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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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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仿佛受到我思想的召唤,在我眼前,当真出现一条巨龙,从幽暗中游来。它在星星的坟场上徘徊,好似在寻找一些东西。
“‘石头拖住我,迅速朝巨龙接近。我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哀伤之中,我对自己说道:“天啊,这心想事成的赐福来得太迟,当我是个赌徒时,它怎么不出现?究竟我今日是被鱼、被海水还是被巨龙吞噬,究竟哪一种更痛苦,都不重要,我不愿意设想痛苦,我怕一语成谶。但这有什么用?总之马上就是死期。”
“‘我万分惊骇,从嘴里吐出一串气泡。形状凶恶的龙朝我游来,仿佛友善地说道:“小人儿,您在做什么游戏呢?”
“‘它没有等我回答,就把我咬在嘴里,跃出水面。我笃定一切都完了,因为它那巨大的利齿,每支都又粗又长,我夹在它们之间,仿佛一条小鱼。可它却只是把我轻轻地放在岩石上,忽然说道:“哎,喂,这是怎么回事?奇怪,那个瞪住我的小东西是谁?我以为自己认识他,后来发现不认识他。”这样讲完,它就抓起我,打算把我像条鱼一样扔回海里。
“‘我急忙告求道:“无上尊荣的龙啊,力大无穷者,请住手,请听我一言!您已向我这蝼蚁垂怜,为我而同拿命天仙抗争,为什么又要认错,把我交回命运手上?请您不要捐弃前功,请让我继续活命。我虽然不是您的救命恩人,但在伟大的您面前,我算什么东西?搞错一两个人类,并不损害您的声誉。”
“‘从我开口时起,龙就向我侧耳倾听,待我讲完,它摇头道:“生命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不容许出错,不管是蝼蚁还是大象,被安排好了的,就不应随意更改。我并不担忧我的名声,我害怕打乱宇宙的计划。本来,我应该纠正我的错误,将您放回海里,但是,我从您的声音中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消息,那是我恩人的影子,留在您的喉咙里,您一定在不久前跟他见过面,说过话吧?他是个以智慧为眼的、了不起的人类,与我在一起时,他甚至能解读命运。因此,我把这起误会认做计划的一部分,对于恩人留下的线索,我不轻易抹除。现在,请您告诉我,您一向做了什么事,为何遭到同胞的放逐?”
“‘我听说自己性命无虞,大大松一口气,认为龙的救命恩人,也成了我的救命恩人。听见龙这样问我,我当即编出一套故事,表明自己怎样被无耻之徒冤枉,又怎样成了对方的替罪羊,最后总结道:“龙先生,这就是我的遭遇,我对人性真的很失望啊。”
“‘龙听完,却摇头道:“您不要跟我说谎,因为您的话里完全没有提及我的恩人,我要听的不是这些。您兴许是累了,或者对我有戒心,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我看天快日出了。”
“‘它这样说着,抬起巨大的头颅,把脸转向东方,灼热的双眼越过东方大地的每一座高山,从它们的顶峰之上,眺望天空发亮的边缘,道:“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您肯定一夜未睡,我带您到一处地方休息吧。”然后它捉住我,鼓动宽广的翅膀,掠起惊人的暗影,带我回到天上,在日出中,降至某处山谷里的一片镜湖旁。
“‘它把我放在湿软的草地上,请我不要拘束,若是感到口渴,可以刨开旁边那个土堆,从中取一件趁手的器皿到湖里舀水。我担心那是某位死者的坟墓,怕遭遇厄运,就没有听从,只趴在岸边伸出头,像野兽一样拿舌头舔饮。
“‘龙沉静地趴坐在一旁,注视住我,并没有出言制止。于是,我干脆脱掉衣服,在湖里痛痛快快地洗掉身上的海水,才爬上岸边,生火取暖。
“‘这时,有一群小鸟吱吱喳喳地从树顶飞出,掠过我们上方。龙抬头瞧住它们,直到看不见,就回过头来,对我说道:“您喝过水,洗过澡,又舒舒服服地取着暖,想必精神和思维都已经得到休息,可以权衡各方的利弊,能够修正您的故事了。”
“‘我记住前番教训,不讲未经发生的,只讲已经发生的,但那已经发生的事,也并没有和盘托出。我讲的一切,都从对自己有利的角度进行描述。
“‘龙听完我的话,用它那没有表情的脸对我说道:“您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您企图蒙混我,让我觉得您毫无过错,但也因此,我认为您必定犯过大事。尽管我希望知道真相,以了解恩人目前的状况,但若只一味让您说话,显然并不公平。作为您的谎言的交换,我准备给您讲讲我与恩人的相遇,以及我如何学会尊敬人类。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我比现在还年轻一点,因为见证了人类摆脱蒙昧、开始发展文字的过程,总以为这些既不长毛也不长鳞甲的生物不过都是些顽固愚蠢、不堪一击的小虫子。曾经有后生的、与人类关系密切的龙告诫我,不要小看这种生物,将来有一日,他们会把大地、海洋和天空的奥秘都掌握在手中。但我从远处观看他们,却感受不到任何威胁,相反,他们瞧见我,总是落荒而逃,好似羚羊遇见老虎,又好似兔子遭逢老鹰。因此,我并不把这则劝告放在心上,继续做着妄自尊大、目空一切的梦。
“‘“这样,许多年过去了。有日,我在山间顽得累了,就躺在林中小歇。醒来时,恰好有一个人类从我鼻子前走过,他离得那样近,却似全没瞧见我,也不观看花草,只直直地朝前走。我有心吓他一吓,故意弄出好大动静,伸了一个懒腰,又用我滚烫的鼻孔朝他呼气。周围的动物都被吓跑了,他身上的衣服也差点着火,但他不为所动,继续没事人似的赶路。我从未遇见任何一个人类,胆敢这样不放我在眼内,登时火冒三丈,大吼一声,往前飞扑,挡在他面前。群山都因为我的动作震颤,而他却只是不耐烦地停下脚步,抬头望我。
“‘“他在人类之中,是长得很好看的,他的嗓音,也是很好听的。他问我道:‘有何贵干?’
“‘“我遭到前所未有的轻视,怒火在胸中翻腾,我用最沉重的声音吼道:“无知的人类,傲慢会为您招致灭亡。您见到伟大的龙,为何不表现出应有的敬重?我若不是有心启迪您的智慧,早在您开口以前,就让您葬身在我的火焰中了。”
“‘“他轻笑一声道:‘我不先拔您几块鳞甲,当见面打个招呼,您就要挡我去路,自讨苦吃了?傲慢会招致毁灭,在说出这句话以前,您应该先弄清楚它的意思。’
“‘“我勃然大怒,朝左侧树顶喷出火焰,把树木烧成干柴,又朝右边吐出洪水,林地即变泽国。我怒吼道:‘小虫子,不要不认识自己的力量吧!凭我的能耐,取您性命是顷刻间的事。’
“‘“那青年目不转睛,甚至都不瞧一瞧我在刹那间使恬静的山林变成火与水的苦海。他只是打量日头一眼,而后不耐烦地道:‘您若是打算向我炫耀力量,那就不必了。您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您面前的人是谁。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您不要耽误我的吉时。’
“‘“我气在头上,不可能就此罢休,我认为他语出狂妄,就叫他提供一点证明。
“‘“他轻蔑地瞪我一眼,随口说道:‘您变成石头吧。’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头颈、四肢和身体就扭在一起,果然变得像石头一样,不能弹动。到那时,我心中才第一次感到惊惶,满心愤怒,好似被宇宙背叛。我拼命挣动,却没有效果。
“‘“那青年站在我背后,对无法回头的我说道:“除非全人类在您的忏悔前哭泣,否则您将作为石头,见证世界的末日。”他这样诅咒我,然后走了。
“‘“我的颜色逐渐消褪,鳞片和皮肤变得与泥石无异。我失去行动、声音和名字,我成了天地间一块无用的石头。风雨击打我,烈日烧灼我,不会有效果。我没有了时间和方位,日与夜的替换只是加增我的虚无。人和鸟兽从林中经过,并不知道这块怪异的石头是一条龙。在全然的沉默中,我年岁渐长,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界是多么幼稚无知。我看尽山林的一切变化,自信此生已了,追悔莫及,不禁流出眼泪,那眼泪变成一道清澈的泉水,诱得一切动物都来取喝。
“‘“这样,又很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听见一种稚嫩的哭声,循着那道溪水,一个人类的孩子爬到我脸上,躲进空洞的眼睑里,用我的眼泪洗擦伤口。他除掉破烂的衣服,显露一具既属于男孩子又属于女孩子的躯体。他一边清洗,一边又哭了起来。他在我眼中熠熠生辉。我很喜爱他,用眼睛亲吻他,把他推入掌中,我伸展躯体,从地上站起来,发出千百年来第一声吼叫。我抓牢他的身体,展翅飞上天空。这就是我因藐视人类而受罚,后来重获自由的经过。也就是我与恩人相遇的故事。”
“‘我听完后说道:“光辉无限的龙啊,请您把故事讲完。那位少年被贸然带走,远离家人和故土,他有什么忧伤,有什么彷徨,先前又为什么哭泣,这些他一定告诉过您,请您也一并跟我讲讲吧。”
“‘龙说道:“那可怜的孩子,他骤然瞧见我,当时吓得快要死去。因为他解除了我的痛苦,所以我对他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和热爱,在我温柔相劝下,他接受了我的友谊,又因为在家乡遭受伤心事,很愿意远离一阵子。他听讲了我的事,认为我当年的确做得不妥,又指出我在沉思中,已然洗心涤虑,脱胎换骨,因此应该再会一会那位法师,请求他的原谅。我们结伴周游,却遍寻不得,终于想起,时过境迁,那位法师恐已不在人世。我感到十分可惜,人类的力量固然强大,寿命却有限,构筑在脆弱生命之上的力量,就好似干涸河道上的沙塔,春天冰雪消融,时间的河水肆虐,沙塔只好被冲溃,连根基都荡然无存。也许是这件事,使那善良的孩子突然原谅了一切,产生对家人的思念,想要陪伴他们。我就把他带回当初的地方,从此分别了。不过,他想见我时,我一定知道,然后出现在他身边。”
“‘当龙讲完时,太阳已在中天。我度过了动荡不安的半个夜晚和半个白昼,此时已经饥肠辘辘,再忍不住,向龙求取食物。龙仍旧让我去刨那小土堆。别无他法,我只好硬住头皮,跪在那可怕的坟墓前,伸出双手,插进湿软的泥土里。湿泥和青草的气味灌满鼻腔,我头皮发麻,总认为下一瞬间,指尖就要碰到某种东西。我害怕地闭起眼睛,脑海里想象的已不再是食物。
“‘突然,有一个东西掉到大腿上,我睁眼去看,发现竟是软布抱着的一团香喷喷的巴亚多利德圆面包。我欣喜若狂,抱住面包,心想要是有新鲜的奶酪就好了。而后,就有四分之一块奶酪掉到我膝盖上,我连忙抓起,心想再给我一杯酒吧,接下来,我当真捧起了一杯香醇的小麦酒。我把每样东西都尝了一啖,美味在口腔内绽放,我飘飘欲仙。
“‘接着,仿佛福至心灵,我立即想到,这有求必应的洞穴,必定还可以掉出比食物更珍贵的宝贝。于是我把面包、奶酪和酒推到一旁,双手重又插进泥土中,嘴里念诵道:“赐我福气,给我想要的人吧!赠我幸运,给我小白脸吧!”
“‘我掏挖着,指尖触到一种柔软的东西,就捉住它用力提起。一个面目狰狞、说不清男女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手中挥舞棍棒,不由分说地朝我打来。我拐角一声,立即跑开,那人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明明隔着许多距离,棍棒却时时落在我身上。我又跑又叫,林中没有顺坦的路,我躲闪不及,被一条树根绊倒,脸埋在泥土里,心想这下一切都完了。
“‘我想象着棍棒加身的疼痛,不敢动弹,因为快要窒息,只好拔出头来。我见树林僻静,没有恶人,还以为对方正在捉弄我。我等了好一阵,确信再无别的动静,才悄悄爬起,往前又逃了一段。
“‘我彷徨无措,在林中盲目乱走。渐渐地,我感到自己走到某个地方,抬头看时,原来已站在海边。借着夕阳的余辉,我明白到,这是福斯特拉,是人类世界的边陲,朝圣之路到此终止,的终点。这里的天幕黝黑,汪洋浩瀚,不会有边际。从这里开始,异域的海水铺展连天,它们不属于人类的世界。我立在海的边缘,双腿发抖,害怕栽入另一个世界,却又无法阻止自己进入另一个世界。金色的日轮沉下,黑暗登上宝座,大海消失了,一切意义随之隐没,万物失去道路,我不知身在何处。
“‘而后,座上那位撩起袍角,露出一个月亮,月亮又把大海填满,于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世界出现在我眼前。在异常的星象下,我看见一条地峡,犹如伸入异界的手臂,伸入莫可名状的大海。在那个端点之上,有一团巨兽的轮廓,心脏的位置,躺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我悄悄靠近龙的身边,听见它说话道:“受宠爱的、被福荫的、蒙护佑的恩人,善于把握时机者,明眼察视一切者,心中公义明了、行为恰如其分的人啊,我一听见你的召唤,马上就赶到你身边。你见着我,是不是也和我见着你一样高兴?上次别过以后,你一向可好?有遇到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心情是否愉快,身体是否康健?今日你又怎会走到这里来?起先,你在夕阳下等待我,脸孔放出美丽的光辉,好似世间同时出现两个太阳。我看得出来,你长大了,在人类眼中,你已成年。我还可想到,人类见了你,一定为你的容貌着迷,被你的人格征服,受你的智慧指引。亲爱的孩子,给我讲讲你的事情吧,我很想听一听。”
“‘那美人含笑道:“从前,你还不会讲这种甜言蜜语,如今,怎就变得油嘴滑舌?比起我的改变,我认为你变化更大。你从哪里学来的话,这些言辞怎能衬得起你的身份?不要在我面前耍计,你知道就像人类欺骗不了你,你也欺骗不了我。我向来不在这边活动,是思念起你来,又听讲你一向在此出没,想来见一见你,就走来了。我见到你,就像你见到我一样高兴,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真想再与你周游列国!你有深远的眼光,有宏伟的智慧,除了你,我还能同什么人交谈,而不感到乏味呢?一旦明白丰盛的意味,在贫瘠中便只有忍耐。有时我真希望从没遇见过你,这样我在人类之中生活,还能感到有趣一些。”
“‘龙道:“你不需要如此想望,只要你一声令下,马上就能变为事实。从前的欢乐时光,我也非常怀念,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只要你在我背上,智慧就可得到增长,寿命就可得到延长,虽然总有终结的时候。但我若能把你全部记住,我就可以凭这宝贵的记忆,在失落了你的世间,耐心走过漫长岁月,直至迎来终点。”
“‘美人道:“大地之主啊,不要讲这样的话!朋友啊,云团在天上筑起城堡,而你比城堡更高。你就是群山、宏伟和广大,还是我这个渺小者的朋友。我常常仰望你,尊者啊,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而惊喜。”说着,美人低声哭泣起来。龙垂下慈爱的目光,温柔的凝视她。
“‘美人道:“大地之主啊,不要讲这样的话!朋友啊,云团在天上筑起城堡,而你比城堡更高。你就是群山、宏伟和广大,还是我这个渺小者的朋友。我常常仰望你,尊者啊,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而惊喜。”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光是听她与龙的对话,我的心就已经焦躁不止。如今,她因为想象悲伤而哭泣,我认为,在此脆弱之时,是征服的开始。于是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放在肩膀上,对那美人说道:“可怜!满月一样的人儿啊,您怎在这里独自哭泣?您感到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吧,我一定使您高高兴兴,不再尝到愁苦的滋味。”
“‘美人听了我一番话,并不回答,只是飞快地躲到龙的身后,好似受惊的小孩,寻求母亲的庇护。
“‘龙安抚她道:“你不要怕。他就是被我错当成你,从海里救起的人。”
“‘美人做出这种娇羞的反应,使我觉得更加可爱,正想再次表明心迹,宣示我的一腔好意。这时我听见一连串的冷笑,接着有人走了出来。
“‘天啊!那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啊!天神啊!我仿似在做梦!在科尔多瓦,他是用严厉劝我上路的教育者;在朝圣途中,他是温和又宽容的照顾者;在落难时,他是用坚忍激励我的修行者;在孔波斯特拉,他是软弱无能,诱我欺负的弱者;如今,他变成一个美丽而可怕的女人,披戴住月光,斜倚在怪物身上,胸前高耸着□□,眼神似冰霜。
“‘我被他那样盯着,只觉有一种强大的力量震慑住我,好似有脚到头地被冻住!
“‘我汗如雨下,一瞬间似掉入虚空,脚不触地,不知身在何处。我以为一路陪伴身边,无比熟悉的人,此刻变得全然陌生,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已不敢确定。原来众人走路的辛劳和凶险,只是他会友的借口,同甘共苦的每日每夜,却都和妖怪作了伴。
“‘他走到我跟前,身上有一种冷艳的香气,闻来好似死神的毒药。他对我道:“不要以为命运眷顾您,其实是要您多受惩罚。”我不敢答话,也不敢看他,垂眼瞧见那对□□,似针扎一样痛,身下的家伙,却自己抬起了头。
“‘这时龙开口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里怎么会有你的口信?我问他时,他并不详尽告知。”
“‘那恶人说道:“你要是知道他做过什么好事,就不会觉得奇怪了。”接着,他把我一向以来犯过的事,都向龙一一讲述了。然后又对我道:“命运把您送到我跟前,是要我给您惩罚。您赌博作弊、欠钱不还、偷鸡摸狗的坏事,这一路辛苦走来,已经赎清;您强迫我行淫的罪过,海水本来可以给您洗净,不过命运又将您救起,您还是不思悔改,卑鄙贪婪,我还要再给您惩罚。”
“‘听到这里,我反驳道:“您在扮演什么人啊?您有什么资格对我讲这些话?您自己□□成性,还装做清廉高洁的修道士?您这不男不女的怪物。我在堂兄家里听过背脊大师的故事,您怎么还没给人家捉住,宣示正法呢?您与龙厮混在一起,思想也是败坏的,却有嘴脸来管我?”
“‘龙听了我这番话,用天空般的声音说道:“凭着他是龙的挚友,智慧远远高出于您,眼界和胆识,也不是普通人可比。人类都赞同由聪明的人来明断是非,既是这样,他对您发出裁定,也完全合理。”
“‘我说道:“假如天下的聪明人都能当法官,法官真是比修道士还要多。他若能审判我,他的权柄何来?又是谁人授予?”
“‘龙说道:“我吃过惨痛的教训,若还不是完全谦卑,那是因为在他身上保存了我的部分骄傲,我为结识到这位人类朋友感到自豪。您们敬畏有权力者,而您们见着我又恐慌惊惶,我就当做您们人类授予了我权力,因此宣判,这位龙的挚友有裁决您的资格。”
“‘龙这样说着话,尽管很平静,声音和目光却似岩浆一样灼热,浇注我身上,使我忐忑不安,不敢再发一言,心里其实仍不服气,只觉得它以势欺人。
“‘这时,小白脸讲道:“我从前怎么样,俱都过去。自我称自己做一名修道士后,我一向恪守规范,控制感官,努力修为,做的每一件事都可问心无愧。因此我不晓得,自己何时何故树立敌人,致使对方要追逋我、折磨我。若果一个人所言非虚,对我有益,不论对方与我有什么亲疏关系、敌友关系,我都会虚心听取。您若要拿跟您做比较,那么:我劝您向善,而您不屑一顾。”
“‘我恼怒道:“现在,有风的驾驭者(龙)做靠山,您才敢对我讲出一切。我逼您就范时,您怎不向我和盘托出?您既然认为自己无可挑剔,怎不向世人宣告:‘我是不男不女的怪胎’?您害怕什么,心虚什么,您要拿修道士的身份掩饰什么?不能怪,您见了我,要像娘们儿一样躲避,原来您白天是男人,晚上是女人。您周围住着一大群修道士,怎会甘于寂寞?”’”
接着,就这个问题,他讲了一堆污秽不堪的话,夫人,我就不向您转述了。那班心灵低下的酒鬼,都在窃窃发笑,而我若不是挂心故事的结局,那时就走了。我忍了又忍,终于听得那醉汉讲道:
“‘我这样说了一通,小白脸气得浑身发抖,而龙对我威胁道:“您若再侮辱他,我就将您吞进肚里,拿远古之火灼烧。您因为在龙的身上,不能死去,因此痛苦是绵绵无尽的,要永永地受难。”
“‘我即忙朝小白脸嚷道:“凭我救过您一命,您还敢叫它如何处置我?”
“‘小白脸冷笑道:“我不认为有过那样的事。您将我带走后,一支由莱昂教区众位主教组织的剿匪队,就前来将贼人歼灭了,所有同伴都被救出,稍事休憩之后,又即忙上路。后来在孔波斯特拉,我们又再聚首了。即便您不将我带走,我的性命也无虞。跟您一起走,我还平白多受了苦楚。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吧,您一路上对我怀着什么心思。被那样的眼神盯住,全身都感觉肮脏。”
“‘他跟我讲这些话,好似那名忠厚善良的修道士,就站在我面前,可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美丽、阴郁、可怕而又冷酷无情的女人。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在跟谁谈话,那段旅程的回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嚷道:“您还要我怎样做?这能怪得了我什么?一个人被从困境中解放,难道非得等到其他受困的人遇难,才称自己做得救者吗?您不要忘恩负义!再讲,您生了如此模样,又总在我面前装作柔弱,您既然引诱我,我为何不使自己快活一下?”
“‘他又道:“托雷诺村善良的神父和村民,尽管他们也贫困潦倒,依然尽力帮助我们。您来者不拒,全都收下,却不肯解开您那鼓囊囊的钱袋,给他们一点报答。您若认为,他们地处偏僻,钱没有用处,我要告诉您,每个季节,都有商队经由那里往返,村民有了钱,就可以购补物资。神父与我谈话时,您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把耳朵也堵上了。您为了自己活命,可以将我带在身边,却放任我饿死。自古多少女子、男子,就是为您们的卑鄙下流所害,才让一生的时光都被痛苦浸染。您们真是死有余辜!”
“‘这时,龙捉起我,对小白脸说道:“无论你怎样指责他,他总有理由为自己开脱。到此为止吧。让我把他吞掉吧,尽管我不想吃下脏污的东西。”
“‘我被那死神一样的利爪钳住,惊慌失措,拼命求饶。
“‘小白脸爬上龙的背脊说道:“您不想吃下他,就不要吃吧,不要让他污秽的灵魂折磨您。他做过的所有事,必须由他亲口说出,让世人都知道,这样人们才会警惕。我要把他投回他的故乡,让他有七十二个月圆的时间,囚禁在你龙爪形状的水塘中,直到第七十三次月亮亏损,他才可以冒出水面,对任何一名过路人讲述他的故事。如果他能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则那听故事者不会为他的邪恶所诅咒,他才能恢复自由,如果有人不幸受累,表明他们也做过不堪的事,只管叫他们来找我。”
“‘这么讲完,龙就掀起劲风,像海浪一样吹刮着我,倏忽飞到星星下边。我受那劲风击打,快要晕厥时,就被放到这个地方,成了您看见的样子。老兄啊,这就是我的故事。’
“听到这里,我气得跳起,连声骂道:‘好您个骗子、无赖、流氓、恶棍!您受到可怕的惩罚,真是罪有应得!因为您向我保证,这不是个诅咒人的故事,我才发下无谓的善心,甘愿听您胡说八道。您最好马上告诉我,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被诅咒?并且在我之前,又有多少人遭您祸害?’
“他嘻嘻笑道:‘老兄啊,请您冷静,请您先担心一下自己吧,因为除您之外,没有别人。您是第一。’
“他那好不愧疚、幸灾乐祸的样子,叫我火冒三丈,只想揍他一顿。我揪起他的衣领,竟就这么把他从水里整个提起来了。我把他举在半空,看他瘦骨嶙峋、还大量滴着水的身体,一时有些懵懂。他见已经得救,兴高采烈的挣开我,又蹦又跳,要跑走。
“这时,天上忽然吹起一阵怪风,将他扑倒在地,他大声呻吟,说自己痛得快要断气。我问他哪里痛,他捂住那不可告人的部位,指缝间渗出血液。我脱掉他的裤子,见那里完好无损,他却说再也没有知觉了。我大骂他活该,又揍了他一顿,然后将他拖走,交到治安官手中,因为治安官是我亲戚,给他安排了一个罪名,从此只能在监牢里度过余生。据说,他永远感觉到饥饿,嘴唇接触到食物却又立即呕吐,他还总说身上像有火烧一样灼热,给他降温的凉水,他一触碰,水就马上变得沸腾。
“诸位老兄,这就是我为一个陌生人解除了诅咒的故事,并且因为没有受到牵连,证明我绝对是一个好人,您们把钱借给我,是大可以放心的。”
醉汉讲完,听众立即议论起来。待他们讨论得差不多,醉汉就开始向他们借债。有人一边掏钱,一边乘机又问关于背脊的故事。我认为听得已经够多,就回家来了。
白腰带女子讲完,乞丐赞叹道:“尊敬的夫人,这真是一个精彩的故事!您不旦转述别人的故事,故事之中又有故事,层层套套,许多人物,许多关系,而您毫无准备,即能讲得流畅通达,一丝不紊,真叫人佩服!我从前也听讲过这条朝圣之路,真是大名鼎鼎。今日,我只是听了有关它的故事,就感受到其中艰辛,假若实际地用双脚走一走,困难一定比想象的要大得多。我认为,一个人能走完全程,这份勇气和毅力,是值得敬佩的;行前准备时,对各种突发状况进行预测,并据此做好应对之策,不使自己受困,其中的周到和缜密,也是令人钦慕。夫人啊,目前我有一个疑问,但恐怕冲撞了您,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腰带女子微笑着请他直说。
乞丐就道:“聪敏的夫人,请问您方才说讲,已是故事的全貌了吗?您有没有为顾全叙事的节奏,而节略某些内容?因为,我很想见一见那位龙的朋友。他善良、正直、理智、讲究公义,与一般的正人君子无异,身体上的特殊,没能使他意志消沉。像这样的人,一定能解答我的一些问题。既然故事讲述于此地,他一定就在附近。夫人啊,龙和龙的挚友,后来怎样了呢?据那位龙的朋友说,人们应当如何找到他呢?我很想知道,请您为我讲一讲。”
听了他的话,白腰带女子只是笑,黑腰带女子却说道:“先生,您若是明白我们的女主人如何足智多才,您就不会提出这种问题了。请听我说:莫管一个故事有多少细节,到了我这位姐姐口中,全都能得到合理布置,连缀成篇。她若是没有讲,就是连她都不知道。况且,这个故事受多人传颂,若真有提及,哪还轮得到您费劲找寻呢?”
乞丐一听有理,虽然感到可惜,却也就不再坚持。他看向白腰带女子,对方也在看着他。在她讲故事时,他一直观察她的言行举止,性情容貌,已为她深深折服,悄悄的爱在心上了。
①福斯特拉(Fisterra),又名“菲尼斯特拉”(Finisterra),来自拉丁语“finis terrae”,“finis”为“终结,尽头”义,“terrae”为“土地”义,组合即为“陆地尽头”,“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