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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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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郭师爷打电话到我们家,她妹妹开了一个辅导班,需要两名英语助教,她希望我和林橘能有一个人能去任助教,林菊英语不错,而我虽然成绩不够好,倒也认真踏实。林橘暑假安排了很多和朋友的约会。而我从来都不懂如何拒绝别人,更何况我听师爷说郭亦也会去。最终我答应了。
手机铃声响起。我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林璐,我是郭亦。”
“嗯,郭亦。”我把手机贴近耳朵边,或许是手机的温度太高,我的耳朵开始发烫。
“郭老师说今天让我们去辅导班了解一下环境和学校的情况。你家住在哪里?我去接你。”
“我家在逸乐小区,昌易路这边。你找的到吗?”我小心翼翼得问道。
“我知道,过来的话骑自行车要20分钟。你准备一下吧,20分钟后在小区门口见。”
“好。”我挂了电话,望着手机里陌生的号码,打上“郭亦”这个名字。
我提着帆布袋站在小区的门口,手里拿着给郭亦买的饮料。大热天,骑着自行车来找我,想想也觉得很辛苦。
太阳像极了焦灼的大蛇,它伸着蛇信子,喷出湿润粘稠又火热的气息。商店的玻璃门紧闭,不漏出一丝缝来让热浪钻了空。老板正对着商店门口,看着走进商店却不将玻璃门带上的客人,脸上同时出现两种值得玩味的表情,既期待又埋怨。
“林璐!”
一个略低沉,正处于青春期变声的男声让我从对商店老板的聚精会神的品味中回过神来。我扭过头,看见坐在单车上那个穿着白色休闲上衣,卡其色裤子的郭亦,他的身体向我微微倾斜,双手握着车把,一条腿缩着脚放在单车踏板上,另一条腿撑在地上。
“给你带的饮料。不知道还冰不冰,你喝了吧。”我将手里的绿茶递给在太阳下暴晒,脸有些发红的郭亦。他接过饮料来喝,轻轻得说了句谢谢。
坐在郭亦的后座上,感觉到浓烈的安全感,这种感觉从未有过,甚至在和爸爸呆在一块儿的时候都从未体验过。
“远吗?”我双臂向后扶着后座没有坐满的部分。
“10分钟”郭亦专注得看着路边的车辆。准备过马路。
“我要冲过马路了,会突然加速。你可以拉着我的衣服”郭亦的语调平静,似乎不带任何感情。但从我的角度看去,这个少年却是红了自己的整个耳朵。
恍惚中我拉了郭亦的衣角,听到了风声以及不能为人所知的自己砰砰加速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一路上我们不再交流,只是默默感受着彼此带给对方的这每一分每一秒实实在在的快乐。这种感觉就像是潮起潮落一般激荡着心中的浪花。
很快到了培训机构的门口,一个30多岁烫着黄色小卷的女人坐在前台。直觉告诉我她是郭师太的妹妹。
“小姑。”郭亦喊道。
我吃了一惊,但在内心也证实了郭师太确实是郭亦的姑姑,而郭师太口中令人所不齿的郭亦妈妈也确有其人。
“嗯”她不冷不淡。
“你是郭老师推荐来的学生吧?以后叫我小郭老师就好了。郭亦,你不知道给你同学倒杯水?这么大热天的。”顶着黄色小卷的女人对着郭亦没有半点温柔可言,对我这个外人却格外的热情。
“真是一反常态……”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拿着郭亦端过来的水,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想要寻求一点答案,他却依旧是面无表情。
看我喝完水,小郭老师提议带我参观。而郭亦被小郭老师吩咐去打扫即将开课的几个教室。
“我们暑期计划招150个学生,涵盖美术,舞蹈,声乐主持,英语辅导专业。以后你们上英语课就是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我知道你们是学生,出来主要是为了历练,不完全是为了工资。一天给你们开50块钱。”
我没有抱着挣很多钱的想法,所以对于工资也没有太多想法,就答应了小郭老师提出的薪资方案。
小郭老师边给我介绍启航的环境边讲述她辉煌的创业历程,滔滔不绝,泡沫横飞。这使得我不得不相信她以及“启航”的光辉前途,但同时我又开始无法想象这样的小郭老师、郭师太与完全不说话的郭亦是一家人。
上帝是同郭亦开了一个玩笑吗?
我拿着上课教材与备课本走出“启航”,郭亦没有办法送我,小郭老师自己要同局里几个领导应酬,留下郭亦将剩下的卫生做完。晚上我在□□上找郭亦,他9点以后才回复我,告诉我他才回家,刚做好所有的事情。简单聊了几句,他就下了线,□□头像变成灰色。我望着电脑桌面上他不再闪动的□□头像开始发呆。在恍惚中回过神来开始备课到凌晨。身旁的林橘早已熟睡,呼吸深沉。
郭亦每天早上过来接我上课,我也会给他递上从超市搜罗过来的各种各样好喝的冰镇饮料来度过这炎炎夏天。不过每天郭亦留在小郭老师那里吃饭后才回到家中,我就自己坐公交车回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郭亦住在郭师太家里。
郭亦是严谨,一丝不苟的人。将每一分钟都规划得井井有条。这样理性的人却突然没有出现在小区门口接我,还缺了整整一天的课,在完全没有给我打招呼的情况下,郭亦没有回我任何的电话甚至是□□信息。那天的我如行尸走肉一般,不知道是如何挨到下课的。
“他是不是生病了?或者遇到什么事儿了”我在心里做出各种猜测。按照小郭老师给我的地址,我转了两趟公交车兜兜转转才到达。这里是独立小洋房的聚集区,据说这里住的都是是早年做生意比较成功的商人。他们在这片地区尚未开发时就瞄准先机买下土地自己盖房子。城市逐渐发展,这块地区被政府重新规划,因为靠近湖边的优势,地的价格被炒的越来越高。
我远远望着一栋贴满黄色瓷砖的房子,看着院内盛开的山茶花,红的似血。铁门紧闭,门上雕着两头平面的狮子,面目狰狞,像是叫嚣着不欢迎任何人的样子。
我低头给郭亦发着短信“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吗?我在你们家楼下,我很担心你”
我站在郭亦邻居家门口的阴凉过道里,踱着步子等待着他回短信,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已经微微发红。
我想像他低头从裤兜里拿出手机,修长的手指将拿倒了的手机转正的样子,肯定又是将眉头紧锁。
“咔”
一楼的门打开,郭亦出现在我的眼前,嘴角淤青。他将包单肩斜斜背着,拉着我走过一个幢又一幢房子,决绝得像是个永不回头的战士。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看他受伤我的心也跟着痛。我感觉自己愿意就这样一辈子被他拉着往前走。
我们去了金山墓园,郭亦也不知道怎么就带我走到了这个地方。可能是人的下意识,会走经常会走的那条路。我们坐在金山公墓的盘旋公路上,郭亦还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家很远,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差点都要放弃了。还好,今天见到你了,没白来。”我看着旁边的郭亦,轻轻得说着,但是每一句话似乎还是能听见回声。
“那不是我家,你知道的。刚刚那个地方是郭老师,也就是我姑妈家。我没有家。”他抬头注视我的眼睛,苦笑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几只几乎燃尽的烟头,被踩瘪了丢弃在一旁的草地里,散发出颓唐
“没有家?”听到这样的消息我很是吃惊。怎样的人算是没有家的呢?谁都有个家吧,或许说曾经也有家。
“姑妈说同学评价我“冷漠“,”怪异“。无论做作业,吃饭,回家从来都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得像是个……飘忽不定的幽灵。”郭亦耸耸肩深吸一口气,长长得将气叹了出来,把耸起的肩膀突得放了下去。
“我爸特别不负责任,在我的生命里只出现了12年,然后就永远带着我对他的爱长眠在这个墓园里。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领居家王叔叔冲进我们家放声喊着“不好啦!不好啦!晖仁被车撞啦!”晖仁就是我爸,他在我12岁那年患上了严重的肠疾,又赶上厂里削减经费要裁员的紧张时刻。硬生生撑着做事晕倒在车间里,被工人送回家时我们才知道爸爸的病情。去医院又做了复察,知道爸爸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忘记科室里那张冷峻的脸对着我奶奶,张开薄薄的嘴唇,毫不留情得说出来的话语。“动手术吗?不动的话,最多活过一个月。动手术,运气好能撑一年半载。”他的话语像扇耳刮子一样打在我的心头。
爸爸在的工厂知道爸爸的病情后,小组迅速开会一致做出结论“裁掉!”
我爸失业了。他们大张旗鼓,几个领导像模像样得把一个干瘪的信封塞进我爸虚弱的双手之中。一旁的助理不停暗示我奶奶哪里可以做到质量好,大气的锦旗。
家里所有的钱都用来给我爸治病。爸爸失业在家很多天,单靠我妈一个人出去工作。家里所有的钱都用来给我爸买药。动手术的钱依然没有凑够。晚上我总是能听见我妈和奶奶吵架的声音。我妈说不动手术,让爸爸安乐死。奶奶则坚决不答应,她说自己的亲骨肉,卖血都要治!她们的吵架声激烈尖锐。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想过因虚弱躺在沙发上的爸爸的感受。“
“那天早上他出门买菜还摸着我的头,说要给我做最喜欢的西红柿鸡蛋……”
“我爸爸出车祸去世的那几天,家里总是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来吊丧的人,有警察,有挎着黑色公文包的保险公司的人。他们各怀心事关心着这个和他们生命并没有太大关系的死去的可怜男人。”
“送葬的时候,下了大雨。墓园不好上去盘旋公路上全是粘人的泥巴。就是这条公路。”郭亦指着向上延伸,盘旋得像河水激流中飘着的水漩一样的公路。
“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我的伞被掀翻了,雨水就顺着我的脸流进我的脖子里,我当时突然哭了起来,可是风雨的声音已经远远得盖过了我这个12岁小男孩的声音,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哭声,我突然感觉到失去父亲的意义应该就是以后在这种坏天气里再也不会有人阻挡风雨把我淋湿,再也没有人会摸着我的头说郭亦又长高了,以后要长得和爸爸一样高!不对!应该比爸爸还要高。我拼命得哭,拼命得哭,好像只要这样做就可以让爸爸回来一样。但是到最后,我嗓子都哭哑了,最后我也不哭了,只是一个劲得怂着肩膀抽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哭过,因为我知道哭真的什么用也没有。”郭亦的眼睛泛红,长长的睫毛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
“后来呢?”我柔声问道,想要了解整个不完全是在我眼前的郭亦。
“后来,我就和奶奶一起生活,在邻居的眼里我就是个孤儿,他们看见我时,总是对我说, “多可怜啊,爸爸去了,妈妈还拿着死去爸爸的保险费跟其他的男人跑了。哎,多可怜呐——”
“这些话就像巫师施出的咒语一样让我内心酸涩。但是我总会掐住自己的手掌心,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再到后来的后来,奶奶年纪大了,已经没有办法照顾我了。我被我妈带回一个陌生的家里。那是个90多平方的房子,是妈妈在和某个男人离婚后奋力力争得来的,妈妈用几年的青春换来这所房子,邻居都说她赚了。被妈妈带回家的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对我说会好好得把我带大,不会再找男人。我当时真的相信了她。妈妈还是找了,一个秃顶的男人,有很大的啤酒肚,算是我名义上的继父。我从来没有叫过他,但是他似乎也从来不介意。谁又会介意拖油瓶对自己的称谓呢?那个秃顶的男人是个商人,很精明,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他脾气暴躁,在我妈面前打过我很多次,我妈不在家的时候打得更多。后来这个男人卷款逃跑,带走了公司的200万,也带走了我妈,她跟秃顶男逃走的那天,我在学校门口等着我妈来接我,一分钟,半小时,一小时……那个喜欢穿印花裙,扎低马尾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跟我爸一样不辞而别。是我姑妈把我接到了家里,给我做了一碗西红柿蛋汤,叹一口气说以后就住在她们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收留我的反而是丈夫不怎么支持的大姑妈。”郭亦盯着我的眼睛,充满无奈的哀伤眼神。
“别伤心,上天欠你那么多,以后总会还给你的”我盯着郭亦的眼睛,伸手去摸郭亦的头,他躲开了,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我的手僵在空中,又缩了回来。郭亦对着我尴尬得挤出了一丝笑容。我指了指墓园的方向,想陪同郭亦一块去看看他已经长眠的爸爸。
前一会儿还红彤彤的晚霞已经开始夹杂着黑褐色。晚霞的轮廓隐在了郭亦的如大理石雕像般的侧脸里。
郭亦摇了摇头。“ 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家吧。”
他不由分说得将两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推动着将我转到下山的方向。身后的郭亦手臂呈环形,我一动不动。那一刻,我和他的呼吸是那么的相近。
“郭亦……别动。”我猛地闭上眼睛。
“嗯?
“我有话想对你说。”
“林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求你别说!因为现在的我不配得到爱情。我只能好好读书,有朝一日能考上一个好的大学,这样才能对得起养育我的姑妈,对我寄予厚望的奶奶,和我死去的爸爸。对不起……林璐。” “身后依然是温润但因哭泣略带沙哑的声音。
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像是化学课上真空瓶里的空气被倒抽掉一般瞬间全无。人也就像在真空中一样恍恍惚惚,听不见任何的话语。又在恍恍惚惚之中,我回到了家里。林橘像个永远充满电的娃娃一般在我耳边讲述她怎么在□□上和莫枭聊天。至于细节,我一句也没听进去。