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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于是说到,从前。

      后来他跟着他战冀州、走历城、奔汉中、投张鲁,直到后来辗转来到这位名满天下的大汉皇叔治下。

      那件事情在两人之间心有灵犀般,从来不曾被提起。

      他只道他是年轻,从前的事记不得了——也难怪,当年他一个人千难万险从京城逃出来,还是个孩子。正是叶落秋寒时,小小的身子扑进他怀里,抖得如风中衰草般,不知是怕还是冷。也正因了此,曹贼的虎卫军围杀一家老小时,没人防着他,这才逮着机会逃出生天,险险捡了条命回来。

      如今他的个头也快赶上自己一般高了。

      辗转翻覆间,江山多少年。

      他懒懒斜靠在躺椅上,搁下手中茶盏,侧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中庭一身短打舞枪的少年,手中一柄银枪舞得虎虎生风,不止招式,连同眼中那一抹凌厉眼神与跳脱神采,都像足了年轻时的自己。

      十七岁那年有云游的相士路过府上,给几位公子依次瞧过了面相,一直沉默不语,独给大公子留下一纸四字批言:刚则易折。

      他只负手抱胸,哂笑。

      却未想一语成谶。

      如今看着渐渐长成的幼弟,不觉恍惚,又忆起年少那时候。

      刚则易折……

      每每想到这一层便隐隐心忧,这个弟弟的性子实在太像年轻时的自己,刚猛有余,沉稳不足,又正是少年心性,不比他如今。

      已经老了。

      于是那个月下对酌的晚上,听见对面那人向他醉后狂言之时,脸色未变,把盏的手却堪堪抖了一抖。

      他皱一皱眉,低头看着浅色的酒汁在自己袍袖间一点点泅开,淡淡道:永年兄醉了。

      那夜房中的昏黄的烛火彻夜通透,直亮到四更。

      他直直盯着面前案上一方摊开的缣帛,一动不动,已经几个时辰。

      终于叹一口气,脱力般重重撂下笔,扶着额头靠在几案上。饱蘸墨汁的笔锋敲在案头,几星汁点飞溅,在雪白缣帛上染开,宛如粗笔渲开的墨色梅花。

      卿为其外,我为其内……么?

      实在是,错得离谱。

      他已经老了,老得再不复当年意气,那时轻狂张扬得不可一世的神威天将军,如今只剩下一个徒有虚名的躯壳,躲在壳里的那个人早已变得谨小慎微,惶惶不可终日——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无比厌恶和痛恨的存在。

      他不是不知,若那人当真不是主公暗遣来刺探自己口风,这短短一封上疏便是要了他的命。

      若是呢?

      他知道自己的后半辈子便要如此一直下去。如今已是孒然一身,便了此残生,留得半世英名,未尝不是幸事一件。

      可眼目间少年那张明湄笑脸又忽地跳出来,一双手兴奋地拽着他的衣袖:大哥,我们从此再不必东奔西走了么——

      那笑意看得他心头一阵紧抽地痛。

      他尽可以就此放手。可是瑾之,他还年轻。

      重重咬下了牙。他抖着手提起狼毫,重又蘸饱了墨,正待落笔,冷不防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抽走案上缣帛。

      “瑾之……”这突生的变故直惊得他脸色煞白,惊慌地看着少年的目光在那几行未干的字迹上游移,表情渐冷。

      “大哥为何如此?”少年抖着手中那方帛书,眼中尽是失落,“彭郡守一向为人轻狂惯了,又颇有些恃才傲物,今日不过是酒后狂言,大哥只作不知便是了……此物若是递到主公手上便是要人性命,大哥今后在朝堂上怎么立足?当真要叫满朝文武背后笑你卖友求荣么……”

      他呆呆地看着少年眼中的激愤与决绝,反倒慢慢镇定下来。

      当年曹孟德矫诏召一家老小入京,人皆疑虑不定,十七岁的马家大公子却冷冷一笑,捏紧手中银枪,眼中尽是桀骜:儿愿起尽西凉之兵,随父亲杀入许昌,为天下除害,有何不可?

      就是这般眼神。

      已经回不去了。

      他平静地望着那人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看他的眼神像是瞧生人。他读得懂那个表情的意思:大厦倾颓,一直俯首膜拜的英雄就此倒掉。

      一股苦涩的滋味自心底直涌上喉头,他只凄然一笑:“我不能冒这个险。”

      只这一句话,那人突然便如暴怒一般,苦苦抑制的感情再也控制不住,通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冲他吼道:不敢冒险?当年你不顾一家人死活执意起兵,又作何说?

      他一直只道他是年轻。

      原来他全都记得。

      那人吼完这一句,看着他沉默不言,脸色渐渐转作惨白,自己也便红了眼圈。一跺脚,手中嫌帛揉作一团,重重掷于地上,回身便走。

      他张了张口,想唤他:瑾之。

      却是一口血直呛出来。

      如今抬手看着自己掌心纵横的纹路,恍惚忆起那时感觉。掌中捏了满手那人的血,微微地热。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于是直到看到那匹老死的名驹,才恍然惊觉,从那时算起,已经过了这么久。可是于他来说,二十年竟只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知道大哥一直忧心他直条条的脾气,却从未教他世故圆滑,要他收敛心性,只怕挫伤了他的心志。

      为将者总须得有些性格,若是没了棱角,运筹帷幄间便免不了缩手缩脚。该低头处,该收敛的,全由他自己来担——只是不想一直站在身后的这孩子重蹈覆辙,变成像自己一样。

      只那一回,那人轻轻捏了他的手:瑾之,刚则易折。

      他记下这句话,可是到现在却还是这般心性。江山易改啊——他常常想,要何种力量才能把像他这样刚硬的性子变成那个人一样的隐忍与谨小慎微。

      家中一直不常有客来,多半也是因为他的脾气。朝中同僚,除了眼前这个人,再无特别交好之人。便是他每回来了,他也总是冷着一张脸给他看。

      从前便是这样,但凡跟大哥亲近之人,心中总是生出一股莫名敌意。眼前这人于是总是拿这当作笑谈:瑾之如何将自己兄长看得恁般紧。谁会知道,大哥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亲,唯一的神。他恨不得如年幼时一般,一直跟在他身后,须臾不离,听他不时转过脸来,微笑着唤自己名字。

      倒亏得那人涵养极好,即便他每每若此,倒也从来不恼,只从了孟起的辈,把他看作年少气盛的小兄弟。总笑说孟起好福气,作弟弟的处处护着兄长,生怕被别人欺负了去。

      其实他的心思,聪明如赵云,又如何不知。

      心照不宣罢了。

      雨势渐小,门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放晴。

      “去哪里?”赵云看他由榻上站起身来,整整衣襟,一边扬声唤下人前来,一边踱步到门口,提起廊中青竹伞。

      “和你一同去看大哥。”他回头,居然好脾气地冲己笑笑,反叫赵云目瞪口呆,不知这人今日怎么突然转了脾性。怔愣半晌,小心翼翼道:“瑾之,你这是……”

      这个人……看来今后还得对你冷着脸才是。他没好气地瞪那人一眼,接过下人备好的香烛冥纸,冲着渐渐放晴的天色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因这一直连阴天积下的阴霾之气也似散去了几分。

      府中下人忙着收拾花厅回廊,见二人并肩去了,私下里交头接耳道主人与赵将军一向不睦,看刚才情境,主人待客冷淡至此,真不知这二人之前如何结下了梁子。

      却是早先从西凉老家跟来的老管家心知肚明。

      赵将军倒是个极好的人,只是小将军这脾气,同大公子年轻时候一模一样,若是哪个人不招他喜欢,面上立时便显出来,藏不住半分。

      ——只不知为何,先前大公子在时,这二人势同水火。自那人一去,他待赵将军却渐渐亲近起来,面上虽然还是冷若冰霜,心中早拿那人作了知己。偶尔赵将军因公事路过府上,两个在一处或谈些军国大计,或谈些家中旧事,独独不曾谈起大公子。他却看得出,每次与那人促膝长谈,将军心中当真是欢喜的。

      只因这个人,是如今惟一可以与他一同追忆过往的人了。

      即便从来不曾与他谈起大哥,可是每每与他促膝而坐,想到他从前与他一起见证过那个人的喜怒哀乐,生老病去,便觉安心。这么多年,那个他曾经想过要一辈子铭记在心的温柔笑容,那个唤他名字时的温存语调,都随着年华消逝渐行渐远,变得越来越模糊起来。总有一天等到他也变老,也许它们全都会被岁月从记忆中一点点抹去。

      他不想忘,不管是过往的欢喜还是痛苦,他都不想忘。

      好在至少还有一个人也记得。他忘掉的事情,从那个人那里找回。

      他知道那人也抱着和自己同样的心思,每年总是找些或公或私的理由来府上一趟,与他闲话些家常。

      只为了看一眼他这张和大哥无比相似的脸。

      就像那时勾心斗角一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于是两个人坐下来静静品茶或饮酒,有时聊些闲话,更多的时候不发一言,但是都因了彼此脑海中的记忆,觉得异常安心。

      就仿佛那人还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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