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玄机）沉鱼2》蔚蔚谭

1、莫愁春风不到户

　　“莫愁！莫愁，你到平康里做什么？”
　　那是莫愁第一次出逃，她跑得像风。
　　像春天放飞的缤纷纸鸢，终于奔向了自己向往的蓝天。

　　1
　　我叫莫愁。
　　是辅国大将军的独生女儿。
　　我九岁时，随父亲来到长安城，从此在这里定居。
　　第一次见到阿违，是在春日的平康里。
　　那天是各大勾栏妓馆联合评定花魁娘子的日子。
　　平康里处处张灯结彩，艳丽的妓子轮番出来献艺，围观者甚众，坊间像过节一样热闹。
　　阿违就是这样不经意间出现的。
　　我看到高高的阁楼上，倚了一个身穿玄白道装的清雅女子。
　　她正倚在阁楼上饮酒。
　　清酒汩汩，倾坛而下。
　　颈口赭红色的高领球衣泄露了她的行踪。
　　她粉底皂靴，醺醺然往那里一站，就任何一种风情都比拟不了。
　　我有点迷茫，问欢：“那是谁？”
　　欢说：鱼玄机。
　　咸通年间的长安城，就数“□□”鱼玄机名声最响。
　　她是个女道士。
　　因为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被千古传诵，又因一句“鱼□□文候教！”挨了千古骂名。
　　我幼时跟着母亲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长安故事，但从未见过这样风流放纵、惊世骇俗的奇女子，所以不解。
　　“她来做什么？”
　　“她住咸宜观，还特意将道观修在了平康里，你说她来做什么？”欢话里的促狭，我听得懂。可即使如此，我也不觉得她是暗娼，或是雅妓。
　　我更愿意相信：她住这儿，是因为比较靠近士子云集的崇仁坊，方便备考科举的才子们往来。观名“咸宜”，意思是“唯才是从，不拘一格”。
　　欢说，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子中，只有我喜欢她。

　　2
　　其实不是只有我喜欢鱼玄机。
　　不过只有我敢表明自己的喜欢罢了。
　　我知道父亲曾有过一个妾，不过我还没有见过，就被母亲扫地出门。
　　我从故纸堆里得知，她，就是父亲的妾。
　　父亲在信笺里唤她的小名——阿违。
　　所有人都说阿违被父亲抛弃，却不知道，父亲很快就后悔，暗地里求她回来。我从零星的几张信纸里看到过他们的争执。
　　最近的一次，父亲说她依然可以做自己的外室，不过从今往后要洗心革面、杜门谢客。
　　阿违的回信简短有力——那些意图赎买自己的铜臭商人，尚不配做她履下之尘。言外之意是，父亲贵为辅国大将军，也跟那些商人一样，抱着可笑的心思，行可憎之事。
　　女人们都羡慕她大胆。“我要什么，不要什么，坦坦荡荡一清二楚。不像你们，想要又不敢说，让人一瞧就看出你欲求不满，可怜兮兮。”阿违当街奚落想羞辱她的贵妇人，出言之泼辣大胆，足以让人骂一句“有伤风化”，但也实在是痛快。
　　便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是赵女，难怪放荡。”阿违反唇相讥：“我不是赵女，你们京城端庄第一的莫小姐才是赵人哩。”
　　我很吃惊，阿违居然抬出我来当挡箭牌。不过还没来得及细想，就有人朝她吐口水，“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妇，也配提辅国小姐？闭上你的脏嘴吧！”
　　“是啊，下贱的婊子！”
　　阿违笑着承受，拿袖子擦擦脸，满不在乎。
　　只是疲惫的眼尾，有疲惫的皱纹垂下。
　　她老了，虽然只比我大七岁。
　　我听欢说，得到鱼玄机，是长安城每一个男子的梦想。
　　不过他们在她的床上柔情蜜意，穿上衣服，辱骂她也毫不留情！
　　“住口！”我怒气冲冲站出来，制止男人们继续说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都回去！回去啊！”我第一次那么大声说话。
　　阿违依然站在人群中那样笑着，使我生出一种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错觉。兴许别人早就宠辱不惊，根本不放在心上呢？我暗暗懊恼。
　　“我叫莫愁，你好。”
　　她款款走近来，“小小姐，我们见过的。”然后附到我耳边轻轻说：“我是越人，不要告诉别人哟。”
　　见我茫然，阿违继续提醒：“虞山之下，西施村……记得了吗？”
　　“是你？”我惊异。
　　没错，五年前我曾到过那里。
　　阿违说那次她演了沉湖的西施。
　　远山含黛，近水微澜，我对女巫沉入水底，化作了狞厉的女鬼那一幕记忆犹新。只是没有想到，那艳丽的女巫是她！
　　我一直对巫舞里的情节感到迷茫。
　　阿违便跟我讲述了在她家乡，另一个版本的《西子沉鱼》：
　　说是有一只青鱼精，对浣纱的女子郑旦一见倾心。郑旦却不知道鱼的心思，抽出宝剑，将她一剑穿心……

　　3
　　我问阿违，那个故事的结局：郑旦抑郁而死，西施宠冠吴宫，真的这样吗？
　　她笑笑说，时机还没有到。
　　“时机？”
　　“故事，不是已经过去的事情。”
　　我不晓得阿违在等怎样一个时机，不过不久后，一首引起轩然大波的《卖残牡丹》，让所有轻视她的人都心生忌惮：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哪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流言纷纷说，鱼玄机这回以“残牡丹”自比，是向王室权贵低了头。甚至传言，鱼玄机才貌并重，为世所罕见，必定要入主后宫的。
　　然而懿宗的召见没有等来，阿违倒是出现在了某一位权贵的寿宴上。
　　她在那场华宴上受到了羞辱。尖酸刻薄的权贵夫人被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激怒，动手打了她，还说她生性孟浪、自恃清高却爱攀龙附凤。
　　我很生气。这些人看不懂鱼□□文候教背后的深意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大肆污蔑？才华让位于贞洁，不仅是这个时代的悲哀，也是对女性这一重身份的侮辱与打压。
　　我替她不值。便拉着她要走。
　　阿违却不肯，擦擦嘴角，笑声说，小小姐又是你啊？
　　她优雅地应付，语同珠玉，文若春华，很快就有一堆男人站出来，为维护她而争辩得面红耳赤……我都要忘了，她原本就是凭借才华傲立于世的啊。
　　“你问为什么吗？”阿违笑意深深凝在眼底，“你看，他们稀罕。”
　　纵然被千万人所不齿，只要得一二知己，我依然义无反顾！一种说不清是震撼，抑或是羡慕的情绪在我心中慢慢滋长。
　　我跟欢感叹说：“那些很维护鱼玄机的人，都是她朋友吧？”
　　欢拉开一段距离打量我，笑得甚是古怪。“朋友？”他说，“她怎么会有朋友？才高招妒，树大招风，这样的尤物对宫里人都构成威胁，谁敢做她朋友？”
　　我被浇了一大盆冷水。
　　不过也确实如此，后宫佳人对名声昭著的才女起忌惮之心不是一天两天了。本朝有一位女冠诗人李冶，因为才华出众，六十岁了都被皇帝收进后宫；对比之下，鱼玄机不仅年轻才盛，而且容色倾城。
　　“怎么你想做她朋友吗？”欢清楚我的心思，便主动请缨要替我试探一二。
　　也许是捉弄，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欢对阿违礼敬有加，阿违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了欢。
　　欢压抑着怒气，走过来跟我说：“么么，你想跟她做朋友，我不同意！”

　　4
　　么么是我的小名。
　　女子的小名等同贞洁，只有最亲昵的人才知道。欢从不在人前喊，这次怕是气糊涂了，居然张口就道了出来。
　　更坏的事情还在后头。母亲向来不喜欢欢，因为他血统不高贵不纯正，即使欢出生皇族。这次抓住机会，母亲一口咬定欢行为不检点，配不上我。
　　我只好用化名约了阿违出来。
　　地点是长安城南乐游原。乐游原地势极高，阿违有一个朋友就夸它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阿违来的时候，我正在射箭。
　　大老远就听到她笑得打跌，“我道是哪位翩翩少年呢？原来是你呀，小小姐。”
　　我手一颤，准头偏了一点。
　　阿违拔出羽箭，满脸惋惜地追忆：“哎呀，准头差了很多。”我知道她对比的是我父亲。
　　父亲身为辅国大将，百步穿杨不在话下，阿违喜欢这样英武的男子丝毫不奇怪。
　　就连母亲……她也许并不是看不上欢的血统，只是她一直以父亲的标准为我选择夫婿，看谁都不顺眼实属正常。
　　“你需要跟我母亲解释清楚，欢哥哥跟你没有牵扯。”
　　阿违笑得前俯后仰，“对不住，我没料到他就是你的如意小郎君。”
　　当晚消息就传来。说阿违向人求欢，反遭侮辱。故事里义正言辞、不为美色所动的男主角自然是欢了。不过我没有想到，她用了这么极端的手段。
　　阿违极重承诺，第二天一早就登门拜访。
　　她这次没有穿道装前来，稍稍做了些打扮，不过浮艳有余、端庄不足。阿违衣品甚好，就算是失误也绝不至此。我看到母亲端坐在帘后的侧影，才明白个中缘由。
　　想来阿违做父亲的妾时，母亲十分忧惧的吧。为了将她驱逐出去，恐怕是用了些恶劣的手段，以至于阿违记恨至今。这次上门，就是故意装扮成妓子，来辱没将军府的名声。
　　“坐。”母亲淡淡道。
　　晚香玉的屏风与母亲朴素端庄的衣裳融为一体，连她柔和的侧脸都生出淡淡的光华，这是身为名门的气势。阿违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挫败，黯然过后却淡淡笑了，“坐就免了。我来只是告诉你，那个小公子比起将军差远了。我也看不上。”
　　“你总这样嘴硬要强，难怪混的这么凄惨。”母亲注水入杯的声音像是清脆的耳光，继而却说，“要是自在够了，就回来吧。将军总跟我念着你。”
　　阿违愣了愣，迅速反应过来：“就因为你年纪大了，没有办法绵延后代？”
　　“不错。”
　　“凭什么？”阿违冷笑。
　　母亲眉心一皱，“就凭我能成全你，也能废了你。”
　　“你确实能。”阿违垂眸，“不过你以为我折了傲骨，就为了奴颜屈膝，获得匍匐在你脚下的权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