她心慌,让她不知所措。
      许家的大少奶奶离开的那一天,是许钧豪亲自开车来接的。许家大少奶奶拉着梁安琪的手,说了好一通感谢的话,梁安琪反倒觉得不好意思。车上有随行的老妈子,周到得安排着各种事情,把大少奶奶扶了出去。许钧益身穿白大褂,站在身穿白大褂的梁安琪身后:“你一直都很优秀。”
      “怎么会留下来?”许钧益选择的是外科,这是医院最热门最好的科目。他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之前表达过不会接受聘书的意思,可是这聘书,却又接下了。
      “怎么会选择妇产科?”许钧益不回答问题反而问她。
      “中国的妇女,需要被重视。”梁安琪说。
      许钧益笑笑,笃定的看着她:“你希望我留下来。”
      梁安琪看着许钧益,缴械投降。
      日光洒在窗外的绿叶上,春天的树都带有了勃勃的生机。燕子北归,医院走廊外的迎春都开了。奔波在病床与值班室之间,可是心情有所不一样,之前如死水般的日子终于不再单调。
      梁安琪和许钧益在一起,成为了医院里面公开的秘密。
      梁安琪不去想和许钧益的婚姻,也不打算要一个属于自己和许钧益的孩子。许钧益陪着梁安琪住在她的小院里,两个人有各自忙不完的手术,极少生火做饭。值班的时候,许钧益经过梁安琪的办公室,会礼貌的敲一下门,在她的办公桌上放下一杯咖啡。晚上回到家时,往往已经是夜深人静,梁安琪靠在许钧益结实的胸膛上,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入睡之前,她有时会给许钧益讲她的小岛。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海风有着咸咸的味道。浪花拍打着岸边,在田间耕作的农民会用闽南调断断续续的唱歌。她坐在窗台前读书,是父亲早些年在南洋留学时候买的一些西方小说,満页满页的蝌蚪字,她能够一点一点的读进去。
      她是家里的第三个女儿,最受父亲喜欢。她性格好强,不肯轻易服输,努力让自己的父亲把自己当做骄傲。她在小岛上度过了她的童年,在小岛上上学,之后在她的高中留校教书。她有一个英国籍的恩师,恩师鼓励她考取协和的大学。那时候她已经二十岁了,正是女孩子嫁人的年纪,继母希望早早的把她嫁出去,可是她听说医院招生之后,便要来这里学医。
      她的母亲因为癌症去世,她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够救治全中国千千万万个母亲。
      许钧益很多的时候,只是默默的听着,伸出胳膊搂紧她。
      有时候她会有一种错觉,他们像是老夫老妻,这样重复着一日一日的平淡,就可以携手走到地老天荒去。
      两个人的安宁,在一年之后被打破。
      轰轰烈烈的北伐一路势破如竹,许家让渡了部分权力,老爷子宣布自此不问世事,只留下大公子许钧豪在国民党的政治场上身居要位。这一年,面对众人的纷纷挽留,许钧益毅然辞职。
      “那些病人需要你。”梁安琪说。
      “我的家族,也需要我。”许钧益说。
      许钧益搬离了医院的小院,他们之前的生活本就简单,一夕之间许钧益所有的私人物品不见踪影。梁安琪怔怔地看着许钧益留在茶几上的咖啡豆,良久。
      耳鬓厮磨之时,许钧益曾经提过一次要给她一个名分,她不要。因为她不想因此失去自己在医院的工作。许钧益离开了,梁安琪在心中问自己是否后悔,她把咖啡冲好,加入半勺白糖,一如许钧益在的时候。
      这是非洲产的咖啡,许钧益最喜欢,也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三、纵使相逢时
      两人分手的第二年,传出许钧益结婚的消息。
      新娘是大户人家,父亲在党内身居高位。彼时的许钧益已不是之前的那个医科学生,而是国民党内部某个备受重用前途无量的官员。他们二人结婚的消息刊登在报纸之上,大大的版面,其中有两人的结婚照,新郎英俊新娘美丽,梁安琪心想他们真的很般配。
      还是喜欢咖啡的味道,一天至少要喝上三杯提神。梁安琪放下手中报纸伸手去拿茶杯,抬头看到了新来看病的病人。
      因为之前打过胎也流过产,所以再怀孕的几率几乎是零。白素素听到这个结果,露出并不意外的神情,可是依旧掩盖不住失望的神色。
      “你要不要喝咖啡?”梁安琪问,“我去给你冲上一杯,托朋友从非洲带来的,我习惯加半勺糖。”
      在白素素接过咖啡之后,梁安琪说了一句她自己都意外的话:“总归还是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几率的,万一真的有奇迹发生呢?”
      梁安琪对于白素素,当时只有同情,后来绝不会想到,她们会成为一生挚友。
      和白素素熟悉之后,梁安琪认识了白素素的先生宋安之。宋安之是风度十足的江淮男人,浓眉大眼有一股英气。早年曾经留学各国,会说各种语言,谈吐幽默风趣,对待白素素很是贴心,从没有因为白素素不能怀孕责备过她半句。
      白素素的性情与梁安琪相近,一生要强,对待工作很是拼命。她给梁安琪讲自己和宋安之相识在一次老乡聚会上,后来一直有着书信联系。宋安之留学法国的时候,时不时的会给她寄来情书。后来宋安之回国,她到宋安之的身边去做了宋安之的秘书,两个人自此再不分离。
      梁安琪想起了许钧益,她相信许钧益是喜欢做医生的。她梁安琪是任性的梁家小姐,为了自己的追求可以不顾一切,可是许钧益需要顾忌的东西太多。
      在医院工作的第三年,梁安琪被医院派到英国伦敦妇产科医院和曼彻斯特医学院进修深造。小儿宫内呼吸课题一直是困扰她的一个难题,她在这里的研究室里面得到了答案。伯明翰市举行的英国妇产科医学会议上,她站起身来侃侃而谈,坐下之后掌声雷动。
      梁安琪为自己的成就骄傲,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在端起咖啡的时候想起曾经给过她短暂的爱情的那个男子。她努力的让自己忙忙碌碌,每一天都过得充实无比,这样,她想他的时间就会少一点,再少一点。
      她在国外一共待了六年,期间参观了各大高校,也参观了各个知名医院。最后的那一年,她在美国的芝加哥大学做研究生,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看到了多年未见的许钧益。
      许钧益一身黑色西装,衣冠楚楚,彬彬有礼。
      梁安琪带许钧益去她最常去的快餐店吃饭,手持热狗大快朵颐,在美国、在许钧益的面前无需顾及中国的那些用餐礼仪。许钧益的一身西装与快餐店格格不入,可是他慢条斯理的吃着汉堡竟会生出一种异样的和谐感。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安琪问。
      “我代表国民政府,来寻求美国的支持。”许钧益说,“真想不到,你在这里念书。”
      “恩。”梁安琪看着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听说日本人……国内好么?”
      “不太好,”许钧益摇摇头,看着梁安琪,又补充了一句。“很乱。”
      “那国内的那些妇女,应该更苦了。”梁安琪叹息。
      “你呀,”许钧益笑起来时,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可还是她记忆之中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男子。“三句话不离本行。”
      再告别时候,梁安琪显得很平静。许钧益张开双臂,他们给了对方一个朋友般的拥抱。梁安琪说:“代我向你的妻子问好。”
      “她在重庆,”许钧益说,“如果我见到她,会的。”
      第二年的年末,梁安琪不顾国外的挽留,顶着满身的荣誉回国,成为了医院的第一个中国籍的女主任。
      后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
      医院因为是美国的产业,所以被日本人查封,所有的医护人员被日本人扫地出门。
      梁安琪手上提着一个行李箱,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许钧益站在医院门口,静静地看着她。
      门前的梧桐树还是那个模样,枝繁叶茂,树干粗大。梁安琪无端的想起了一句诗,叫做物是人非事事休。天上的白云聚拢又散了,蓝天之下,他还是最懂她的那个人。
      在许钧益的帮助下,梁安琪在北平的某个胡同中开办了一个私人医所,收留了很多医院的医务人员。来看病的大多是穷人,梁安琪也不为赚钱,有时象征性的收一点,大多数时候还是自己掏钱贴补别人。
      许钧益只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衬衣,从身后抱住她:“你穿旗袍好看。”
      是了。他们刚刚开始交往的那时候,他便是说过这样的话。许钧益爱看她穿旗袍,旗袍是最能体现出女人味的衣服,一举一动都是在显示着一个女人的风情神韵。就是因为许钧益的喜欢,她便爱上了旗袍,旗袍走路本是不便,她练就了穿着旗袍走路健步如飞的本事。
      梁安琪没有回头,这样的日子,她觉得像是她偷来的。
      父亲给她取名安琪,天使的名字,可是她却在怀揣罪恶。她是信基督的,上学时候上的也是教会学校,在那期间受的洗礼。她在教堂祷告,请求上帝宽宥自己的罪过,许钧益全程无言的陪着她。在出了教堂大门的时候,许钧益说:“阿琪,有罪的人是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他们刚刚在一起时候,可能更久,他便开始叫她阿琪了。闽南话虽然难讲,但是只说这一句还是能够说得很像的。他压着舌头,含糊的叫她“阿琪”,就像是小时候家里人无数次唤她那样。阿琪阿琪,安琪安琪。
      来看病的妇女有着各自的难处,看多了人间疾苦,虽然内心里面依旧同情着她们,梁安琪觉得自己的心里逐渐的麻木了。各个医院听说她从协和医院出来,都纷纷聘请她做自己医院的主任医师。她迫于生计,从中挑选了两家。
      许钧益有时会给她一些钱,数量不多不少,恰巧是她能够接受的最多。他每次都掐准了时间,在她入不敷出的时候才给她,但是神情态度就好像丈夫把工资交给妻子一样。她不知道这算什么,可是在用这些钱去贴补穷人时候她很坦然。
      宋安之陪着白素素来找梁安琪的时候,恰巧许钧益在。
      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是在家国大恨面前,所有的中国人都是一致对外的。
      梁安琪向来要求自己与政治绝缘,如果不是许钧益,她不会知道宋安之和白素素两个人的特殊身份。
      四人把酒言欢,倒也尽兴。
      宋安之和许钧益相见恨晚。
      抗日战争结束的时候,许钧益要回重庆了。协和医院重新接收病人,收到医院的邀请之后,梁安琪辞掉了别处医院的职位,关闭了自己的私人诊所,带领着一干弟子重返协和。
      许钧益陪着梁安琪把行李重新送回小院,帮她把落满尘埃的桌子擦干净。时隔多年之后,两个人重新躺在当初的床上,窗外下起了雨,打在梧桐叶上。梁安琪枕着许钧益的胳膊,听着雨声,她学不会怎么去等一个人,也不知道该怎样去爱一个人。她和许钧益,是注定有缘无分的了。
      “你听,这一声一声的,全都是别离。”许钧益说。
      “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梁安琪说。
      “钧益,我这一辈子,也再也不会嫁给别人了。”
      回答梁安琪的,只是许钧益的沉默。
      他大概是睡了。
      第二天的时候,梁安琪去火车站给许钧益送行。许钧益穿了一件黑色大衣,开着扣子,在人来人往中伸手把梁安琪裹在怀里,黑色大衣只露出她的一个小小的脑袋。就是这一双眼睛,大大的,永远都有着倔强的光亮,让他沦陷,让他着迷。
      这一次离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四、叶落有相思
      北平市长许钧豪绯闻缠身,市长太太不顾形象大闹某个戏园子,被人带回家之后用刀片割了手腕。
      梁安琪原本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经过医院走廊的时候,一路听到了小护士们的窃窃私语。她再往前走,看到了守在市长太太病房门前的警卫。
      “梁医生。”梁安琪听到有人叫她,回过头去看,看到了许钧豪。
      许钧豪在吸一支雪茄,眉宇皱成一个“川”字。许家的男人都生的眉眼周正,梁安琪恍惚着似乎就看到了许钧益。
      就在她恍惚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许钧益的名字:“钧益也来了北平,不知你们老同学有没有聚一聚?”
      “许先生你也看到了,我连去病房都是小跑。”梁安琪说,“至于钧益,大概只会比我更忙。”
      “听说现在医院里面那一条不许女医生嫁人的规定已经取消了,梁医生没有为自己考虑一下?”许钧豪似是闲谈,实则字字珠玑。
      梁安琪迎上对方锐利的眼神,微微一笑:“我感觉自己,已经嫁给了妇产事业。”
      “真是可惜了。”许钧豪抖落掉半截烟灰,神情恢复淡漠。“梁医生先忙,我去看看内人。”
      内战爆发,随着国民党的节节败退,医院里面的很多人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出国的出国,前往台湾的去了台湾。
      梁安琪选择了留下,她依旧是不理政事,只安心做好自己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做的。某日下午值班,她刚从病房出来,看到走廊上站的那个人,她疑心自己看错了,可是那分明就是他。
      许钧益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来,用力地抱住她。
      “阿琪,我知道,你选择留下。”许钧益把她抱在怀里,贪婪地闻着她的发香。“我终于找了一个来北平的由头,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来看看你,也只能是来看看你。”
      就是那么短暂的一次相见,除了一个拥抱之外什么都没有。许钧益就那样走了,梁安琪看着他的背影,手上的病房记录掉到了地上。
      许钧益带领家眷去了台湾,那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北平和平解放,街上的人们载歌载舞欢呼庆祝。梁安琪与热闹无缘,她在产房之中,逗弄着小孩子。
      那么可爱的小天使,可是她不能要。因为她想为中国的妇女们接生千千万万个小天使,她不能分心。
      也真的不会,再给自己去找一个丈夫了。
      意料之中的,不久之后,国民党败退台湾,新中国成立。
      白素素和宋安之自此在北平常住,白素素有时会来找梁安琪看病,也会请她为自己调理身体。明明知道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可能性,而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可能连百分之零点一都没有,可还是不甘心。
      宋安之出使他国时,会给梁安琪捎带她最喜欢的那一种咖啡豆。梁安琪看着冲调好的咖啡失神,她再也不知道关于许钧益的消息。宋安之邀请梁安琪做中华医学会的副主席,梁安琪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她想要远离政治,可是身边的大事小事都成了政治。她逐渐同意与白素素和宋安之一起共事,也开始参与到各种会议中去。
      一切进入正轨的时候,国内那一场著名的运动开始。
      所有的光环都不复存在,就连医院都被改名成为了“反帝医院”。梁安琪每天推着四轮车,为病人上药、换纱布、打针……看着病人受伤难受,她依旧会为他们祈祷。十年磨难,她吃尽了苦头。她的骨子里仍然是要强的,哪怕环境再苦,她也始终记得自己是一个医生,以救人为天职。
      宋安之病逝,白素素很坚强,对着梁安琪没有流泪。只是说,自己欠了宋安之,让他一辈子都没有孩子。
      动乱结束,重新回到她在医院的小院,再穿上原先的旗袍,身段还是没有变,可是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她不禁感慨,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在医院里面,很多的小朋友会称呼她一声“梁奶奶”,她爽朗地笑着答应。
      只有院子里面的梧桐树还是那个样子,似乎再过去几十年几百年,它除了更粗壮一些之外,不会改变什么。还是那样的枝繁叶茂,还是寄托着一声声的别离,寄托着寂寞与相思。
      梁安琪一生长寿,作为代表国家出使各国交流医药卫生事业,在晚年时候先后出版多部科研总结。人们好奇她的终身不嫁,猜测有关于她的爱情故事,她永远的只是笑而不答。
      她曾对别人说,她的一生嫁给了妇科的事业。
      她也曾对别人说,她唯一的伴侣就是床头的那部电话。
      她的心中相信,她和那个人,会在天堂相见。他们所有人,都必将到上帝那里去。
      八十大寿的那一年,她早已是名满天下。有记者采访她,在采访过程中,她告诉记者,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生死,所以她并不怕死。
      她的心中有预感,自己的大限将至。
      八十二岁那年,梁安琪在北京病逝。遵其遗嘱,人们把她的骨灰运回了故乡的那个小岛。当地人们为了纪念梁安琪,为她修建了一个纪念馆。白素素参加了纪念馆的开馆仪式,在梁安琪纪念馆的院子里,白素素亲手植下一棵梧桐。
      人们都说梧桐,是传说中的爱情树。古老的诗词在唱: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同一年的台湾,许钧益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守在自己床前熟睡的儿女,吃力地把头转向窗外。“吧嗒”“吧嗒”的,是水滴打在叶子上的声音。
      似乎医院的窗外,又下起雨了呢。
      他第一次注意她,便是在一个下雨天。学校的图书馆门口,她没有带伞,怀里抱着书,匆匆忙忙的往外跑。就是那样倔强而又好强的神情,让他记了一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半生·何以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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