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森林》费力思绪

29、第 29 章

　　29.

　　市八医院脑外科的主任医师办公室里，几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激烈争执。

　　“楼天宇，我跟你说过的啊，你现在没有危险，你有的是时间可以好好地想明白再做决定。你要慎重，不要意气用事！”蒋主任说的很慢，有一种说服的力量。

　　“我懂，但我也了解自己。无论早晚，我将会作出的决定都是一样的，那还不如早些。”

　　蒋主任无语很久，又说：“但是我很清楚地告诉你，谁都没有做过，我们没有任何把握！我已经不上手术台很久了，只有吴以民医生可能可以给你做，但成功的把握，连10%都不到！你有必要冒这样大的风险吗？”

　　吴以民沉着脸，他的语气中有一种悲凉的情绪：“楼天宇，我钦佩你作这样的决定，但是——过去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能牺牲将来？苏原喜欢你我无话可说，可你做决定的时候有没有为她想过：如果失败了，你遗忘了她，甚至你的脑部可能造成永久损伤，到时她又会有多痛苦？”他指着一旁的苏原，后者默默无声地看着窗外。“苏原，你就不劝劝他？再想一想？”

　　苏原没有回头，她用很轻的语气回答吴以民：“这个选择，只有楼天宇可以做，无论他做什么选择，我都尊重他。”

　　吴以民深吸一口气，又转回头，有些忧郁地看着楼天宇。楼天宇面无表情，语调充满诚恳：“就是为了她，我才决定冒险——我必须知道我的人生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将来会存在什么样的危险！这个危险，就如同一颗地雷一般，在我的前路埋伏着，我必须知道它在哪里，才能够保护她。赌输了我无话可说，但我不能不去尝试，不能逃避。除非。。。她放弃我，告诉我她的人生不需要我！”

　　“天宇，”苏原自言自语的声音似乎只有她自己听得到：“你知道的，我绝不会放弃你。”

　　“苏原！”吴以民忍不住了，他提高了声音，“你明知道我喜欢你，我从来没有否认过，‘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你也明知道，现在只有市八医院脑外科有尝试这台手术的能力，而在这里只有我能做，你就不担心，只需要分毫之差，我就能让他不再记得你，让你们没有办法在一起吗？！”

　　苏原听了这句话，莞尔一笑，转过头来注视着着他，“吴以民，你就这样低估你自己吗？你认为：我眼中的你，就是这样的人吗？”

　　房间刹那间寂静无声，每个人，都好像有了答案。蒋旭无奈地重重叹了口气，看着面前这三个年轻人说：“我知道你们的立场，但这台手术，的确目前只有吴医生可以尝试。你要求手术必须保密，也就是说。。。”她慢慢转向吴以民说道：“哪怕你成功完成，属中国首例，也没有任何的掌声，但同时，你要担负超过90%失败的风险。是不是愿意做、能不能做，都由你来决定吧。”

　　几双眼睛同时望向吴以民。他沉吟许久，终于缓缓开口：“我不能说，我有把握，但我以一个医生和一个男人的尊严承诺，我会竭尽全力！”

　　蒋旭看着他，不得不说，她这个得意门生的决定让她震动。再看眼前的这三个人，她从心底升起了一种感动的情愫。很久没有看到这样执著而充满力量的年轻人了，这种力量会带领着他们，在城市森林里永不迷失，忠于流淌在血液里的对专业和真实的坚持。每个人都有立场，但每个人都因爱驱使着，有了一往无前的慷慨。她静了静心，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们的决定。楼天宇，你回去好好休息几天，我和吴以民会把手术的安排和具体操作分析一下。安排好以后，我会跟你联络。”

　　深秋季节了，申城的梧桐叶子飘飘落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庭院街前。黄昏的路上，行人匆匆。汽车喇叭、自行车铃铛、叫卖声、孩子练习钢琴的乐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苏原和楼天宇并排走过医院附近的马路，默默无语地感受着这属于平淡生活的气息。明天一早就要手术了，一旦失败，这也许就将是他们可以并肩同行的最后一晚。谁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走几步，就有人突然凑上去给对方一个吻，一个微笑，然后又牵着手前行几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回到医院的长凳上，月色清冷明亮，四周散发着青草的气息。对于多数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平凡而悠然的夜晚。她靠在他的怀里，他的脸他的唇他的气息，围绕在她的身边。她想：如果这是她人生最后一个夜晚，她应该也不觉得遗憾。

　　“你说，你的过往，会不会有很多残忍的现实？”她望着天空，眯起眼说到。

　　“只要是现实，总有残忍的，但也总有美好的，如果我能记起我的家乡和亲人，我要带着你去见他们，如果我能记起所有美丽动人的词句，以后可以天天讲给你听。。。”

　　“如果。。。过去的种种有你无法接受的事实呢？我不知道怎么说。。。我只是有些害怕。”

　　“你会害怕？”

　　“你难道不怕我会害怕吗？”

　　“呵，早就听说，和律师聊天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可我却不知为何乐在其中。也许，这就是爱吧，你说呢？”说完，他转过手抬起她的头，对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苏原感到一阵晕眩，不自觉地喃喃道：“爱，是什么呢？”

　　楼天宇放开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这双明亮的眼睛，这个柔弱的身躯，有他放弃一切都想要占有的美好，他轻声而坚定地说道：“爱是在一起，因为人最宝贵的是时间。从此以后，我愿意给你我所有的时间。明天过后，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健康，我就留在中国，我要用我的余生陪你渡过。你呢？你愿意吗？”

　　苏原静静地望着她，她的手指抚过他的脸、他的鼻梁、他的嘴唇。她的表情慢慢地显出一丝凄凉，和怜惜。这是他的承诺吗？他故意这样安慰自己，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的可能性连十分之一都不到。明天一早，所有的一切就都将成为未知，他很清楚。他几乎在用他的生命冒险。

　　她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一瞬间，有力的心跳让她平静，倍感安全。

　　“天宇，我想跟你说：爱是成全。你的人生，从此无论是否有我，只要是你想做的，我会尽我的全力成就你，你的过往、你的愿望、你的未来。如果明天以后，你真的不再记得这一切，不再记得我，哪怕我们不能在一起，只要你一切都好，我就仍然很幸福。我只希望，你能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会一直支持你。”

　　楼天宇把她抱进怀里，紧紧的，仿佛想要将面前的这个人刻进他的心里。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有了犹豫——也许，之前的事并没有那么重要？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找寻过去呢？只要现在，只要将来，只要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看似柔弱却无比强大的女人，他可以不要过去，可以不要答案的。如果，他的过去，真的要以舍弃他的将来作为代价，他真的会依旧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他把嘴凑近她的耳边，像是说给她听，更像是对自己说道：“我一定会记得，苏，我发誓：过去的人生中没有你，是多大的遗憾。所以，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你一定要第一个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新的人生，要和你一起度过，从头至尾。。。”

　　上午9点整。医院的楼廊里，永远灯火通明。

　　苏原看着楼天宇从房间里被推出来。一路推到手术室门外。廖一凡匆匆赶到，站在那里。前后脚的，周斌也急匆匆地边跑边打着电话，冲到手术室门前一把拦住楼天宇的病床，“怎么回事？王新说你要做手术，我还以为他开玩笑呢！”他随即又转向廖一凡和苏原，“怎么这时候做手术？他出了什么事情？旭日乳业这周五交割，这可是管理层收购啊，不是说要换CEO嘛，换谁啊？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啊。。。”

　　苏原拿出一张纸，递给廖一凡——“他签过名的授权委托书，在他醒来并清醒地签署撤销委托授权之前，由你代表他做一切决定，当然，也包括旭日乳业的交割安排。”

　　然后，她又拿出一张纸递给吴以民。她缓缓地说，“感激和客套的话，我们就都不多说了。这是一份‘免责函’，我们同意免除你对这台手术的所有责任，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自己承担。这是楼天宇的意思。”

　　吴以民揭开脸上的口罩，扫了一眼手中的免责函，看了看楼天宇，又看着苏原，嘴角微微浅笑，“你们有心了，不过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我是医生，我对我的决定和我的手术负责。这是我起码的尊严。希望你们能尊重这一点。我说过了，我会竭尽全力！因为我希望你幸福。。。如果，这份幸福只有楼天宇能给，那我会尽我一切力量，让这家伙完好无损地从此给你幸福！”说完，他把手中的纸塞回给苏原。

　　苏原有些感动，“好吧，吴以民，我相信你。今生我何其幸运，有你这个，我最尊敬的朋友。”

　　手术室的门在他们的眼前关闭。苏原呆呆地站在门口，前路未知。她爱的人，是否真的能够完好无损地出来，她其实并无信心。沉默地，两行清泪落下。她想起在香港大屿山嘤嘤哭泣的那一天，原来，这个男人在不知不觉间，将勇气和力量都传递给了她。现在的她，即使生离死别也已不再有慌乱，凡事不抱奚落与偏见，凡事充满盼望与信念，变得内敛与平和。廖一凡上前扶她坐下，周斌有些不知所措般颓丧地靠在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