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缥缈录》希声无名

3、凤落宝枝千山明2

　　穆琴在洞口站了良久，想了许多，方才进去。云影洞不大，却收拾得简谱干净，前洞四壁空荡，仅有一张石桌，几个石凳。在整个紫琼山上，德犀真人这样性子的也少有，穆琴想。‘琴儿，你来啦。’真人温和又不失严厉的声音从后洞传来。“师父，万安。”穆琴应过之后，又低头不语。逸如方才说掌门真人有意让自己下山积修，那十有八九德犀师父早就知道了这回事，恐怕也早就应允了这件事。穆琴心里也知道，自己说要侍奉师父的理由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师父遣传音燕召唤自己过来，估计就是要说下山的事。此事也很难有回转的余地了。
　　“琴儿，你入天风门几年了？”真人的声音如深山枯木，从内室中传了出来。
　　“琴儿自12岁拜入天风门下，13岁应各位师长恩许上山修道，至今已有87年了。”穆琴口中答着，也自觉脸上有些发红。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金虎胜，忆起自己初来紫琼山也不过金钗之年。山中师兄师姐众多，桃李争辉。自己还只是跟在师父身后的一只小虾米，望着这些个仙子般的人儿羡慕不已。山中岁月，八十年已去，谁也未曾想到当时故人走的走，散的散。新晋的师弟师妹又如雏鸟儿一样一个个被师长们领入门中，自己反倒成了最资深的那个，小辈们见了都要叫一声大师姐。可惜自己虽虚担了这个名号，却因种种缘由无法以身作则，下山降妖除魔。近十几年入门的弟子们中，有些竟连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真是不应当。
　　德犀真人淡淡叹了口气，更显出洞中清冷之意来，道，“这些年，……师父也知你不易……琴儿，进来吧……”
　　穆琴吐了吐舌头，心想，德犀真人从不喜人，这么多年连自己也亲眼见不到她几回，这回果真是掌门怕自己一直龟缩于天风，下了血本求德犀真人踢自己出门。
　　她慢吞吞地绕过洞口那块寒气逼人的巨大玄铁英，进了后洞。此寒洞有两人高，几十见方，内里空洞朴素，只有当中一个石台，一素衣道姑盘腿坐于其上。
　　道姑面色晦暗，皮皴如松，上面纵横沟壑，牙骨外露，宛如棺中古尸，十分可怖，竟无人能认出此乃当年风华绝世、宇落星辰的天风三圣之一，吕墨霜。她在这洞中不问世事，修炼枯竹功近百年，已近大成之境。
　　面对这恐怖坐身，穆琴倒是半点面色也未改，拖拖拉拉地来到师父身前盘腿坐下。墨霜师父向来待她严厉，此番却柔了口气，道，“你德仁师叔今日酉时便能返天风述职。”
　　穆琴听到此，面色欣喜地抬头，正要详问。
　　墨霜师父又道，“时不我待，为师命你未时之前领纪通坐下李逸如，德仁坐下楚牧心、贺元修，德空坐下苏凤萤等人启程，往浮罗山断石村去行道，宏法正世。”
　　穆琴一听心里有些急，未时便走，看来师父算准了自己见不了德仁师叔，平日里她在墨霜师父面前小心谨慎，现在也顾不得了，半立起身道，“师父，徒儿功进阻滞，匆忙下山只怕连累了师妹师弟们……”
　　墨霜眼也未抬，慢道“当年你师父，也就是我师兄叶轻尘最后一次下山路过的村子就是断石村，我记得……那是他唯一一次离开你？”
　　穆琴听到自己故师的名字，眼睛暗了下去，闷嗯了一声。
　　墨霜点头道，“看来当年的余孽并未清理干净，我近日听德空言，那东华洲也有妖孽渐起作乱，不知与这浮罗山有无联系。琴儿，你多年居天门不出，下面难免有微词，此番正是做表率的时候。”
　　穆琴谨慎抬头问道，“德犀师父，您属意我彻查这些作乱妖孽？”
　　墨霜道“我天门立于这世间便是为了斩妖除魔，你乃门下弟子，便应该进一份心力。”
　　穆琴听师父言语确凿，不容有变，暗叹一口气道，“既如此，弟子愿领命下山……”
　　墨霜又道，“这次路途遥远，为师也顾念你功力不济，前日，藏瑶宫碧昙仙子文寒音特来见我，正是要将她最小的麟儿，叶凌，托付于天风门下。我掐指算来，机缘已到，正是你们相见之时。凌儿出身于藏瑶宫，自然是仙骨天成，未来不可现量，藏瑶宫的法宝又如繁星浩渺。他同行正好助你一臂之力，为师也安心。你作为天风首徒，应一路上多与他亲近，代师长们观其言行，以免他日后如你大师兄当年那般坏我门风。”
　　墨霜师父一番话义正严词，自己心生不忿却难以反驳。师父其中的意味已是再明白不过。穆琴早就从极乐祖师那里隐约听说过自己有一个七世缘分的冤家，但自己早已对祖师明志，此生向道修仙。这位程咬金半路杀出来，正好就一斧头砍在自己修仙路的七寸上。什么道侣天赐，天下哪有几对好下场，与其渡这么一个不清不楚的情劫，还不如雯羽家的那食铁兽被雷劈一次来得痛快。
　　穆琴气鼓鼓地说，“师父就眼睁睁地看徒儿这么去应这情劫吗？石头师父上次回山还嘱咐我万不要以地仙为限，务必突破红尘桎梏。极乐仙人也言人乃万物之灵，其神与天地感……”
　　墨霜打断她道，“叶凌是轻尘师兄的末弟，与你因果尤深，所以就算碧昙仙子万不情愿他和天风染上关系也没有法子，只能让他拜入天风。”她叹了口气，“其实不管是天风门的三圣还是藏瑶仙宫的主宰也不过都在这万世因果机变之中，琴儿你要早点儿明白这个道理。”
　　她缓抬起头，眼窝凹陷如一对阴森森的黑井盯着穆琴，“钟雏师兄与师父于冥灵穹上观星宇推算，天数已定。今日未时便是你离山之时，半刻也差不得，由不得你，速速去吧。”说完，她转过身又进入入定中。

　　周穆琴知道再说也无用，出了云影洞御剑向前山而去，紫琼群峰争奇斗妍在剑下流淌而过，她也没了欣赏的心情。
　　正转过鹿角峰，此处乃是山脉外侧，她竟见到一团七彩霞光穿过紫琼外围的结界向金光大殿的方向而去。掌门和吕墨霜，石头师父为抵御平时觊觎紫琼的妖邪，联手设下的三层包围山脉的结界，连外面的燕雀也飞不进来，而云影洞下的云龙丹维系着结界的运行，由吕墨霜看守。云影洞明明安全无事，这闪瞎人的霞光还能穿越而过，实在不寻常。
　　那团彩霞越飞越近，突然像是发现了停下来的周穆琴，兀地转了个弯，直直向她冲来。她见不好，连忙从九龙剑中唤出水龙剑和混龙剑，负手而立，全身暗暗进入迎战的状态。
　　那霞光不但刺眼，还伴随着渐渐大声的破风鸣啼，那七彩越来越近，当中显出一颗顶着金色头冠的鸡头来。
　　穆琴也是头一次见到此等胆大包天的妖孽，定了定神，右手挽了个吸魄诀，捏紧混龙剑预备向那鸡头斩去。那鸟也是灵性，奔到面前硬生给停住了，背上坐的那人没稳住身子，白衣袂金丝绦翻飞，伏倒在鸟背上。
　　穆琴现才看清这神气活现的大鸟身披七彩华羽，上书金色古纹，蛇脖龙爪。它向下睨视穆琴，故意冲她长鸣了几声，声如金石相击洪亮清越。
　　这耀武扬威的畜生实在心思简单莽撞，穆琴决定给它个教训，她勾嘴角一笑，哼了一声，脚下踏云步轻点，左手水龙剑挽花向鸟翎指去。那鸟也未料到这看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竟敢与自己争锋，竟忘了背上的主人，双翼鹏展应声而起。
　　那水龙剑撞上鸡喙划过，火星四溅。穆琴灵活反手，正要取它头上金翎，没料到那鸟脖子被主人一搂弯了下去，穆琴倒是劈了个空。
　　“桐桐”鸟主人的声音如雪落空谷，喝住了大鸟。半是责怪，半是安抚。
　　穆琴一个鹞子翻身落下，回身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斜倚于鸟背上向她颔首。少年双眸若柳落春水，眉如玄月，唇若花瓣似笑非笑，一身月牙色滚金道袍，文雅风流，飘然若仙。周穆琴见识广博，也不得不说这是除了她的漂亮师父以外见过的第二个这么好看的人。
　　但她天风首席弟子又岂会这么容易被这副万金之家小少爷的打扮蒙骗呢。这小少爷头上束着能束缚妖兽的白龙玉冠，胸戴能转换四元素的定天珠，腰间插能控火御风的五火七禽扇，下挂能炼化妖邪的百花玲珑庙，脚蹬一双能瞬间行万里的鲲鹏靴，除了在外能看见的，其衣袍之下还暗藏玄机，整个人简直像个夜明珠一样散发着七彩宝光。
　　‘身穿一件法宝也要耗费不少精力，要同时维系这么多法宝同时运行,藏瑶宫的这位小金孙可真是得天独厚的根骨呀……'穆琴暗想着撇了撇嘴，‘看来仙宫确实如传说中一样，法宝多得拿来当被盖当椅坐。’
　　叶凌从鸟背上滑下，端正地拱手鞠了个躬，腼腆笑问道，“仙姑可是要往江湖去”
　　穆琴低着头扬了扬眉毛，盘算‘我那个木头师父命我未时之前定要离开紫琼山，极乐仙人和石头师父推算出的结果想必不会错。如今已是未时将至，这小子以前仿佛没有来过天风，若是诓他去大殿转一圈，他定然赶不上未时与我们同去。天命环环相扣，小子错过时间，前途必改，不管改大改小，于我来说总没有再坏的。’
　　穆琴转了个最甜美的笑脸抬头道，“这位师兄是否走错了路？金光大殿是要从这山左侧绕过去，然后向上几里，便能看到白虎涧，沿着水流前行，三炷香的功夫又到正德门，入门向右走，一直走就能到达大殿了。”
　　叶凌有点为难地咬了咬唇，“仙姑，后进乃……”
　　穆琴生怕他说完，打断道，“我上午才扫完大殿出来，师长和师兄姐们正聚在前殿，恐有大事。师兄你可速去。”
　　叶凌听后面色稍解，连忙谢过她，转身上了大鸟背。
　　穆琴转身正要御剑，没料手臂突被捉住，她全身一滞，手中混龙剑捏紧便刺。手臂上竟一股暖流，将她经脉中真气卸去。叶凌笑盈盈的脸对上来，道，“今日万幸遇上仙姑指路，待我拜入天风门，日后定会再相见的。”
　　穆琴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门中杂事繁忙，我就少陪了。”说完逃也似的驾剑而去。
　　她一口气飞出二里地，回望那七彩宝光已看不见了，才松了一口气。她抚了抚心口，暗想，‘原以为这七世情缘多么了不得，看来也不过如此嘛。这小子也不过和漂亮师父有那么一丁丁丁丁点像。看来尽信书不如无书，尽信师不如无师，古人诚不我欺也。’ 她又向前门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