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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海东青与没有名字的阿哥(四) ...


  •   女孩被他强烈的执着震得开不了口,茫然地半晌开不了口,久久后才小小声嗫嚅说了一句:

      “……这记号好丑,不能留个好看些的吗?”

      他头一甩,无视她痛的泪眼汪汪的脸。

      “如果……”他迟疑片刻,心中有个压抑不住的念头挣扎着要窜出。那是一个很自私很自私的念头,也是一个太过太过的奢求。

      “我听乳母说过,选秀女的时候,能够入宫的女孩子,一定要精通各种技艺、仪行端庄,而且……身上是不可以有疤痕的。”他希望这个丑陋的伤痕,能够让她被摒除于宫门之外,还能够……

      “……你是为了我好才咬我的?”她皱起小小的眉头认真问。

      艰难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他没有再开口,拿起炕旁大夫为他准备的治伤草药,替她的伤口止血、包扎。而她则是静静地注视他的动作,也再没有出声追问。

      处理好伤口之后,他还是没有开口,偷眼瞄了下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般,瞧着自己的伤口一动也不动的女孩。

      安静持续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人开口了。

      “这个伤,可以让你找到我,也可以让我进不了皇宫,对麽?”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虽是问句,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如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因为这个伤我进不了皇宫,更因为这个很丑的疤痕许不了人家的话,我就得孤伶伶地一个人过日子了……”她停顿一下,用力咽下口水给自己壮胆。

      “那么……等你找到我的时候,你愿意、你愿意……你愿意……”

      她一连问了好几遍的“你愿意”,却还是吐不出后面的字句,小小的脸蛋早已羞得同春花般妍红。

      他发痴似地直瞪着反复说着”你愿意”三字的她,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她真的是他所想的那个意思吗?他不敢打断她的努力,生怕这只是个昙花一现的美丽遐想。

      “总之……”她露出壮士断腕般慷慨赴义的神情。

      “若你害得我许不了人家的话,你就得负责陪我过一生一世!”她偷觑他一眼,怕把他吓跑,又赶紧加了一句。

      “当然,我也会陪伴你一生一世,永远不会让你感到寂寞的!”她用力点头,绽开了笑容。

      一阵狂喜涌上他的心头,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张他见过最美丽的笑颜,生怕这一切只是南柯一梦,稍一用力就碎了、散了……

      他涩着声,问道:“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是这个又病又被遗弃的我呢?

      “为什么啊……”她歪着头,努力思考的神情让他心底一紧,莫非她要变卦了?

      “因为你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还是对我好啊!”她抬起包扎好的右手腕,在他面前晃着。“不像其它的人,总因为我的姓名而对我好。”鼻子打了道折痕,她似乎不小心想起了不快乐的事。

      “你帮我找了个不用进宫的方法呢!”她不怀机心的笑。“这样,我就不用被关到皇宫那座高高的红墙里,能够永远在草原上做一只快乐的海东青!阿玛说了,我不可以白拿人家的东西,不可以白受别人的恩惠,绝对……绝对绝对不可以欠人家的!所以,我一定要报答你!像你这麽好、这麽替别人想的人,如果能够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一定不会再有烦恼了!”

      “等你找到我以後,我带你去草原上看海东青!”女孩开心地眼儿弯弯。

      他一怔,抿唇试图掩饰自己的心虚。他并非不求回报的帮她,他有自己的私心,很丑陋的贪婪。在直率明亮的她面前,他觉得自己好黑暗、好丑陋。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紧紧攀住充满光芒的她。

      “妳知道一生一世有多久麽?”

      “知道。”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很久很久,久到我们都变成了皱皱的老公公、老婆婆,然后永远睡着。”

      轻轻擦去她脸上已干的泪痕,他怕她说玩笑话,慎重地再问了一次。

      “妳真的愿意许我一生一世的陪伴?”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不容错辨的欢愉,原本只是偷偷希冀的奢求转瞬成真,窃喜的光芒让他漂亮的黑眸变得炯炯有神,。

      “嗯,不让你寂寞,一辈子。”她拉着他的手展颜灿笑,带进了一室的暖意。

      他发现她真的好爱笑,说话也笑、不说话也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洋洋的春色,眼睛盛满了闪烁的星子。他不怨、也不恨了,这辈子他有她的笑容就够了。就算跟这个笑容相守一辈子,也绝对不会看腻。

      一辈子啊……

      对现在的他来说,却是个不可能迎接到的未来――

      不复方才的喜悦,沉默半晌后他难掩哀伤地说:“不过……我只是一个快死的人,或许来不及找到妳的名字就已经死了,根本没有办法陪妳一辈子。”

      “但是我希望妳不要忘记我……”

      “你不会死的!”她突然打断他的话,生气地大声喊着。

      “你不会死的!不会!不会!不会!”

      她迭连声地大喊,反手用力握住他发烫的双手。“我也患过痘疮,现在不是还好好的活着!你不会死的,你也会像我一样好好的活下来。你一定要胜过病魔,我等着你来找到我的名字,陪我一辈子!”

      他的目光模糊了……

      人们总是顺从他,却从不在乎他。

      她从不顺从他,但她真的在乎他!

      在泪水浸润的视线中,他看见她有些吃力地解开领口花样繁复的盘扣,从领间解下一只长命锁。

      让满周岁的孩子配戴长命锁,是从明朝开始流传的民间习俗,取其避灾去邪、锁住生命的意思。这本是汉人的风俗,但他们满人入关后也入境随俗地开始给孩子们配戴。

      “这是我的长命锁,它牢牢地锁住了我的命,帮助我度过痘疮的劫难喔。”她一脸献宝似的表情,两手宝贝地将长命锁捧到他面前。

      材质和她手上的玉镯一样,都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做成锁状。上头却没有刻着寿桃、蝙蝠或是金鱼等应该会有的吉祥图案,只有干干净净的四个字。

      “遇难成祥”

      这四个字更是奇怪了。一般来说都会刻些像是‘长命百岁’、‘富贵长寿’这类祈求孩子长寿、远离灾祸的吉祥话。为什么会选择这实在不能算做吉祥话的四个字?

      女孩见他纳闷,笑嘻嘻地解释,道:“玛法说,祈求一辈子的无灾无难只会养出庸碌的子孙。玉不琢不成器、百炼就能成钢。玛法希望我在忧患中成长、茁壮,成为一个不愧对自己姓氏的人。”

      他举起手,轻轻握住她的双手跟长命锁。

      她已经是美玉了,他不忍她再受琢磨。究竟是背负着什么样的家族重担,让祖父希望她成为钢铁之身?

      他想要为她分担一些,他想要她多笑一些……

      “你的长命锁呢?”她专心于自己的打算,没察觉到他心中复杂的心思。

      他打开领间的盘扣,也解下自己的长命锁。和她的一样,都是用最好的羊脂白玉为底,做成如意头状,上面寿桃、蝙蝠、金鱼、莲花等吉祥图案一个不缺,中心刻着中规中矩的吉祥话――“福寿齐天”。

      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把自己的长命锁塞进他的手心,顺便拿走了他的长命锁。

      “我的长命锁帮我度过了痘疮的劫难,接下来它要帮助你,让你赶快好起来!”

      “妳真的愿意跟我换?”他并不信这些民间习俗,但他知道她相信,所以这个交换代表着一个非常珍贵的心意――她真的真的在乎他!

      她用力点头,道:“我要你跟我一样好起来。”

      “谢……谢谢。”他专注地凝视她的面容,努力把自己最喜爱的这张笑颜,牢牢的、牢牢的铭记在心底。

      等他好了、有了自己的力量后,他一定要找回她,跟她过着她所许诺的一生一世。

      他温柔的把自己的长命锁替她系在颈间,再把她的长命锁锁上自己的脖子,感觉到她的体温熨烫着自己的胸膛。

      “我希望……”她牵着他的手,用着像是在作梦的语气认真地说:

      “等我们长大以后,八旗间再也不会有争斗,大家都可以和气在一起。这样你的阿玛额娘不会讨厌我,我的玛法阿玛也不会不喜欢你。”

      他轻轻点头应声。虽然他不相信人心能将利害关系尽抛脑后,但他愿意跟她一起去期待。

      “我还希望,我们两个之间永远像现在一样单纯。就算有一天知道彼此的名字,还是能够像今天一样地看待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收去了天真的语气,十足地认真。

      他眸一掀,有些惊讶的看着她。

      “我不想说我的名字,你也不想说你的名字,对罢?”

      他默认地继续注视着她,想起了皇妈妈曾说过,有一种人天生特别地聪明伶俐,像是个琉璃球儿。而她,就是个琉璃球儿,他没明着说的心思也让她给捉摸到了。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的说:“我没有名字。”

      “阿玛他……”一丝苦笑在他的嘴角浮现。“忘记帮我取名字了。”

      她满脸不可思议地转头与他对望,随后怕自己的反应伤了他,慌慌张张地收去脸上的震惊,微瞇着眼想了半天,甩了甩头说道:

      “那就都不说吧。你没有名字,我也没有名字。”

      她用力捏捏他的手,轻声道:“名字代表着一个家族,太复杂了。我跟你好,只是因为你是你;你跟我好,也只是因为我是我,对麽?我喜欢我们之间简简单单的,像现在这个样子。”

      “那我给妳取个名儿可好?”用了他取的名,是不是就能成为他一个人的呢?

      “好啊。”她笑着一口答应。

      “但是在取名儿之前,你得先休息。”

      她扶他躺下,伸出没伤的左手摀住他的眼,学着额娘哄自己睡觉的口吻轻柔说着:“睡罢……多休息才有足够的体力对抗痘疮,我等着你陪我一生一世呢。”说完,轻声唱起歌来。

      拉特哈,大老鹰,阿玛有只小角鹰。

      白翅膀,飞得快,红眼睛,看得清……

      他透过她的指缝间偷觑她,痴痴望着与窗外蓝天白云揉在一起的小女孩……这个在他的生命中,第一个为他带来美好的人儿。

      兔子见牠不会跑,天鹅见牠就发懵,佐领见牠睁大眼,管牠叫做海东青。

      拴上绸子系上铃,吹吹打打送进京……

      海东青啊海东青,她这只要送进宫的海东青,若不是送给皇阿玛,而是送给他的,那该有多好呢……

      皇上赏个黄马褂,阿玛要张大铁弓,

      铁弓铁箭射得远,再抓天鹅不用鹰……

      他舍不得睡,但她的歌声让他平静,渐入梦乡……

      ☆ ☆ ☆ ☆ ☆ ☆ ☆

      一觉醒来后,她早已不知踪影。

      等了又等,她却不再出现……

      他熬过了痘疮的折磨,两周后,身上的脓泡开始变干,三、四周后结痂处剥离脱落。差点要了他性命的疾病,最后在他身上只留下一点一点的麻子。

      痘疮退去的隔日,从皇宫里派出的轿子停在了他门前,那是皇妈妈来接他回宫的轿子。

      又过了半年,脸上淡淡的麻子尽退,他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痘疮曾经肆虐的痕迹。

      但是,卑微地在床上孤单等死的记忆,连同那个真诚爱笑、许诺过要一生一世陪伴他的小女孩,一起深刻地刻在他的心板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海东青与没有名字的阿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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